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我們在中學時應該都學過一篇課文,叫《子魚論戰》。說的是春秋時期楚、宋兩國爆發泓水之戰,宋襄公不肯趁人之危,先是不作半渡之擊,之後又從容坐等楚軍排好陣列後才擊鼓開戰。結果宋軍慘敗,宋襄公也身負重傷,並因此而死。

宋襄公這種看似愚蠢透頂的做法,不僅遭到了他的異母兄長子魚的吐槽,還在後世廣受詬病和嘲諷。甚至因此誕生了一個成語叫“宋襄之仁”,用來形容對敵人講仁慈的可笑行為。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這就是當年教科書教給我的觀點。小聲問一句:有沒有誤人子弟?

其實這種認識的形成,在於春秋時代與其後兩千多年的戰爭有著本質性的不同。自從被稱為“兵聖”的孫武將戰爭定義為“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並明確指出其性質為“詭道”之後,戰爭的方式和手段就徹底失去了底線。政客和將領為了奪取戰爭的勝利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戰爭的規模、破壞性和殘酷性徹底失去了限制。

而在此之前、尤其是春秋時期,戰爭則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比如一向崇古復禮的儒家,就對宋襄公在泓水之戰中的表現大加讚賞:

“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春秋公羊傳·僖公二十二年》)

這種觀點的對錯另論,但也說明了一個事實——在“禮崩樂壞”之前,戰爭的規則與後世完全不同。宋襄公在後人看來要麼是假仁假義,要麼是愚蠢可笑,可按照當時戰爭的禮儀和規則,他要是不這麼幹才會遭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根本就甭想再去圖謀稱霸。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很多人對宋襄公位列“五霸”耿耿於懷,其實古人沒那麼功利,霸主不光看實力,還得有德行

下面我們就說說在春秋時,該怎麼打仗。


戰前準備:在春秋想正兒八經的打一仗實在是太難了。

黃仁宇在談到春秋時期的戰爭時,曾作出過如下的論述:

“春秋時代的車戰,是一種貴族式的戰爭,有時彼此都以競技的方式看待,佈陣有一定的程序,交戰也有公認的原則,也就是仍不離開‘禮’的約束。”(《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01孔孟》)

這個觀點沒錯,但失之於簡陋。在春秋時想打一仗哪有這麼簡單?

要打仗先得有軍隊。在戰國以前,打仗是一種榮譽,唯有貴族才有資格從軍上戰場。而當時能稱之為貴族的唯有天子、諸侯、大夫和士這四個階層,其中又以低等貴族“士”從軍最為普遍——“戰士”一詞即源於此。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天子、諸侯、大夫和士才能算是貴族,從軍打仗是他們的責任、義務,也是榮譽

雖然《周禮》中也有類似“兵農合一”的針對平民的兵役制度,但在春秋時期的諸侯戰爭中很少像後來那樣大規模的徵發平民。即便徵發,平民出身的士兵也只能承擔輔助和後勤之類的工作,在戰鬥中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不說,很多時候他們的身份更像是觀眾或者“球迷”——在兩軍的貴族子弟架著戰車衝鋒廝殺時,他們跟在後邊起鬨架秧子、烘托一下氣氛就行了(保護戰車,當然不幸跟對方的平民兵撞上,也得比劃兩下)。等車戰的勝負結果出來以後,贏了的一方幫著貴族老爺歡呼兩聲、追上幾步抓抓俘虜、打掃下戰場就算齊活;輸的一方呢?當然是趕緊撒丫子跑路了,哪怕平民兵還齊裝滿員、鬥志昂揚也沒用——大人物間的戰爭關你們死老百姓屁事!

這種貴族拼命、平民看戲、點到即止的戰爭模式,使得春秋時期的戰爭規模、持續時間和殺敵數量都不是很大。後來秦國率先實行以平民為主力的徵兵制,還下死手的以斬首記功,打得關東諸國痛不欲生之餘深感世風日下、貴族風範不再,於是斥之為不通禮儀文明的“蠻夷”,屢屢聯手群毆之。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像長平之戰這樣殺人盈野、斬草除根似的戰爭,根本不可能發生在講究優雅和風度的春秋時代

這種與戰國之後的戰爭間巨大的差別實在是讓後人感慨良多:

“終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車戰之時,未有斬首至於累萬者。車戰廢而首功興矣。先王之用兵,服之而已,不期於多殺也。殺人之中又有禮焉,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不亦宜乎。”(《日知錄·卷三》清·顧炎武)

那麼有了軍隊就能打仗了嗎?當然不行!想打仗必須“師出有名”。雖然從古至今所有發動戰爭的人都認為自己是正義的化身、發動軍隊胡亂殺人也“上合天道,下符民意”,可在春秋時期要是有人敢這麼胡說八道,被人噴死是輕的,弄不好會被各大正義的諸侯聯手群毆。

還是拿宋襄公做例子。在齊桓公死後,宋襄公也想弄個霸主噹噹,不過當霸主不但得有實力,還得有小弟給大哥壯聲勢、撐門面。於是他就打著會盟的旗號抓住了滕國的國君、殺死了鄶國的國君,還打算討伐曹國。結果他的倒行逆施遭到了激烈的反對,曾經在泓水之戰中指責宋襄公不知變通的那位子魚,此時卻化身“道德標兵”強烈譴責他的缺德行為:

“文王聞崇德亂而伐之,軍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復伐之,因壘而降。《詩》曰:‘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今君德無乃猶有所闕,而以伐人,若之何?盍姑內省德乎?無闕而後動。”(《左傳·僖公十九年》)

這下知道在泓水之戰中,宋襄公為啥寧可冒著戰敗的風險也要嚴守春秋之戰的規矩了吧?這位已經在道德上嚴重失分、被視為沒有貴族風範的國君,要是再有偷奸耍滑、有失道義的行為,哪怕打贏了戰爭,也無望霸主。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打個仁義的旗號就算出師有名?掛羊頭賣狗肉的結果很可能會被口水淹死

齊桓公為啥能成為眾望所歸的霸主?他也滅過譚、遂等小國、欺負過魯、宋等國,但是他救燕、復建邢衛、攻伐以“蠻夷”自居的楚國,都被認為是符合大義的行為,因此讓人心服口服。

除了開戰要師出有名,動手之前還得派使者去敵國說明戰爭的理由。這裡需要注意的是,無論使者說出的理由多麼荒謬、態度多麼讓人氣憤都不能砍死他,這是條死規矩——因為使者代表國君,殺之是嚴重違反禮儀的行為,這就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由來。

把全國的貴族一網打盡再塞進幾百、上千輛戰車,然後找好讓人信服的戰爭理由,再派出使者去敵國嘚瑟一圈,就可以順利開戰了?

哪有那麼簡單!

成書於戰國初期的《司馬法》中,詳細說明了對於戰爭的各種限制條件。這些也是春秋時期各個諸侯國普遍默認遵守的交戰規則:

“戰道:不違時,不歷民病,所以愛吾民也;不加喪,不因兇,所以愛夫其民也;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其民也。”(《司馬法·仁本第一》)

大家都忙著幹農活的時候不能打仗,疫病流行的時候不能打仗;敵國要是發生國君掛掉或是有了什麼天災人禍也不能攻打;在冬天和夏天這兩個氣候比較極端的季節也不能興兵,真正的貴族不但要愛護自己的子民,對待敵國的子民也要視同己出……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春秋時的交戰規則充滿了農耕民族對於土地的尊重以及對於“非戰”的追求

嗯,春、秋兩季幹農活,冬、夏兩季氣候不好,都不能打仗。那啥時候能打仗?難道春秋的時候一年有五季、六季?

你瞧瞧,在春秋那個到處都是規矩的年代,想正兒八經打一仗得有多難!


在開戰前請謹記:在春秋,諸侯們打的不是仗,而是貴族範兒。

好吧,假設我們已經解決了開戰前的種種正常人壓根沒法解決的難題,讓兩軍正式開掐吧——一方主帥使一招“瞞天過海”,以輕兵誘敵、重軍埋伏於險要之處準備偷襲;另一方還以一記“聲東擊西”,以一部牽制敵軍注意,派偏師襲其側後劫其糧草、斷其後路;此外還得搞些井水下毒、軍糧裡邊摻巴豆等小手段,至於跑到敵國散佈謠言、亂其軍心,甚至搞搞暗殺啥的,反正打仗嘛就是成王敗寇,只要能贏誰管你曾經幹過啥……

在戰國以後這麼打仗的比比皆是。可在春秋時有誰敢這麼打仗,那麼不用敵軍下手,這貨就算不被唾沫星子淹死,弄不好也得被自家的國君砍了腦袋!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誰要是在春秋拿《三十六計》之類的東西獻寶,一定被視為敗類,果斷開除出貴族隊伍

在春秋,諸侯們打的根本就不是仗,而是貴族範兒!

那麼什麼是貴族範兒?

首先要有勇氣。這個不用說,春秋時期戰爭這種要命的活計都被貴族大包大攬了,平民百姓想幫把手都遭嫌棄,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們缺乏勇氣。其次是重榮譽、有擔當。舉個例子——有一次各諸侯國開了個停戰大會,結果魯國好死不死的非得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攻打莒國,所以楚國就建議殺死魯國的參會代表叔孫豹。這時候晉國代表樂桓子找到叔孫豹,讓他趕緊逃走或去求情,結果被後者慨然拒絕:

“諸侯之會,衛社稷也。我以貨免,魯必受師。是禍之也,何衛之為?人之有牆,以蔽惡也。牆之隙壞,誰之咎也?衛而惡之,吾又甚焉。雖怨季孫,魯國何罪?叔出季處,有自來矣,吾又誰怨?然鮒也賄,弗與,不已。”(《左傳·昭公元年》)

叔孫豹寧死不負使命,願以自己的命換取祖國免於戰火,這就是在春秋貴族中間非常普遍的榮譽感和擔當精神。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貴族風範的核心是守禮,勇氣、榮譽、風度之類都是“禮”的衍生品

當然後來楚國代表也非常有風度的沒有追究這件事——保持優雅和風度也是貴族範兒的表現,那就是不僅對於忠臣烈士這樣品行高潔者予以欣賞和寬恕,還要對弱者則予以同情和憐憫。關於後者,春秋之戰的規則是不“重(復)傷”、“不擒二毛”。什麼意思呢?就是在戰場上不能攻擊傷兵,不能傷害年紀大的人,同時還不能乘人之危。

再舉個例子。在晉楚邲之戰中,晉軍在戰敗逃跑的過程中,一隊倒黴的晉國兵戰車拋了錨,然而優雅的楚國貴族沒有趁機撈軍功,反而當起了戰場活雷鋒:

“晉人或以廣隊不能進,楚人惎之脫扃,少進,馬還,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左傳·宣公十二年》)

這段文言比較晦澀,簡單翻譯一下——晉國的戰車陷進了泥坑,追上來的楚兵幫他們修好車軛,讓晉兵跑遠後再繼續追趕。結果沒跑幾步晉軍的破車又拋錨了,無奈的楚兵只好又當了一次義務修車工。最後楚兵按照當時的交戰規則追出50步就放棄了追趕,連逃數劫的晉兵還有心情回頭調侃他們的死對頭:你們楚國老打敗仗,才對逃跑這麼有經驗啊!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即便是晉楚這對春秋時的冤家對頭,在戰場上的表現也堪稱風度翩翩

這種在後人看來就是笑話和無稽之談的事情,在春秋時的戰場上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幕。施助者視之為理所當然,受助者也無須感恩戴德(否則怎麼會嘲諷自己的“恩人”),因為大家都是貴族,所作所為都要像個貴族的樣子,否則會遭到鄙視、指責和排斥,那簡直比戰死疆場還無法忍受。

與春秋戰場上的貴族範兒相比,現代自以為高尚的《日內瓦公約》實在是擺不上臺面。


正式開戰:打仗不能肆意妄為,必須按照規矩一板一眼的打。

相比勇氣、榮譽、擔當和風度,成為一名合格貴族更重要的是守禮。這裡的禮是指禮法,而禮法即為規矩,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所以春秋時打仗的規矩多如牛毛也就不奇怪了。

在《子魚論戰》一文中,宋襄公面對指責的自辯在很多人看來是狡辯,其實還真是冤枉了他。宋襄公所言的正是春秋之戰中的基本規則:

“(泓水之戰後)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前邊已經解釋過,“不以阻隘”和“不鼓不成列”則是另外兩條重要的交戰規則,即作戰必須是明刀明槍的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不能偷襲使詐。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後來各種講究謀略、試圖取巧的兵法將略,在春秋時都是受人鄙視、見不得光的歪門邪道

這跟《孫子兵法》中所推崇的“上兵伐謀”和“無邀正正之旗,無擊堂堂之陣”的交戰原則是截然相反的。所以那些嘲笑宋襄公愚蠢的人,其實根本不懂什麼叫春秋時的貴族風範,才敢無知者無畏,結果反倒露了個大怯。

車戰,就是以馬拉木質戰車進行交戰的作戰方式,興盛於三代、沒落於秦漢。戰車兵是春秋戰爭中的主力兵種,以一輛戰車和配屬的步兵為基本作戰單位,而在衡量諸侯國的軍事實力時,也以其擁有的戰車數量為標準,如千乘(音同“盛”)之國。

戰車相當於現代的坦克,一般為四馬兩輪,車載甲士3人——居左甲士持弓、負責射遠,為一車之長,稱“車左”;居右甲士執戈矛,主近戰擊刺,還得為戰車排障,稱“車右”;居中的是駕駛員,稱“御者”。戰車後邊還配屬負責保護的步行甲士(低等貴族)數人和步卒(平民兵)幾十人不等,到了春秋後期各國的戰車越造越多導致甲士不夠用,就全拿裝備簡陋的步卒充數,反正也不指望他們能幹點啥。

車戰的戰術說白了就是敵我雙方列陣對沖,遠距以弓矢殺敵,近戰則以車右為主,“輿側接敵,左右旋轉”。很多人詬病車戰的戰術呆板,尤其是環境適應性極差,別說在山地、丘陵、河渠等複雜地形完全派不上用場,哪怕是在平坦的地面上出現一塊大點的石頭或是土坑,都能讓一輛衝陣的戰車失去控制,動輒車毀人亡。有聰明人甚至提出,只要在自家陣前挖一條淺淺的土溝,就能讓敵人的千百輛戰車變成擺設。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四馬兩輪三甲士,這就是春秋時戰車的標準裝備,昂貴而不實用,但禮儀和貴族風範支持車戰盛行了數百年

這話沒錯,所以在戰國以前,各諸侯國種地都有規矩,即田壟的間距和走向必須一致,否則戰車就沒法通過。可是上面那位聰明人的提議,起碼在春秋時是不可能真正出現在戰場上的,為啥?因為前邊已經借宋襄公之口說過,春秋之戰的一條重要規矩就是“不以阻隘”,這是車戰在春秋盛行的基礎,大家都是驕傲而優雅的貴族,幹不出那種下三濫的事情。

那麼何為“不鼓不成列”呢?

“結日定地,各居一面,鳴鼓而戰,不相詐。”(《春秋公羊傳註疏·桓公卷五》)

也就是說交戰雙方在戰前要約好時間,並選好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地點,然後按期抵達。等雙方都做好準備、列好陣型之後,再同時鳴起戰鼓,驅車衝向對方拼個你死我活。而且雙方只能在這個規定好的戰場上拿真刀真槍見輸贏,不能搞偷襲、埋伏等陰謀手段。

孫武幸虧生於春秋末期那個“禮崩樂壞”的年代,否則這個主張“上兵伐謀”和“兵者,詭道也”的傢伙,怕是要被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了。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在戰場上也得“溫良恭儉讓”,不鼓不成列,這讓完全沒有底線的後來人情何以堪?無法理解也是必然的事

終於打起來了,這下可以操弓亂射、揮戈猛砍了吧?還是不行,因為規矩依舊多著吶!

黃仁宇說春秋之戰類似現代體育競技,其實是很有道理的。比如有一次宋國發生了內亂(華向之亂),在一場戰鬥中代表正統的公子城跟華豹率領的叛軍作戰,華豹率先向公子城射了一箭,結果射歪了。於是華豹又挽弓搭箭打算再射一次,這下可把公子城惹火了,痛斥曰“不狎,鄙!”(《左傳·昭公二十二年》)——什麼意思呢?就是公子城認為按照禮儀應該是雙方輪流互射,你華豹已經射了一箭,現在應該輪到我公子城了,你不遵守禮儀,實在是太卑鄙了啊!

跟一個叛賊講禮儀,公子城看似如同宋襄公一樣愚蠢。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大叛賊華豹聞言後十分羞愧,立刻放下弓箭老老實實的等公子城射他,結果被一箭入魂。

這就是春秋時不可撼動的“禮”,哪怕是當了叛賊的貴族也必須遵守。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守禮是貴族間往來不可撼動的鐵律,生死事小,失禮事大

再比如在戰鬥中不能主動攻擊對方的國君。

在後世敢於“御駕親征”的帝王,大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值得在青史中大書特書。不過在春秋時國君甚至周天子親自上陣只是稀鬆平常的事情,要是出了個不敢、或是沒上過戰場的膽小鬼才是新聞,弄不好屁股底下的寶座都要不保。

後世兵法中的精髓之一就是“擒賊先擒王”,而且春秋時上陣的國君(天子)還特別招搖,不但站位、服飾、旗幟等特徵非常明顯,連戰車都與眾不同——主將之車,主將居中,御者居左,這豈不是等於在腦門上貼著幾個大字“快來打我”嗎?

在泓水之戰中宋襄公就負了重傷,最大的可能性是誤傷或意外,比如中了流矢或翻車之類,被主動攻擊的可能性很低。

事實上敢這麼幹的人極少。

在繻葛之戰中,鄭國大敗周室聯軍,鄭國大將祝聃一箭射傷了周桓王的肩膀。發現這一情況後,鄭莊公立刻停止追擊,並派出使者赴周營慰問天子、表示歉意。而且莊公在戰後論功行賞時,“惟祝聃之功不錄”,理由是“射王而錄其功,人將議我”,活活把祝聃給氣死了。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在後市可以作為潑天大功的“擒賊先擒王”,春秋時誰敢幹誰成賊

在晉楚鄢陵之戰中,晉將郤至駕戰車在楚軍陣中反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結果連續三次遇見楚共王。郤至非但沒有發動攻擊,而且每次都下車、摘下頭盔向楚共王行禮後才離開。楚共王非常欣賞這位晉國將軍的風度,就派人贈送一張弓表示謝意,郤至是這樣答覆的:

“郤至見客,免冑承命,曰:‘君之外臣至,從寡君之戎事,以君之靈,間蒙甲冑,不敢拜命,敢告不寧君命之辱,為事之故,敢肅使者。’三肅使者而退。”(《左傳·成公十六年》)

意思是郤至見到使者後先脫去盔甲表示恭敬,再聽他傳達楚王的話。然後答覆說:外臣郤至奉國君之令作戰,在戰場上身披盔甲不能下拜,已經算是失禮。承蒙楚王派人問候,我實在是愧不敢當。因為戰鬥還沒有結束,就只好向您的使者行大禮表達心意。說完之後,郤至對著使者行大禮三次才離開。

這像不像是天方夜譚?郤至與楚王的禮尚往來放在幾百年後會不會被認定為裡通外國、圖謀不軌?在春秋,沒人會這樣想,只會讚賞郤至的知禮、優雅和風度。

春秋之戰的另一個需要嚴守的規則就是不能過於殺傷,尤其不能攻擊非武裝的平民。交戰一般以車戰的勝負為準,敗者逃亡無須倉皇,勝者追擊應適可而止——“五十步笑百步”的成語中其實就包含了這樣的意思,讓我們看看原文: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孟子·卷一·梁惠王章句上》)

也就是說兩軍交戰決出勝負以後,勝方追擊一般以五十步為限,頂多到百步必須停止——所以就算是膽小鬼跑到百步也可以放心了,雖然要被跑了五十步的同僚嘲笑。而我們前邊舉過的晉楚邲之戰的例子中,晉軍跑出五十步後還能回頭調侃楚軍,也是這個原因。一追一逃,適可而止,戰鬥就算徹底結束,大家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也可以嘮嘮閒嗑,甚至交個朋友。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歷史的細節往往白紙黑字的寫在那裡,比如五十步笑百步

這讓後來戰場上流行的拖刀計、回馬槍情何以堪?

所以像白、韓、李這樣的名將或是諸葛、司馬這樣的智士要是穿越到了春秋,保證全無用武之地不說,連人品都要遭到質疑。而我們今天這些地球人,會不會覺得春秋人都是從火星來的?


寫在最後:宋襄公或許是假仁假義,但說他愚蠢的,那是因為不懂春秋。

其實春秋之戰的明規矩、潛規則還有許多。只是我太囉嗦,篇幅又扯得太長,所以只能到此為止。

再說回到宋襄公。他之所以被嘲諷、謾罵了兩千多年,不在於宋襄公是否真的愚蠢或是假仁假義,而在於中國的貴族傳統,早已經斷了傳承、失了認同。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我們的祖先有太多的好東西被不肖子孫們忘到了腦後

從孫武說出那句“兵者,詭道也”之後,戰爭的宗旨和手段已經向著實用、功利主義的康莊大道一去不返,開始無所不用其極。而那些只會讓人感到束手束腳的禮儀和所謂貴族風範,自然被棄之如敝履,並逐漸不再為人知。

就像子路在戰死疆場之前,仍念念不忘繫好被對手砍斷的帽纓、非得正冠而死不可,就被後人視為禮教教條害人的典範。殊不知在當時,重視儀表是貴族的一種深入骨髓的基本修養,是一種精神上的驕傲和潔癖,這個小小的舉動象徵著著子路的勇氣、榮譽、風度和擔當,意味著他可以在身體上被擊敗,但在精神上至死不屈!

春秋時期的禮儀規範在生活中無處不在,從穿衣戴帽到舉止言談,每一處細節都有繁縟甚至堪稱古板的要求,較之當前被許多人推崇的西方所謂貴族精神、紳士風度不知要高級多少倍。可奇怪的是,不知有多少暴發戶花重金、擠破頭去東施效顰,卻對三代之時那些真正的貴族風範視而不見,甚至無知、無恥的視之為蠢行、假仁假義。

笑話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春秋時的貴族範兒

西方的所謂貴族精神,跟春秋時真正的貴族相比,只能用“粗鄙”二字形容

所以宋襄公至今還在捱罵。

對於春秋時的貴族風範,錢穆先生曾有過精闢的定論:

“當時的國際間,雖則不斷以兵戎相見,而大體上一般趨勢,則均重和平,守信義。外交上的文雅風流,更足表顯出當時一般貴族文化上之修養與瞭解。即在戰爭中,猶能不失他們重人道、講禮貌、守信讓之素養,而有時則成為一種當時獨有的幽默。”(《國史大綱·第二編·第四章》)

即便是這樣美好如童話的時代,仍被孟子一言以蔽之為“春秋無義戰”。可惜孟夫子生得太早,否則讓他耳聞目睹了後來花樣百出、毫無底線的戰爭,還不得一口氣上不來、憋個死去活來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