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古老的掛鐘敲了八下，太陽已升起來了。外公正蹲在灶前，“吧唧吧唧”地喝著番薯稀粥。外婆一邊搓洗盆裡的衣服，一邊催促道：“八點鐘了，還在磨蹭什麼？”她催外公拿那袋麩糠到集市裡賣了換錢。外公吃飽了，戴上草帽，背上那袋麩糠，慢吞吞地出門了。
我在門前玩耍，外公說回來給我買兩顆糖，我看著他走遠。外公的背真駝啊，弓形的，背脊突起來，好像永遠伸不直似的。那袋麩糠剛好駝在他背上，好像是麩糠把他的背壓彎了。
“外公能背到集上嗎？”我問外婆。
“能，那不重的，又不是穀子。”
“外公的背怎麼那麼彎？”
“年輕時不是這樣，現在老了。”
噢，年輕時。年輕時是什麼模樣？我看著外婆佈滿皺紋如同核桃似的臉，怎麼也想不出他們年輕時是什麼樣，他們不是本來就這麼老的嗎？
我正想問個究竟，可外婆已洗好衣服，拿出去晾了。每天，外公和外婆總在轉，雖然老態龍鍾的他們做不了什麼。外婆真像掛鐘，每隔一段就喚一聲“老頭子，XX點鐘了。”儘管也不需要吩咐什麼。外公在午憩，應一聲“嗯”，外婆就不管了。我呢，我整天整天都在玩，玩厭了泥沙，就抓子兒、跳飛機……只要我吃飽了飯，他們就由著我去玩，我真快樂，不像他們總是要跟著掛鐘轉。
我不會看掛鐘。有一回，我心血來潮研究起掛鐘來。鐘面上三根針，我看著只有一根會跑，那另外兩根有什麼用？
我看了沒一會，覺著沒意思，就去玩了。回來時，發現原先那兩根針都變換了位置。我心下一驚，像發現了大秘密似的，原來它們趁我不注意，偷偷跑了！聯想到外婆說的，天天去看那剛長出來的番茄，它也不肯長大的。那兩根針也這樣吧，它們怕羞。
我決定“逮”住它們，便故意高聲說：“我去玩了。”然後偷偷躲在門後邊，大氣都不敢出，唯恐它們發現我。我輕輕探出頭，瞄著掛鐘，心想它們該跑起來了。可它們沒跑。我急得跳出來，外婆見到我的樣子，問清緣由後，直笑出了眼淚。
外婆說三根針都會跑，只是快慢不同。她讓我靠近鬧鐘，耐心看它。果然是這樣。那年我只有四五歲吧，才知道時、分、秒針。外婆說時鐘是用來丈量時間的，像日曆那樣，一頁頁被撕掉，越來越接近年，時鐘是比日曆更小的時間單位。可我還是不太懂時間，我依然天天玩我的泥沙、抓子兒、跳飛機，牆上的掛鐘依然自顧自地走著，滴答滴答……
直到我上學了，門前的小樹也慢慢長高了，直到外公慢慢走不動了，外婆每天喚他的次數更頻繁……直到，外公死了。我終於懂得了時間。
外公死時，我上三年級。那天，語文課講到《北京亮起來了》，媽媽來了一趟學校，她跟老師說了些什麼，就把我領回去了。
外婆家，有很多人，夾雜著低沉的哭聲，一些人忙出忙外的。我見不到外公了，他們不許我看。大人們無暇管我，我就坐在掛鐘下，聽見掛鐘滴答滴答地響著，我數著它的響聲，數著數著，便想到外公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了，也不會再應外婆了，我忽然懂得了時間，“哇”一聲就哭了起來。
原來，不管我察覺不察覺，時間都在跑，它不緊不慢，無時無刻不在，滴答、滴答、滴答……外公走了幾年後，外婆每天嘮叨時，常常不經意說到外公。一說到外公，她便停下來，半晌才嘆一口氣：化成泥土了。
化成泥土！我不由得想起外公生前的種種情景，如今卻永不存在了，我的心裡裝滿了憂傷，看著外婆的白髮和皺紋，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帶給我的恐懼，無邊無際地漫過來。
我9歲時，外婆已81歲。我無比渴望長大，我極力想追上時間的步伐。我每天乖乖吃飯，用功讀書，勤懇幹活。上四年級時，巴望著六年級，小學畢業時，渴望完成中學學業。我一有時間，都坐在外婆身邊，聽她高興地說外公年輕時，媽媽和舅舅的小時候……儘管她已經說了無數次。我曾一度錯覺，時光在我這裡跑得快，而在外婆那裡走得慢。
但是，每個人的生命時鐘，都在滴答滴答地流淌，它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在我長大的同時，外婆也在老了，每個夜晚，外婆都被各種疼痛折磨，一夜一夜打著哼哼熬過去。儘管媽媽和舅舅想方設法抗衡外婆的衰老，卻沒有多大作用。
我上初中時，外婆臥病在床，已不能行動了。每逢週末，我就回去看她。外婆還是那麼喜歡說往事，她說外公年輕時長得俊，從什麼時候開始駝了背，還說外公生前最疼愛我……這我怎會不知道呢，外公的死，讓我第一次懂得了悲傷。
“外公走了之後，您悲傷嗎？”我問外婆。
“不很悲傷，就是懷念，”外婆說道，“誰沒有生老病死呀，他只是比我先走一步，活著時，好好活過了，珍惜了就好。外婆有一天也要走的，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悲傷。”
那天，外婆拉著我的手，一臉平靜地對我說了這番話，她雖被疾病折磨，卻因為對我們有著一份純粹的愛，對生老病死有著一份從容，所以她並不痛苦。
我們互相陪伴著，那古老的掛鐘，依然在滴答滴答地走著，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我回想著過去，回想和外公外婆度過的歲月，回想我拼命渴望長大的時光，我對時間也能釋懷了。如外婆所說，我們珍惜了，我們也幸福了。
後來，外婆也安靜地走了，我相信外婆是去赴一個美麗的約了，我的童年也真正地結束了。我不再見過那隻古老的掛鐘，但是，它那“滴答滴答”的動人聲音，永遠在我心裡，讓我記住童年的美好時光，每時每刻，它提醒我繼續前行，提醒我要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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