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著名歷史學家楊照說:“如果不學歷史,不去繼承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經驗,生活就會變得危險而艱難”。重讀《魏其武安侯列傳》誠以為然。年輕時讀此傳深惡武安庸惡陋劣,一副小人嘴臉,痛惜魏其、灌夫賢而被殺。年歲漸長之後再來閱讀方知魏其非死於武安之手,實自取死耳;史公之傳不在顯武安之奸,實在是責魏其之失。掩卷沉思,千載之下,魏其之悲劇仍不能不讓人深自警惕。那麼,魏其究竟失在何處?魏其之死又帶給我們怎樣的啟迪和思索,本人不揣鄙陋,試著給出一些解釋。
作為人物合傳,《魏其武安侯列傳》不同於其他人物合傳的分而傳之,此傳太史公把魏其和武安兩兩對照來寫,在交錯對照中敘事寫人,寄寓得失,因此我們更易見出魏其悲劇之所在。
縱觀魏其一生,其人雖賢其智不足,剛正有餘氣量不夠。魏其侯竇嬰,跟武安侯田蚡一樣皆以外戚見重,不同的是竇嬰之侯是靠自己打拼出來的,田蚡之侯卻是倚仗太后而謀得。魏其以功以賢見稱,武安卻以貴奢出名。此傳中太史公主要通過三件事來敘寫魏其之賢:一是不顧梁王和太后之怒,直諫景帝傳梁王之失言;一是監軍吳楚時進用賢人,所得上賜,陳之外廊,悉由軍吏取用;一是數爭景帝廢太子之事。魏其因為賢能得到景帝欣賞,又因趕上吳楚之亂,所以有了建功立業的機會以及封侯之命,武帝時魏其官至丞相,權勢和地位都達到人生的頂點。
古語曰:“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魏其在丞相任上沒做多久就被免職。初看魏其之免職是由於得罪太后,其實不然,魏其之失職其來有自。太史公在極寫魏其之賢時,已經做了一些或明或暗的鋪墊和暗示。如果說因皇帝不聽己言就謝病免職,已經透露出魏其的操切難容,那麼封侯後“每朝議大事,條侯、魏其侯,諸列侯莫敢與抗禮”就更可以見出魏其的居功自傲,不知謙讓。最能表現魏其見識不足,氣量不夠的是為相後的表現:不避宗室,銳意革新,“令列侯就國”、“舉適諸竇宗室勿節行者,除其屬籍”。這些舉措固然不錯,出於為君為國之公心,只是改革不能只憑理想,不問現實。如果不講時機,不問條件,不問可行與否,只憑一腔熱血,一身孤勇,就強行推進,結果只能是“毀日至太后”,“竇太后大怒,乃罷逐趙綰、王臧,而免丞相、太尉”,正應了門客籍福事先的告誡“君侯能兼容,則幸久;不能,今以毀去矣”。
封建專制下的政治是什麼?是人心和關係,利益和權衡。為相者不僅要有權謀和智慧,更應有胸襟和氣度。不論是蕭何的沉穩厚重,還是陳平的靈活機變,都是為相的典範。可惜魏其志大量小,識見不足且又難納雅言,以此觀之,殊非相材。還是景帝深知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為相持重”,寥寥幾句切中魏其之病根。其實景帝不以魏其為相,某種程度上是對魏其的愛護。如果魏其不曾做相,也就不會樹敵過多,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此時的魏其應該還算是幸運的,因為掌權的畢竟是竇太后,雖然惱怒,也只是罷了他的丞相,而不是像趙綰、王臧那樣被迫以自殺謝罪。
魏其命運的轉折始於竇太后之去世,“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無勢,諸賓客稍稍自引怠傲”,與此同時“天下吏士趨勢利者,皆去魏其歸武安”,太史公寥寥幾句寫盡世態人心。廉頗的門客曾經一語道破勢利的本質:“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自然之理,古今皆然。明乎此就不必耿耿於懷,淡然處之,退隱林泉,開啟另一種生活,未嘗不是一種明智。
遺憾的是魏其困於勢利之爭,看不開,放不下,強要面子,色厲內荏。太史公曰:“魏其誠不知時變,灌夫無術而不遜,兩人相翼,乃成禍亂”,道出了魏其取禍之道。灌夫何許人也?一個失勢家居,還恣橫一方,為人剛直使酒,不知利害一莽夫。失勢後的魏其悻悻不安,已非智者所為,與失職之灌夫,同病邀結,互相引重,並驅並激於炎涼之場更是愚蠢至極。試想以一失勢之人,與另一剛直使氣之人,為此意氣張揚之事,豈非自尋死路?
太史公以細緻傳神之筆,摹寫了魏其與武安交惡、傾軋、終死的全過程,在事件的不斷變換中,展現魏其悲劇之演進,表達太史公“究天人之際”所得的深沉思索。我以為太史公責魏其之失,不僅在其不知時變,不知進退,更在於其不能知人識人。武安侯田蚡沒有貴幸之前,常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田蚡之品行,魏其應有所知曉。可是從他與田蚡的交鋒中,你卻看不到他對田蚡有一點半點的瞭解。
請看武安過魏其一段,許往而高臥,命駕卻徐行,起舞竟不答,武安傲慢和輕視之意已表露無疑,可魏其竟然不曾知悟。武安何人,小人中之奸雄也,窺二人逢迎之言行已知其底裡,接下來的請田也就勢在必然,不料魏其卻怒而不給,遂成結怨之因。看到這裡不能不讓人責備魏其:如果不願逢迎討好,那就淡泊自守,保持自尊;既已決定逢迎討好,又何惜城南之地?像這樣忽慢忽恭,實在是幼稚至極。
俗話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尤其這個小人是有權有勢的丞相,且你知曉他不能告人之事時,災難就如影隨形,近在咫尺了。愚懵之魏其,不知危險將至,強迫灌夫與己俱赴丞相之宴,終至灌夫使酒罵座,被武安逮住機會,治以死罪;至於東廷之辯,那可是關係生死存亡的重大時刻,魏其不知對付惡人必須一擊必殺,言及丞相之短時居然不及淮南之事,真是婦人之仁,以至遺禍自身,釀成悲劇。
《禮記》曰:“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在敘傳魏其之事時,太史公雖然對其多有責備,但依然盛讚其君子之風。整篇傳記中最動人之處就是魏其不避兇險救助灌夫。當諸灌氏亡匿,夫人諫阻時,魏其的一句“終不令灌仲孺獨死,嬰獨生”讀之令人熱淚盈眶。遺憾的是這個讓人動容的故事卻沒有讓人感動的結尾,苟活幾日的魏其最終也沒能逃出武安之辣手,假如魏其能夠意志堅定,重然諾,輕生死,選擇和灌夫一同赴死,也許歷史上又將誕生一段為後世傳頌的佳話!
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我讀《魏其武安侯列傳》得為人處世之方:得意時要寬容大度,謙恭禮讓;失意時要明大勢,知進退,不論得意失意永遠記住自己是誰,方是為人之根本!
(本文為“第四屆伯鴻書香獎·閱讀獎”投稿,丁豔紅撰文)
閱讀更多 中華書局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