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媽的艱難愛情

文|三秋樹


我爸媽的艱難愛情


01


媽媽第一次腦血栓發作時,我爸問醫生:“那她以後還能做飯嗎?”

一旁的蘇舒,差點要衝上去跟他理論。


她氣呼呼地說:“還是人嗎?說這樣的話?”


我和蘇舒結婚十年,除了結婚當天,她改口叫過一聲“爸”外,再也沒有喊過。

她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爸爸這個稱呼,對他,我叫不出口。”


02


爸爸的確不招人待見。

抽菸喝酒,生活習慣特別不好。

平時話不多,但只要喝了酒,滿嘴跑火車。

我和蘇舒結婚第二年有了娃,於是他和我媽一起來幫忙。

結果,還沒過一週,蘇舒就受不了了。


且不說他明目張膽地在屋裡抽菸,一天三頓酒,任何時候都是半醺狀態。

關鍵是,我媽既要照顧孩子,還得照顧他。

飯不盛好不吃,酒不倒上不喝。

讓他換洗下衣服,他呢,不但不換,還把衣服脫下來,翻了個面:“裡面不是挺乾淨的。”


03


彼時,蘇舒在休產假,全程目睹爸爸的每日形態。

那會,我每天下班回家,蘇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上臥室門,用至少十分鐘的時間吐槽我爸。

“媽做飯時發現料酒沒了,讓他下樓買,他裝聽不見,說了三四遍,一動不動。”

“上桌一會要蔥一會要蒜,把媽當傭人使喚。”

“媽讓他去外面抽菸,他不肯,媽讓他去廚房開著油煙機抽,他說,抽菸不就是為了聞那個味嗎?都抽走了,我聞啥?”

“再這麼下去,要麼我憋出產後抑鬱,要麼拋卻教養跟他打起來。”

“真不明白你媽,就這樣的男人,她是怎麼受的?”

“幸虧你沒隨他,不然我分分鐘跟你過不下去。”


04


我能怎樣?

從小到大,爸爸就是這個樣子。

我媽有多愛乾淨,他就有多邋遢。

我媽管我吃穿學習,他全程甩手掌櫃。

我偶爾犯錯,他就會呵斥媽媽:“瞅瞅你養的好孩子!”

我成績好,後來上大學,有了不錯的工作,他就在外面吹牛邀功:“我家兒子隨我,從小到大,特別省心。”

偶爾看不下去他對我媽的漠不關心,媽媽反而勸我:“你爸7歲沒了媽,可憐了半輩子,就由著他吧。”


05


媽媽可以容忍他,我也可以藉著血緣睜隻眼閉隻眼。

但蘇舒不一樣。

她對我爸的厭惡與日俱增,直至不能容忍。

更何況,她有一個天壤之別的爸爸。

她爸是妻奴女兒奴,對她們娘倆永遠有求必應,極盡寵愛。

在外,她爸是一局之長,而回到家,他說自己“全家排行老四”,因為家裡還有一隻加菲貓。

所以,對蘇舒的心情,我和媽媽看在眼裡,急在心上。

唯獨爸爸,我行我素,怎麼隨便怎麼來。


06


同在一個屋簷下,戰爭一觸即發。

那天,爸爸吃過晚飯,喝了酒,瞅瞅沒人,又開始在客廳抽菸。

蘇舒聞到煙味後,從臥室衝出來,一把奪過他的菸頭:“客廳又是煙味又是酒味的,對孩子身體不好,麻煩你下樓去抽。”

爸爸哪受得了這麼直接的頂撞:“我兒子從小就聞著我的煙味長大,不也考上了名牌大學。”


“你抽菸本來就不對,還講歪理,這是我家,我必須對我兒子的健康負責,你在家裡抽菸就是不行。”蘇舒的臉都快氣變形了。

“這也是我兒子、我孫子家,你說了不算。”

“這是我家,你要不走,我走!”


蘇舒一邊吼一邊哭 。

別人家,都是婆媳大戰。

在我們家,是公媳大戰。


07


蘇舒不是不講理的女人。

相反,平時的她,就算在餐館吃出頭髮,都默默扔掉了事,輕易不找人麻煩,也不麻煩別人。

但若她真與人爭執,那必是忍無可忍。

那次爭吵過後,我和媽媽合力把我爸勸回了老家。

這矛盾才算解決。

此後,逢年過節見到我爸,蘇舒也只點點頭就算打了招呼。

日常給父母買東西,對我媽,蘇舒是真捨得出手,她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媽幫我們帶孩子很辛苦,又攤上那麼個男人,真不容易。”

而對我爸,她說:“給他花一分錢都肉疼。”

並且向我強調:“就是要厚此薄彼。”

有時我想給爸爸買點好煙或好酒,蘇舒火冒三丈:“你爸那一身壞習慣,就是你們慣出來的。”


08


蘇舒說得沒錯。

爸爸真的是被媽媽慣壞的。

兒子入園後,他一天都沒有等,就把媽媽叫回了老家。

他就像一個巨嬰,一輩子寄生在媽媽身上。

而媽媽呢,一邊抱怨,一邊縱容著他。

我們都替她鳴不平,鳴得多了,我媽反替他辯解:“他從小沒媽……”

這個理由,夠她搪塞一輩子!


09


也因此,媽媽轟然病倒,爸爸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她以後還能做飯嗎?

這樣的話,常人真問不出來。

好在,媽媽的腦血栓不是很嚴重,生活還能自理,只是思維反應差了很多。

我們想給她請個鐘點工,但媽媽死活不肯。

爸爸也不同意,美其名曰:“你媽這病得經常活動,不然更難康復。”

我和蘇舒都沒理他。

我們當然看得出他心裡的小九九。

這世上,只有我媽,任他招之即來,揮之不去。


10


我媽又像從前一樣,做回了我爸無怨無悔的老媽子。

只是,記憶力大不如從前。

最嚴重的一次,她蒸饅頭鍋裡忘記放水,然後出門買菜了。

結果回來時,整個廚房已經濃煙滾滾。

這件事把我和蘇舒嚇得不輕,於是在同小區租了套房子,強行把他們接到身邊。


但媽媽還是出事了。

有天晚上上廁所時,她迷迷糊糊摔了一跤。

等到爸爸發現她時,她躺在衛生間地上,已經口眼歪斜,看上去像死了一樣。

爸爸先是給我打電話。

我一邊往那邊趕,一邊打120。

這一跤,雖然沒要我媽的命,但她整個右半身失去知覺,同時也失去了語言功能。


11


媽媽在ICU呆了兩天,爸爸不吃不喝地守了兩天。

醫生告知媽媽的病情時,他渾身都在哆嗦。

世界上最慣他的那個人,終於不能為他服務了。

他的悲傷無助都是真的。


我和蘇舒都要上班,只好為他們請了個住家保姆。

同時,我給爸爸做思想工作:“家裡的事情,你多操點心,我媽這輩子不容易,讓她晚年過得好點。”

一提我媽,我爸就只會哆嗦。

好不容易讓他給我媽喂個稀飯,他能把我媽嗆著。

說實話,看著他笨手笨腳、無助無措的樣子,我既無奈又憤怒。

為媽媽這輩子嫁了個這樣的人,感到悲哀而不值得。


12


媽媽出院後,保姆也到位了。

我通常下班後先到爸媽家看看。

每次去都差不多是晚飯時間,爸爸照例是幾個小菜、一杯白酒。

這樣的情形,讓我心裡很不舒服。

更多時候,我陪媽媽說說話,給她按摩半個小時,然後回家。

爸爸留我在他那兒吃飯,我說蘇舒在等我。

對他,我心裡有怨氣有責怪,更多是看不慣。


13


那天下班時,我包裡裝著一瓶朋友送的好酒。

正猶豫著要不要給我爸時,剛好在小區裡碰見保姆李姐下樓買菜。

我把酒交給李姐,讓她帶給我爸。

誰知李姐對我說:“孫叔已經戒酒了呀。”

“戒了?我昨天過去還看他倒了滿滿一杯?”

“從我來的第一天就沒見他喝過,他就是倒上聞聞,吃完飯再倒回瓶裡。”李姐很肯定地告訴我。

“他為什麼要戒酒?”

“他說阿姨摔倒那天,要不是他喝了酒睡得死,能早點發現,阿姨就不至於現在話也說不了,路也走不了,孫叔這兩天還在戒菸呢,戒得可難受了,屋裡屋外走……”

聽了李姐的話,我內心一動。

我爸這種人也會反思,算他還有一點良心。


14


那天之後,我每次回家都見爸爸鼻子底下夾著一根菸。

我問他:“真戒啦?”

他就說,已經多少多少個小時沒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忍住。

有一次, 我在媽媽的床頭髮現了一本中醫按摩的書。

我問她:“這誰買的?”

媽媽用左手拍拍她身邊我爸的枕頭,又按了按自己的右半身。

媽媽臉上的表情又知足,又害羞。

我回家跟蘇舒彙報。

蘇舒說:“女人啊,就是容易滿足,她大半生都在給你爸當老媽子,就算給她按兩下,還不應該嘛?”

話是這樣說,以我對爸爸的瞭解,他能戒菸戒酒,還為我媽按摩,這已經是很大進步了。

然而,爸爸的進步不止於此。

月末,我付李姐工資時,她說:“下個月我就不用來了。”

我這才知道,爸爸將李姐辭退了。

他說:“買菜做飯收拾家,外加照顧你媽,這點活,我能來。”

他敢來,我也得敢徹底交給他才行。

正好,第二天是週六,我和蘇舒商量著,去看看他上崗後的表現。


15


那天,爸爸的確表現得超級能幹。

一日三餐,有葷有素。

燉菜的功夫,也沒閒著,把廚房邊邊角角抹得鋥亮。

晚飯時,不僅做了他和我媽的,還給我們一家三口備了菜。

尤其是對我媽,每隔兩個小時翻身按摩。

上午9點到10點,下午3點到4點,準時下樓曬太陽。

看著他推著輪椅上的媽媽,蘇舒偷偷問我:“你說,你爸能堅持多久?”

說實話,我心裡也沒有底。


16


日子一天天過去,爸爸的表現有點超出預期。

他不僅承包下所有家務,還跟我媽玩起了小浪漫。

媽媽床頭櫃多了一個花瓶,每週的花都不一樣。

一打聽,才知道是我爸去花店想給我媽買花,然後得知人家還有送花上門的包月服務。

於是,他就每個月花99塊錢,給我媽定了每週一換的鮮花。

媽媽連手勢帶表情地表示他瞎花錢,他就說:“我菸酒都戒了,夠給你買多少花?”

更可愛的是,細心的蘇舒發現,媽媽每天頭上的髮卡都不一樣。

我問我爸。

他不好意思地說:“地攤上看著的,那麼便宜,就挑了一些,哄你媽開心唄,你媽很愛臭美的。”


17


這話,把蘇舒都有點收買了。

她跟我感慨:“沒想到你爸轉變這麼大,就衝他這份表現,我倒是有幾分尊重他了,人啊,多大歲數活出人樣,都不晚。”

話雖直接,但也是實情。

自從爸爸接管家務後,時常喊我們一家三口回去吃飯。

“兩個人的飯也是做,五個人一起吃還熱鬧,還省錢,多好。”

真沒想到,我們還能在爸爸這裡飯來張口。

每次推開爸媽家門,窗明几亮。

恍惚間,彷彿媽媽依然還健康勤勞。

但這一切,都是爸爸乾的。

人生啊,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18


那天,我們還沒吃完飯,就見爸爸在沙發上睡著了。

最近,總見他沒事就打盹。

尤其是他的眼袋,比演員倪大虹的還要大。

蘇舒讓我給他搭個毯子,小心著涼,結果,輕輕一搭,他就醒了。

他醒後的下意識動作,就是往左邊一摸,結果什麼也沒摸著。

他一下坐起來,臉上的表情特別緊張。

“洪蘭……”他叫媽媽的名字。

“爸,我媽在臥室,你找她?”

爸爸這才如夢初醒,瞬間放鬆,把身子靠在沙發上,像虛脫了一樣。


19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從媽媽第二次發病暈倒在衛生間後,爸爸再也沒睡實過。

媽媽睡熟後,他每隔半小時就去摸一下媽媽的鼻息,生怕有個三長兩短。

那天半夜,當他看到媽媽直挺挺地躺在衛生間裡,他徹底絕望了。

尤其是去摸媽媽的鼻息時,失去她的恐懼並沒有隨著她的甦醒而散去。

謝天謝地!

媽媽鼻孔呼吸的微微暖意,讓他的悔恨鋪天蓋地。

他說:“當時我就對自己發狠,要是你媽能活下來,她要什麼我給什麼。”


20


老天給了爸爸機會。

我媽在ICU躺了兩天,我爸把自己的前半生後悔了一遍。

他說,從前的我像個畜生。

他說,我7歲沒有媽,不記得失去是什麼感覺,可是,你媽就那麼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我當時就覺得,她要是死了,我就沒法活了。

他說,她對我那麼重要,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也是從那天開始,每天晚上,每隔半小時,爸爸就會伸手去摸媽媽的鼻息。

那暖暖的呼吸,是他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他說,現在看來,夫妻過日子,難的不是家務,是覺悟。


21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聽爸爸說心裡話。

不是酒話,是如此高質量的肺腑之言。

原來,這世界真有性情大變這一說。

看著爸爸涕淚交流,又悔恨又慶幸的樣子,我很想哭,但還是努力開他的玩笑。

“爸,感謝你啊,你看我媽原來多苗條一老太太,現在被你喂出了嬰兒肥。”


這時,蘇舒端著一盤水果送過來。

她的眼圈紅紅的。

“爸,您受累了。”

“不受累,不受累,只要你媽好好的就行。”說完,他話鋒一轉:“兒子,別學我,從現在就對你媳婦好,怎麼好都不為過,人這一輩子,活到最後,父母都是別人,夫妻才是最親最近的人。”

我用力點頭,是對他這句話的贊同,也為蘇舒終於可以誠心誠意地叫他一聲爸爸。

他,現在配得上這個稱呼。


22


這就是我父母的艱難愛情。

從前,我悲觀地認為,像他們這樣的夫妻,就算白頭偕老又怎樣?

不過是一起把頭髮熬白罷了。

但現在,我慢慢懂得。

在一場婚姻裡,愛當然必不可少。

更不可或缺的,是反思和自我追責。

一個人,能主動看到自己的不足,成長才會發生,慈悲才會出現。

因為愛,所以慈悲,這才是婚姻的真相。

也是婚姻的歸宿。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