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令左雄為士大夫集團與太監、外戚集團抗爭,趟出一條新路子

衣賜履按:毛主席說,政治,就是把我們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敵人的人搞得少少的。上一回,我們講士大夫集團在下一盤大棋,利用他們對陰陽災異星象等神秘事物擁有“知識壟斷”的絕對優勢,要“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從這一回開始,我們開啟“玩兒災異的士大夫系列”,第一個出場的是尚書令左雄,他算得上是下這盤大棋的“旗手”。

左雄字伯豪,南陽郡(河南省南陽市)人。安帝劉祜時期,被推舉為孝廉,升冀州刺史。州里頭豪門大族很多,拉關係,走後門,互相捧場,這都是必修科目。左雄到任後,大門一關,誰也不見。發現有貪汙犯罪的二千石級別官員,全都嚴辦,誰的面子都不給。

尚書令左雄為士大夫集團與太監、外戚集團抗爭,趟出一條新路子

【左尚書最喜歡提意見】

永建初年(公元126年為永建元年,順帝劉保即位的第二年),公車徵拜議郎。這時,順帝劉保登基不久,大臣們因循苟且,朝廷好多工作都沒有上正軌。左雄幾次上書,措詞激烈。

尚書僕射虞詡(這哥們兒是個人物,詳見拙文《 》《 》)認為左雄有忠直的大節,就向劉保寫報告推薦,說:

皇上啊,我見公卿以下官吏,大多隻會拱手作揖,全都是奉行“沉默是金”的官場中年油膩男,誰到處討好廣結善緣就被視為賢能,誰為國盡忠恪盡職守就被當作小白,他們傳頌混官場的金科玉律:白璧無瑕豈可久長,一團和氣升官發財。我見議郎左雄有大臣忠直不阿的氣節,應該提拔為喉舌之官,一定會對匡正輔佐朝廷,有所裨益。

劉保於是任命左雄為尚書,後又升為尚書令。

衣賜履說:公元126年,劉保十二歲,既沒有母族的外戚,也沒有妻族的外戚,本年,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全部換掉,此時,朝中的實力派應為太監集團。左雄任尚書令的時間也許稍後,劉保能夠任命這樣一個敢於直言的傢伙當尚書令,說明,幹部任用最終拍板兒權,在劉保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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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幹部是所有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左雄是個有想法的人,他深知所謂政事,無非就是用幹部,做了尚書令後,就著手進行幹部任用制度改革,他上奏說:

治國理政,最重要就是用好乾部。文帝、景帝時代,天下太平,正是由於清靜無為、慎選官吏的結果。宣帝時,對刺史、太守國相一類官員,親自引見,考察他們的一言一行,信賞必罰。宣帝曾經感嘆說,現在百姓安寧沒有怨氣,都是因為政策對路、幹部盡責的緣故,與我一道努力的,就是這些兩千石級別的幹部啊!宣帝認為官吏經常變動,下面就不安於其業,任職時間足夠長,各項工作才能有始有終。於是,對政績突出的,他親自寫信勉勵,不但調工資、發獎金,甚至還賜爵官內侯(對於沒有軍功的郡守、國相,封爵關內侯,非常榮耀)。朝廷公卿空出位子來,就按照幹部考評排序調補。所以官吏都稱職,百姓安居樂業。可以說,漢朝的優秀幹部,這一時期最多,因之五次出現鳳凰翔集的瑞兆,建了中興的功業(昭宣中興)。但是到了現在,風氣漸漸搞壞掉了,下面浮誇作秀,上面殘暴無道。地方官調動有如走馬燈,板凳還沒坐熱,就又換人了,以至官員到任,從不考慮長遠。地方官們以殺害無辜為威風,橫徵暴斂為能幹;以克己安民為肉頭,依法辦事為呆瓜。朝廷派出的監察干部與地方官員狼狽為奸,考察政事只聽下面的彙報,要求出政績而時限卻極緊迫,這就導致考察干部不看德行,評功評獎不按實績,誰能吹牛作秀誰就被褒獎,誰踏實肯幹實事求是誰就被排擠誹謗。各部刺史從不下去考察,卻爭著推舉幹部,有的一年調職好幾次,有的越級提拔,還有犯了案子正要逮捕,竟然一逃了之,不受懲辦,等到朝廷大赦,這幫傢伙就大肆賄賂,最後全都洗白。整個官場,可以說是紅紫混同,清濁不分。基層幹部(縣以下直接與百姓打交道的)職務低俸祿薄,吃穿用度都出自老百姓。有點兒良心的,取夠了就算了,貪墨之輩則搜刮不止……凡此種種,損政傷民。現在,之所以

和氣不洽,災異不消,罪咎的根源就在於此(這裡就開始拿災異說事兒了)。我的愚見,太守、封國宰相級別的官員,治績顯著的,可就地提升級別,不需要調動,所有官員,只要不是為父母服喪,一律不得辭職(柏楊先生注:兩漢王朝,贓官為了避免彈劾,一瞧情勢不對,即先辭職)。有不服從法禁,不聽王命的,勒令終身不准許做官,即使遇上赦令,也得把他們排在老末兒,杜絕加塞兒。對那些犯了罪逃跑的,全家遷徙到邊遠地區,以懲戒後人。基層幹部,都用家世清白有從政能力的儒生,減免捐稅和人頭稅(儒生沒有品秩,所以給出優待政策),增加俸祿。任職一年以上的,中央政府和州郡政府才可徵召推舉。這樣,斷絕了作威作福的路子,弄虛作假的沒有了,送往迎來的勞役減少了,橫徵暴斂的根源堵絕了。守法治理的官員,能夠完成教化;四海之內的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那麼,開創文景之治、昭宣中興時的興盛局面,也就指日可待了。

劉保看後很受觸動,下令對地方官員進行考核,檢驗其執政能力,細化幹部考核任用制度,呈報後實行。但是,太監們覺得真這麼操作就沒油水可撈了,於是從中作梗,最終無法實行。

公元128年,京師、漢陽地震,地面開裂,湧出水泉。明年(公元129年),司隸、冀州又發大水。左雄推演災異,認為有地方上有反叛的跡象(《天鏡經》曰:大水自平地出,破山殺人,其國有兵)。於是上書建議做好準備,嚴密防範。不久,青州、冀州、揚州,盜賊相繼為患,幾年之內,海內擾亂。

尚書令左雄為士大夫集團與太監、外戚集團抗爭,趟出一條新路子

【任何卜卦、推演,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對人類不可知的或有意或無意的利用】

後來,朝廷大赦,盜賊雖稍稍緩解,官吏仍沒有戒備,流亡反叛的餘黨,數月又起來作亂,左雄與僕射郭虔聯名上書,認為“寇賊連年,死亡大半,一個人犯法,全族人都逃亡。應該趁其作惡還輕微的時候,教育改過自新,能揭發同夥兒的,就給他免罪;能誅殺罪犯的,予以賞賜表彰”。

劉保沒有采納。

衣賜履說:左雄對災異的推演能力,我們不作討論,說實話,不懂,但這個本事,必定是他能夠長期在朝為官的重要憑藉。

關於民變問題,地方政府很難解決,我想,除了與地方官的能力素質有關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地方上沒有常備武裝力量。常備武裝,是一把雙刃劍,一旦州郡可以招兵買馬,他們就有對抗中央的資本了。東漢的滅亡,看起來是黃巾起義動搖了王朝的基礎,其實不然。黃巾起義看起來鬧得兇,實際上並不可怕,說滅就滅掉了,可怕的是,地方政府、豪強借鎮壓黃巾而有了募兵權,黃巾敗後,東漢王朝的地面兒上,到處都是軍閥,大大小小的武裝力量,比黃巾可怕一百倍——於是,皇帝完全無法控制局面了。

左雄又上書說,應該尊崇經術,修繕太學。

這一回,劉保同意。

公元132年,太學修繕完畢,劉保下令試明經的補弟子,增加甲乙兩種,生員各十人,授予京師及郡國老儒生年齡六十以上的為郎、舍人、諸王國郎的一百三十八人。

衣賜履說:左雄為什麼要建議劉保修繕太學?我們又得扯幾句看似不沾邊兒的東東。

在左雄稍前,有個廣漢(四川省梓潼縣)人翟酺(讀如璞),翟家四代精通《詩經》,翟酺本人喜歡《老子》,特別善於圖緯、天文、歷算這些東西。安帝劉祜親政不久(公元121年劉祜親政),尚書缺編,於是在六百石以上的幹部中選擇人才,讓他們就政事天文、道術三個方面,發表自己的見解,對策好的,直接用為尚書。此處,朝廷選拔人才,考核的三項內容中,天文、道術佔了兩樣,可見,士大夫們的努力,是有相當大的成效的。

翟酺考核位居榜首,做了尚書。劉保即位之後,翟酺任光祿大夫,又提升為將作大匠(工程總監)。史稱他“屢因災異,多所匡正”。任大匠期間,翟酺上書建議修整太學,培養人才。劉保聽從,不但起了太學,而且擴大規模,有學者甚至在太學為翟酺立碑刻文。

看,興太學不是左雄一人之功,翟酺的功勞似乎更大。

這說明什麼?士大夫集團同心協力,以大興太學、培養儒生的方式,春風化雨般壯大自己的實力,這也是為什麼東漢中後期,在太監和外戚的雙重壓迫下,士大夫集團始終能夠分庭抗禮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們在培養人才、選拔人才上,建立起一套穩定的人才擴張制度

左雄再次上書說:

孔子說,四十而不惑。《禮記》說,四十曰強而仕,意思是男子到了四十歲,各方面都成熟了,就可以出來做官了。請自今以後,孝廉年不滿四十的,地方政論不得推舉。所保薦的孝廉,都先到宰相府報到,儒生則考核他所師承的學問(儒生分很多流派),如果出身公職,則考核他的公文水平,上請下達的業務是否熟練。有不遵守此規定的,依法處理。當然,如果遇有特殊才能的人,可不受年齡限制。

劉保批准,頒佈郡國。

尚書令左雄為士大夫集團與太監、外戚集團抗爭,趟出一條新路子

【今兒四十歲生日,明兒可以做官去了】

衣賜履說:人才培養是基礎性工作,需要慢工出細活兒。但現在就人手兒不夠,怎麼辦?我傾向於認為,左雄把舉孝廉限定到四十歲之後,可能是因為當時有一大批士大夫年齡偏大、職務偏低,甚至壓根兒就是白丁,所以,左雄才抬出孔子這尊大神,來證明四十歲以後才做官的合法合理性。實際上,這一政策,在當時就有人強烈反對,但是反對無效。

公元133年,有廣陵郡(江蘇省揚州市)孝廉徐淑,很年輕就被推舉為孝廉,臺郎懷疑,問他是怎麼回事。徐淑回答說,詔書上說“如有顏回、子奇之才,可以不限制年齡(顏回是孔子的弟子,說是很有才。子奇是春秋時齊國人,說是十八歲就把阿縣治理得很好。這兩位,都用來指代年少有才之人)”,所以郡裡推薦了我。這郎官兒還沒見過這麼把自己當根兒蔥的人,就連連發問,想給徐淑幾分顏色,沒想到,人家真的有才,噹噹噹把郎官兒懟得沒詞兒了,於是報告左雄。左雄於是問徐淑說,從前顏回聞一知十,孝廉你聞一能知道幾呢?徐淑被問得雲裡霧裡,不能回答。於是,左雄把他訓了一頓,打發回本郡去了。

衣賜履說:我估計,一百個裡有九十九個,聽到左雄的問題,都會傻眼吧?你說你“聞一知幾”?呵呵。

實際上,徐淑真的是個才子。唐李賢注《後漢書》載,徐淑寬裕博雅,好學樂道。跟著父親徐慎在洛陽生活,鑽研《孟氏易》《春秋》《公羊》《禮記》《周官》。善於講解《太公六韜》,愛與英雄人物往來,胸懷大志。後來舉茂才,做過勃海修令、琅邪都尉。

看來,這麼有才的徐淑,做官做得相當寡淡。左雄為什麼要難為徐淑呢?

我有一個推測。我們說,這一時期的士大夫,基本上都是玩兒災異的高手,他們需要掌握的最基本的一門學問,就是《易經》。而解易的流派很多,當時流傳最廣的是西漢末年京房(這位大神我們以前講過,真的是神得可以,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百度瞭解)的學說,稱為《京氏易》。與左雄關係緊密的士大夫們,玩兒的都是《京氏易》,而這位徐淑,則學的是《孟氏易》。因此,左雄必須把徐才子趕跑。打個比方,一家人要請人跳大神,張巫婆,王神漢,當然只能請一個,倆都叫來,肯定打得一塌糊塗。同樣,儘管都是胡說八道,《京氏易》的朝廷,豈容《孟氏易》染指?

注:據說《京氏易》源自《孟氏易》,但到了東漢,早已分道揚鑣。

後來,濟陰(山東省定陶縣)太守胡廣,以及其他郡的太守,一共十幾個人,都因推舉錯誤免了官,只有汝南(河南省平輿縣西北射橋鄉)陳蕃

、潁川(河南省禹州市)李膺、下邳(江蘇省睢寧縣北古邳鎮)陳球等三十餘人得拜郎中。

尚書令左雄為士大夫集團與太監、外戚集團抗爭,趟出一條新路子

【人們記住陳蕃,都是因為這句話,其實大錯特錯】

衣賜履說:“陳蕃”,眼熟吧?他就是那位“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少年,以後我們會專門講他,順便為他澄清一個千年來的誤解。

這裡又有一個疑問,左雄規定,舉孝廉,除非特別有才,必須年滿四十歲。陳蕃、李膺年齡不詳,但是,陳球生於公元118年,《陳球傳》載,陽嘉中(公元132年—公元135年)舉孝廉,還不到二十歲,我們既可以理解為陳球確實有顏回、子奇之大才,也可以理解為,小夥兒是我們這頭兒的,所以可以有顏回、子奇之大才。

從此以後,刺史、太守心懷戒懼,不敢隨便推舉。在順帝劉保一朝,選舉清正,錄用了不少人才。左雄又奏請徵召海內有名的儒生為博士,用公卿子弟為諸生。汝南郡謝廉、河南郡趙建,才十二歲,都通經術,左雄奏請拜他們為童子郎。這一時期,背起書包來京師學習的,很多很多

尚書令左雄為士大夫集團與太監、外戚集團抗爭,趟出一條新路子

【各個層面上,都是我們的人】

衣賜履說:從六十歲到四十歲到十來歲,士大夫集團培養、構建了一個龐大的人(關)才(系)網。

自從左雄掌管納言之官,匡正的事很多。每有章表奏議,臺閣把它作典型,升司隸校尉。後因罪免官,又徵為尚書。

公元138年,左雄去世。

衣賜履說:可以說,士大夫集團的崛起,左雄功莫大焉。而士大夫集團的崛起,勢必引起宦官集團的反彈,桓帝劉志、靈帝劉宏兩朝,士大夫集團與外戚集團聯手,完敗於宦官集團。兩次黨錮之禍,士大夫集團損失慘重,忠直之士誅殺殆盡。上文中提到的陳蕃,李膺,陳球,全都死於與宦官集團的殊死搏殺。然而,黨錮之禍,未必始於其發生之時,或許,在左雄時代,就已埋下了種子。


我們到時再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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