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是張充和給沈從文的挽辭,對沈從文的總結,恰如其分。

沈從文的創作,無一不是在平淡的敘事中將世象寫出。一切的悲歡喜樂,幸福苦難,皆囊括其中而不與是非判斷。

而在他的諸多作品中,最典型、最著名的,非《邊城》莫屬。


01.

愁美邊城


對於《邊城》,著名黨史、現代史學者徐慶全老師認為:

「小說寫得非常簡單,沈從文的小說,你要講故事情節,講所謂的戲劇衝突,講這個人物關係之間的張力,你基本找不到。」

正是由於《邊城》「田園牧歌式」的內容過分強調人性的純美,對詩意世界的描寫與追求,使其無法被當時火熱的政治浪潮所接受。這一時期的沈從文,更多是以文物專家而非作家的身份出現在公眾的視野。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

▲《邊城》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

《邊城》的故事發生在湘西邊境一個名為茶峒的小山城,小說開篇便先介紹了老船伕與翠翠祖孫二人。翠翠的母親曾與一個茶峒軍人相戀並育有了翠翠。在生產之後,她因為不能與愛人廝守而殉情,留下翠翠與老船伕相依為命。

後來,當地船總順順的兩個兒子同時愛上了翠翠,並決定按照當地的習俗,以唱山歌的方式公平競爭。然而,哥哥天保主動退出外出經商,卻不幸在中途的船難中喪生。弟弟儺送也因為心懷內疚而放棄翠翠離家出走。

小說的最後,老船伕於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安靜地死去,留下翠翠一人落入對儺送無限期的等待之中。

的確,這部小說雖然流露出濃濃的牧歌情韻,但情節本身卻少了必要的張力與衝突。

那麼,既然《邊城》一沒豐富的情節,二缺乏強烈的戲劇衝突,為何還會成為流傳至今的經典呢?

對此,徐慶全老師認為:

「《邊城》的經典之處不是故事,而是鄉土風情與人物的純真。」

在小說中,沈從文刻意消解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對立因素,並加入了不少對唱山歌、提親、賽龍舟等苗族風俗的描寫,使作品呈現出一種夢幻、理想的色彩。

可是,在這樣的處理之下,小說卻不可避免地呈現出缺乏情節起伏而過於平緩的缺陷。

徐慶全老師在解讀中提到,曾經有人用沈從文在《女難》一文中寫到的這句「美麗總是愁人的」來形容《邊城》。

在徐老師看來,我們可以從「美麗」與「愁人」兩方面這樣去理解這句評價。說它「美麗」,是因為:

「他的筆調寫這整個鄉土,包括人性,寫得非常美麗。」

而說其「愁人」,則是因為:

「翠翠在等,儺送不知去向,天保死了。這個結局不是很好。」

對於《邊城》的結尾,沈從文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弱化」處理,削弱了絕望的色彩而代之以希望與期盼,這也使得小說結尾顯得餘味嫋嫋而富有張力。

沈從文這種對「愁」與「美」的獨特理解與表現,使得整部小說在理想與現實,幸福與苦難的掩映交錯中自成一派的獨立文風。

正如汪曾祺在《又讀》中評價的那樣:

「可以說《邊城》既是現實主義的,又是浪漫主義的,《邊城》的生活是真實的,同時又是理想化了的,這是一種理想化了的現實。」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

▲沈從文(1902-1988)

中國現代著名的文學家


02.

沈從文與「邊城體」


徐慶全老師在領讀《邊城》時,還十分注重對沈從文自身經歷的解讀。

文學理論家勒內·韋勒克(René Wellek),曾提出過一種從作者的個性和生平方面解讀作品的方法。

徐慶全老師也從沈從文的個人經歷出發,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沈從文會寫出這樣美麗而愁人的作品。

徐老師指出,沈從文的家鄉湘西鳳凰,從清代起就是軍事重地,直到沈從文出生的1902年依然如此。所以,他從小就在兵營裡面長大。而兵營裡面充滿著各種血腥與殺戮。徐老師總結說:

「他是在這種特別的,極為殘酷、惡劣的環境下長大」。

那麼,這樣的生長環境會對沈從文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徐慶全老師認為:

「你受的傷害越多,你往往越想避免這種傷害……在嚴重的傷害過程當中,你才能更能體會到美麗、不傷害多麼重要。」

所以,在那樣血腥殘酷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沈從文,對另一種民風淳樸、沒有傷害的理想生活有著強烈的嚮往。

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沈從文要在作品中塑造出湘西世界這樣純美的世外桃源了。

1979年,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中文繁體譯本得以在香港出版,一時間引起很大反響。他在書中重新發掘了張愛玲、錢鍾書、張天翼、沈從文等作家,並對他們展現出的個人風格與獨特視野給予了肯定。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

▲《中國現代小說史》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

在這本書中,夏志清先生評價道:

「特有的性格和對道德問題的熱情,創造出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

「沈從文的田園氣息,在道德意義來講,其對現代人處境關注之情,是與華茲華斯、葉慈和福克納等西方作家一樣迫切的。」

也正是在夏志清先生這種肯定之下,沈從文才漸漸再次以作家身份,而不是以文物專家的資格立身於文化界。

徐慶全老師講到,1981年,《邊城》一書得以在1949年之後再次出版。但是直到1992年,他才真正讀了這部小說:

「80年代所謂的那種欣欣向榮也罷,喧囂也罷,理性也罷,總之那個讓人懷念的年代已經過去了。」

而徐老師自己,正是在「社會整個趨向於一種平靜和理性化」之後,才意識到「沈從文原來是這麼厲害」。

根據徐老師回憶,《邊城》曾經在香港《亞洲週刊》評選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位居第二。

當然,除了在社會上引起的反響,《邊城》在文學史內部也具有重大意義。因為沈從文開創的「邊城體」,正是以這部作品來命名的。

徐老師指出,邊城體有三個特點:

「第一項,寫的都是一個非常狹小的一個場。」

「邊城體」的繼承者汪曾祺創作的《大淖記事》,就是對這一特點的絕佳體現。

「第二,故事衝突,張力都比較弱。」

針對這一特點,徐老師補充到,當年由凌子風導演的《邊城》同名電影上映後未能達到預期效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小說本身就缺乏戲劇衝突與張力。

「第三個特點呢,邊城體追求的是語言美。」

徐老師指出,《邊城》之所以在八十年代末期開始逐漸火熱,並在九十年代末達到高峰,正是得益於這種對語言美的追求。他認為,這種現象「跟人們在喧囂過後對一種作品的這個心理接受有關係」。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

▲1984年,北京電影製片廠攝製的小說同名電影《邊城》,由凌子風執導,馮漢元、戴吶等主演。


03.

外話《邊城》


除了獨特的語言風格與審美追求,《邊城》的結尾其實也很講究。

汪曾祺在《沈從文和他的邊城》中曾提到,如果借用湯顯祖評董解元《西廂記》時提出的「度尾」和「煞尾」來反觀《邊城》,會發現,這兩種結尾在小說中都出現了。

在語言風格和結構之外,沈從文自身的思想追求和人生理想,是更值得我們關注的。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夏志清先生評價沈從文:

「他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他能不著痕跡,輕輕地幾筆就把一個景色的神髓,或者是人類微妙的感情脈絡勾劃出來。」

沈從文自己也在《邊城》的題記中寫道:

「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

由此看來,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之所以顯得節奏舒緩情節平穩,是因為他的目的本來就不在創設一波三折的情節,而在於表達與謳歌純美的人性。

徐老師對此指出,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曾經自己說:

「我就是個不講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一個人」

這裡的現象,指各種各樣的自然現象、社會現象,也包括政治現象。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通過徐慶全老師在《生存還是毀滅?——1949年大變革前夜的沈從文》一文進一步瞭解到,沈從文始終懷有著自己的文學理想,所以從未加入過任何黨派或組織。

徐慶全老師在這篇文章中說:

「沈從文還是不想放棄個人的思想和作為,這一時期的文章裡他多次強調文學相對於政治的獨立性,文學不可替代的意義。對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未來,他在清醒而悲觀地預感著的同時甚至還抱著大的『野心』和浪漫幻想。」

儘管他在抗戰之後對時政局勢、文學觀念、民族命運等內容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所追求的,是「遊離與社會的『抽象』的追求」,是「用理想的『抽象』來改造和重塑現實」。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

▲沈從文(左)與妻子張兆和(右)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沈從文其人其作品一直是文化界繞不開的內容,但對於其作品的解讀,卻許久難有定論,甚至如其繼承者汪曾祺所說的那樣:

「提起《邊城》和沈從文先生的許多其他作品,人們往往願意和『牧歌』這個詞連在一起。這有一半是誤解。」

「沈先生的重造民族道德的思想,不知道為什麼,多年來不被理解。」

這種「誤解」與「不被理解」,也令沈從文和他的作品有時顯得寂寞了些。

在沈從文的墓碑正面,鐫刻著他的遺作《抽象與抒情》中的一句話: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徐老師認為這句墓誌銘正好表明沈從文對人性的認識貫穿一生:

「他想告訴人們一點,不管他寫的《邊城》也罷,還是《蕭蕭》也罷,還是《長河》也罷。他寫的小說,只是為了講人性,所以人們看著沈從文的小說,可以認識人,認識人時認識了人性。」

由此看來,知道《邊城》不代表瞭解《邊城》,讀過,也未必意味著一定能懂。

我們或許也可以用《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社會與文化》一書中,沈從文自己對於《邊城》的評價來總結這部小說,那就是: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