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歲的時候,我還以為中年危機只是說著玩玩

20多歲的時候,我還以為中年危機只是說著玩玩

網劇《我是餘歡水》(簡稱《餘歡水》,下同)的原著小說《如果沒有明天》裡有這麼一句話:“如果沒有明天,窩囊廢會不會一夕之間成為英雄?”

“一夕之間”當然是笑話,“英雄”也是笑話。“餘歡水”這個符號,好像從頭至尾就代表著一個笑話。

被妻子挑剔、被兒子瞧不起,朋友背叛,工作裡屢受欺負……人近中年,“loser”餘歡水的每一個面向都在變得具體。

20多歲的時候,我還以為中年危機只是說著玩玩

這麼一個懦弱的軟蛋式底層人物,在某一天忽然得知自己身患絕症。生命進入倒計時,他從心態到行為都隨之產生了某種化學質變,對一地雞毛的生活奮起而反抗,“豁出去”後,竟呈現出意料之外的色澤。

乍一看,這種堆砌悲慘元素的老套設定難免讓人質疑:“餘歡水”大概又是一款蹭熱度的圈錢網劇。

可是,在當下“苦注水國產劇久矣”的影視市場上,正午陽光竟然敢於推出只有12集的迷你劇,且無IP、無過億製作費用,每集情節緊湊利落,高潮明確有效,首先就不禁讓人直呼其勇氣可嘉。

畢竟,敢於做“小”,首先面臨的就是難以回本的風險。想想上一次國內上映的20集以內的短劇,還是去年底邱澤主演的《唐人街探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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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劇《唐人街探案》劇照

而且,從首播後三天內的觀眾反饋看來,它沒有癟下去。

甫播出就斬獲高達8分以上的豆瓣評價,雖然在結局時,因為某些臺詞的原因,慘遭口碑滑鐵盧。

但今天的討論,並不打算就評分掀起的輿論角力場展開剖析,而是回到這部劇整體本身。

話題不新,劇情簡單,“小人物的悲慘生活”為軸心的演繹,從何能讓“餘歡水”出圈,讓這出荒誕的黑色喜劇掀起共鳴,惹人笑後餘思?

餘歡水的悲慘人生

立體、真實,這是劇中人物“餘歡水”角色的感染力所在。

人如其名,餘歡水一個人的故事貫穿了全劇12集,所有荒誕、現實、喜劇元素濃聚加諸一身,營造出喪劇與爽劇共存、悲喜同行的戲劇效果。

其他劇中人物,亦無論主次,皆形象鮮明。

捧高踩低的單位同事,賺著黑心錢享受權力之便的老闆,一味迴避責任、不在乎學生教育的小學老師……他們就像你我身邊都會遇到的一兩個身影,也正是這些人,構成了一個真實而荒誕的、充滿壓力和諷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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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歡水在街邊崩潰大哭時接到父親要錢的電話,他掛斷電話後想接著哭,卻因為情緒被打斷,哭不出來了

對中國式生存之道的諷刺,也是促成這部劇被認可的一大關鍵。

藝術的戲劇效果在於,它讓觀眾看著看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正如喜劇表演藝術家陳佩斯所說:“一切喜劇都有一個悲情內核。笑是果,悲是因。”

而黑色喜劇之所以和純粹的喜劇片分隔出來,一個重要區別,就在於前者的目的不在喜劇,而在諷刺。

中國有句俗語:“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死期將至,無視生活中現有的阻撓,看似是對“死”的一種憤慨,其實是對“生”——即生活狀態和生存條件的反抗。

20多歲的時候,我還以為中年危機只是說著玩玩

《餘歡水》並不是要教唆人不要臉,更不是打雞血的煽情,而是通過一場鬧劇形式的反諷,達到對這個扭曲世界的譏諷效果。

在這個號稱道理通行的社會,人情依然吃香,人性依然醜惡。

窩囊廢餘歡水不會因為明天的死期,就發現身邊的世界有所改變,“弱者”更不會因為增加了“可憐蟲”的標籤,而獲得這個冷漠社會的同情。

然而,當結局的餘歡水面對鏡頭,摘下眼鏡,鏗鏘地說出那句:“最重要的是,我是餘歡水,我要重活一遍。”是否代表一種從逃避到自我面對的切換?

毋庸置疑,他完成了一次人生的顛覆宣言,從不自信到自信,從窩囊到勇敢,對觀眾而言,從討人厭嫌,到令人覺得可愛、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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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個角色從一開始就是為“真實”而設的,劇情最初用緊湊的六集劇情塑造了一個失意的中國中年男子形象:毫無丈夫、父親的尊嚴,在家庭和工作上唯唯諾諾,膽小怕事,毫無進取心卻又愛慕虛榮。

很多人用“中年危機”來概括餘歡水的悲慘人生,但故事並沒有止步於抓住“中年焦慮”這個噱頭。

準確地說,餘歡水(們)的“危機感”不是年齡帶來的,而是死亡。

如果我將在明天死去

用疾病和死亡來隱喻個人的末日,衍生出對當下生命的關照。無論是商業類型片,還是嚴肅大片,從來不是影視創作裡的新模式。

2007年高達豆瓣8.6分的《遺願清單》,就是通過“彌留之際”的概念,探討普通人應該如何對待及回望自己短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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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遺願清單》劇照

餘歡水在得知自己的死期將至後,也請社工到家裡幫自己列“遺願清單”。但他的故事並不像電影中那樣溫馨而壯烈,而是在列條回照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未盡的一籮筐“遺願”,都是又頹又喪的遺憾。

生而窩囊,死亦窩囊,悲愴之中的餘歡水想要提前自己的死期,卻連自殺都受到重重阻礙。

他並非真心求死,而是想要逃避。但這並不是“死亡”符號想要帶給他(和觀眾)的教育,所以他死不了。

“死不了”的設定讓人想起一部高分電影《一個叫歐威的人決定去死》。一個對生活心灰意冷、對世界了無牽掛的孤寡老頭,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但他的自殺計劃卻屢屢失敗,可愛的鄰居們總是出其不意地讓他的生命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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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個叫歐威的人決定去死》劇照

人應當選擇努力活著還是安然離世?當生活的壓抑、孤獨和屈辱讓一個人難以忍受,死亡,不是對生命意義的質問和找尋,而是迴避意義本身。

該片的原著小說裡有這麼一段話:

“死亡是一樁奇怪的事情。人們終其一生都在假裝它並不存在,儘管這是生命的最大動機之一。我們其中一些人有足夠時間認識死亡,他們得以活得更努力、更執著、更壯烈。有些人卻要等到它真正逼近時才意識到它的反義詞有多美好。另一些人深受其困擾,在它宣佈到來之前就早早地坐進等候室。”

英國作家喬伊斯的《一個人的朝聖》,則巧妙採取了“他者”角度:面對死亡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位多年未聯繫的老友。絕症帶來時日無多,生命與生命之間產生了共震,主人公驚覺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和虛無,踏上尋找信仰的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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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個叫歐威的人決定去死》劇照

死亡是一個撬板,一個開關,把人的求生意識乍然沸起,我們或許從未否定生命短暫,但也仰仗著具象死亡的遙遠,像一隻溫水裡的青蛙,慢慢熬度餘生。

在這些藝術處理中,“死亡”並不意味著真正的死亡,而是一種苦難和悲劇的極點徵兆,亦像創作概念裡的“至暗時刻”。

它超出了死亡概念本身,一方面代表著終極恐懼的符號,同時也變成一種啟動爆發機制的樞紐,讓所有現存的壓力變得更加具體,帶來更深重的折磨。

未知死,焉知生

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有一句旁白:“生命可以歸結為一種簡單的選擇,要麼忙於生存,要麼趕著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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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劇照

對待死亡,古今中外的不懈追問,大都側重“死”與“生”的關聯和互映。

“死亡”在中國一直是個禁忌話題。古言“未知生焉知死”,死亡的恐慌為生存提供了警覺意識的幡醒,也在很多時刻轉化為一種“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生死觀。

西方哲學則常言“一個人如果沒有死的意志,也就沒有生的意志”。死與生對立統一,人和世間萬物一樣,傾向於努力保持其存在的餘力和能量。

但由於生命是一種永不滿足的掙扎和衝動,在生活的重壓下,唯有正視死亡,才可能避免消極應世。

作為自然界生命有限的個體,面對死亡,人類的第一反應必然包含憤恨、不安。這些激動的情緒若是負面的,就表現為對死亡的否定、牴觸和惶恐,但若是正面的,就可能衍生出對當下有限生命的激情和創造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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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盜夢空間》劇照

一個人若知死期將至,往往惶恐,緊張,意識到自己的潦草苟活,繼而積壓的情感和能量恨不得全部爆發。

然而,當死神並未如期而至,那些作為洩憤而發的能量,很可能就從負面轉向正面,化作一個人面對當下真實生活的勇氣。

觀看他人的悲慘人生,戲外的人會感覺自己都曾有過“餘歡水”和“歐維”的時候,他們經歷過的悲慘和孤寂,你可能也經歷過,只是戲劇將這些元素集中到了一個主體身上。

電影《小丑》裡傑昆·菲尼克斯扮演的亞瑟(小丑)在接連丟失工作、被試圖認親的富豪嘲笑後,亞瑟鑽進了自家公寓中的冰箱,選擇在這個黑暗冰冷窄小的空間中自我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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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小丑》劇照

這自然只是一種頗具視覺震撼力的藝術處理,但其表達的崩壞和絕望感,卻傳達到了觀眾心中。

繁忙而空虛的現代都市,一個長期處於生活重壓中的人,總會等到一個時刻,忽然意識到自己長期所處的低谷已經內化成了某種應激機制,等待一個爆發和崩壞的時機。

那個時機有可能是“死期”,也有可能不是。

用抽象的“死亡”給所有正在經歷的困境和苦難劃上一個虛擬的句號,有如巨石滾滾,懸在一個人的頭上,隨時準備墜下來摧毀精神。

既然摧毀與隕滅只是時間問題,懦弱者也就無暇顧及眼前的憂慮,狂妄者也不得不開始向恐懼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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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小丑》劇照

唯有當那種恐懼被激起,人們才會意識到自己從未如此渴望勇敢和堅強。

就像1995年的電影《春風化雨》裡說的:在死的那一刻發現自己沒有活過,這是多麼可怕多麼可悲的事情啊。

一個人的末日

如果說世界毀滅是全人類的末日,絕症則隱喻一個人的末日。

自然災害、瘟疫這些利刃無情地刺破現代社會的慾望與泡沫,“餘歡水”是以小喻大,通過一個人的末日,警示整個人類社會的“末日心態”。

人們習慣被生活主導,習慣逆來順受,在扭曲的世界裡淪為命運的配角。戲裡戲外的餘歡水習慣當“窩囊廢”,但也分明感知到內心壓抑著的一股抗逆之火,日子是熬過去的,熬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是等到真正末日來臨那天,還是等到自己真正的死期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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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歡水豪擲千金買了茅臺買醉,酒醒後還是因為怕浪費,垂頭喪氣地把沒喝完的酒倒回了瓶子裡

《餘歡水》把觀眾帶入了一個以死亡為噱頭的鬧劇裡,卻沒有緊接著迎合觀眾的“意淫”機制。

得知自己得了絕症,眼看生命快到盡頭,忍辱負重許久的餘歡水終於爆發了,一絲委屈也不想再受,絕不吃虧,絕不隱忍,反而得到別人的各種讓步和利益。

如果沒有被診斷出“死期將至”,窩囊廢餘歡水仍然可能一輩子是餘歡水。但縱然面臨死亡,做出了一些掙扎和改變,哪怕都竹籃打水一場空,沒能完成逆襲,他回到了餘歡水。

他還是那個餘歡水,卻又不是那個餘歡水。

回到他在片末說的那句話,“最重要的是,我是餘歡水。”“重活一遍”當然不可能,重活餘生是可能的。

20多歲的時候,我還以為中年危機只是說著玩玩

換言之,這場鬧劇並非想要呈現給觀眾一場美夢的破滅,而是企圖消解人對自身生活“做夢”的本能和慾望,消解對平庸的恐懼。

幾乎沒有人不畏懼死亡,但它更像一匹聲大於形的猛獸。你有多抗拒現在的生活,也許就會從那份畏懼裡反芻到多大的勇氣。

就像推理女王阿加莎在小說《撒旦的情歌》裡寫道的:“為了逃開那頭怪獸,你一直跑,一直跑,但是這樣是沒用的,你不能一直用後背對著它;你要勇敢地轉過身去,才能看清那頭怪獸的本來面目。”

“死亡”是生命的終點,卻不是生活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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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六十歲的哈羅德的朝聖,還是最終安詳長眠的歐維,“死亡”作為這些故事裡的意指符號,表達了一種對找回勇氣和信仰的希冀。

不單指有神論者的信仰,而是正視自己心裡那些消極凝雲,生命短暫,煩囂塵世,唯有自我救贖可以實現。

當死神來臨的時候,一個人應當感到被眷顧而不是被剝奪,這才是生命曾歷絢爛的理想結局。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肖瑤

排版 | 阿麗菜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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