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東旭跟父親關係不好，確切說，他恨父親。
從小到大，父親除了打他罵他指責他，沒給過他什麼溫暖。
何東旭家境貧寒，母親勤勞善良節儉顧家，父親外出賺錢不常在家，他一點也不喜歡父親回家，只要父親回家，他身上就青一塊紫一塊。
何東旭的記憶裡，父親不苟言笑，對他非打即罵。母親若護著他，也一起被責罵。
印象最深一次，他跟一個土霸王的兒子打架，父親當著土霸王和他兒子的面，把他綁在樹上，狠狠拿皮鞭打了一頓，那一頓，他整整在床上躺了3天才能走，鞭痕1個月都未好。
從那以後，他心中對父親只有恨，他知道，父親不愛他。他發誓，一定要早日逃離父親的魔爪。
在母親查出肝癌之前，何東旭一家雖然不寬裕，但是何母節約，父親也掙錢，過的也還叫日子。何母確診癌症，到去世，僅僅兩個月。那個家裡僅存的煙火氣一夜散盡，隨何母進了黃土。
15歲的何東旭，乖張、驕傲、叛逆。沒有母親從中調解，他和父親的關係更是水火不容，父親對他更兇了，似乎要把所有生活的不滿都發洩在他身上，他也是一身傲氣，狠狠瞪著父親，父親說什麼他偏不聽什麼，頂撞，怒吼，暴打，是他和父親相處最常見的狀態。
為了不相看兩厭，高中三年，他除了要錢不跟父親聯繫，平時住校不回家，回家也關到自己房間裡。
高考結束，父親露著笑容風塵僕僕地來接他。他高昂著頭，目不斜視走過去，他就是要讓父親看看，他終於掙脫了他的魔爪！他的餘光瞥見父親看到他時，激動得想過來找他又小心止步的樣子。
何父失落地回家了，因為何東旭順手招停了出租車揚長而去。
夜風夾著苦澀，何父站在一座爛尾樓天台上，看著遠處璀璨的華燈，手裡廉價的菸頭明明滅滅 ：“妻呀，咱們小子出息了，考上大學了，可惜你看不見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02
班級聚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商業街走去。
在學校與商業街中間有片建築工地，機器聲轟鳴刺耳，沙塵漫天飛舞，民工們泥灰裹身工作著。
何東旭遠遠看見攪拌機前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佝僂著身軀，正吃力地用鐵鍬把水泥和沙子鏟進機器裡，一遍一遍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和頻率。
那個一直對他不好，他恨的人，他的父親，突然變老了很多。
不知是誰起了頭，添油加醋發表關於農民工的長篇大論，幾個人小聲附和，其餘的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北風灌進領口，何東旭從來沒有覺得這天這麼冷，刺骨、寒心：“農民工怎麼了，他們也是人，不分高低貴賤三六九等。”
男生被薄了面子一陣惱怒：“我說農民工怎麼了?農民工是你爹啊！傻x！”
何東旭用力推了男生一把，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朋友們慌忙拉架，起身的何東旭拍拍身上的土，頭也不回。
03
何東旭正在上課接到電話，父親不慎從近十米的高臺墜下，雙腿重傷。
公司規定，非工作時間私自進入工地從事與工作無關的事，發生意外責任自負。而何父的傷不在工傷範圍之內，最終只得了8萬塊的賠償。
何東旭後來知道，父親是因為下班後，想返回工地收拾一點廢料，拿回家用，才發生意外的。
事已至此，責備已經於事無補，母親不在了，他只剩一個親人，何東旭只有說服父親，去醫院接受手術，把腿治好，卻遭到父親的拒絕：“我自己的腿我知道，不好治，就算治好能走路，也幹不了活。以後我也很難尋到工作，家裡斷了收入，這錢雖然不多，爸再想辦法掙點，就能供你上完大學，是爸沒用，哎。”
也許是受傷讓何父放下了以往的嚴苛，難得他不再吼何東旭，這是父子倆第一次好言好語交流。
何東旭沒再勸，他知道這個倔老頭，誰都說不動他，自己還不如閉嘴。
何東旭咀嚼著父親醃製的黃瓜，他在想，那一塊錢買回來的一大袋黃瓜，所剩不多了。
04
“我看上了一雙鞋，798。”
“什麼鞋，這麼貴?”
“鞋貴質量好，穿的時間長。”
一分錢都不捨得花的男人，把1000塊放在桌上。
“心理諮詢師報考，我生活費也沒了，你再給我5000吧。”
“我交了女朋友，帶她出去玩，不能太沒面子。”
“假期我不回了，學校組織了研學旅行，吃住行全包，需要3500。”
……
何東旭這次離家後，要的錢越來越多了，何父按按眉心：哎，看來上完大學，8萬塊錢遠遠不夠啊。
凌晨五點的天泛起魚肚白，早市上幾個商販開始擺攤，何東旭從酒吧出來，厚厚的鏡片，遮擋不住通宵之後通紅的眼。
他有些疲憊地抬頭，馬路對面停著一輛腳踏三輪車改裝的輪椅，輪椅前擺了包子油條茶葉蛋，攤位後面，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鎖住他的身體，片刻之後，又移向別處，像是沒有看到他。
何東旭視若無睹，裹緊了衣服快步離開。
何父給何東旭輔導員打了電話，得知並沒有什麼書本費，他們的專業沒有報考心理諮詢師的條件、學校也從來沒有舉行過研學旅行……
那一瞬間，他從雲端跌入谷底，一個大男人掩面痛哭，想起那天看見何東旭從酒吧出來的情景，對兒子寄託的期望有多大，此刻的失望就有多大。
他以為兒子考上大學，就一定會有出息了，他拼死拼活省吃儉用病都不治，只為給兒子攢錢。可這樣拿著自己救命錢到處揮霍的敗家子，留給他錢有什麼用！家門不幸子孫不肖啊！
05
手機叮咚響了一聲，何東旭知道，又有一筆工資到賬了。
他翻看著一筆筆轉賬記錄，醫生說，父親還需要做一次手術，手術費用沒想象的那麼高，他一下子覺得來日可期。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對他恨鐵不成鋼的責罵，早上上學遲到，罵，沒寫完作業，打，考試成績差，吊起來打……如果不是父親的棍棒，他不可能憋著一口氣考上大學。
想起那次和別人打完架，狹小的房子裡，母親小心翼翼給他換藥：“你別怪你爸，打在你身上疼在他心上……那家人咱招惹不起，我們沒啥可怕的，可我們，不敢拿你的將來賭。”
想起他高考結束時，父親臉上的笑，那一刻父親是欣慰的吧。
想起父親拼命給他攢錢，自己捨不得吃，一塊錢買來一袋爛黃瓜，還要醃好分很多頓就著饅頭吃。
想起每次父親買點肉，都說自己吃過了，這是留給他的。可他明明看到過父親在廚房，偷吃他碗裡剩下的飯渣。家裡雖然窮，可從沒讓他吃過苦。
……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他恨自己到大學才明白父親的好，父親的辛苦，父親對他嚴厲的愛。
這時手機鈴聲響了，輔導員打來了電話，“何東旭，你還好嗎？你爸爸剛才打電話過來，我按照你跟我說的都回復他了，他很受打擊……”
事情按照計劃在一步一步發展，何東旭沒有說話，直到聽見那句“他說他要去做手術”。
“謝謝輔導員！”看著餘額上的五位數，他笑得釋然。
前半生，你護我穿過世間泥濘與寒冬，後半生，換我來做你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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