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記》:歐陽修的突圍,突破文以載道和士大夫精神的圍困

我絕不相信文章只有一種寫法,思想只能固定表達這種鬼話

。歐陽修在一千年前,肯定也是這麼想的。但這樣想,在當時是一種危險,面臨的是多方的指責,甚至圍攻。所有人都熟悉中國的那句古話,“詩言志,文載道”。這話固然不錯,但把文章僅限於載道,那就是妥帖的“人禍”。因為“詩言志,文載道”,本來只是一種對於詩文特點的概括總結,譬如我們分辨“現實主義文學”與 “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一樣,只是一種概括區分,而非限定必須“現實主義”,或必須“魔幻現實主義”。

這種“人禍”式的狹隘限定,在中國曆來是盛行不止的,譬如近來某作家的日記,就被以這種思維多方圍攻。對於文學固執己見的下定義,從前還只是文學界的爭相上演的節目,因為時人畢竟識文認字的不多,而今則已可以各抒己見,眾口討伐了。


《醉翁亭記》:歐陽修的突圍,突破文以載道和士大夫精神的圍困


如今我們所見到的《醉翁亭記》,其實也曾令歐陽修面臨著如此境地。他被困於“文以載道”的禁錮裡,並被有“士大夫精神”的大夫們診斷之後判為垃圾。

文章如何載道?這是現在很多人很難弄明白的。實際上舉個簡單的例子便可知道,比如杜牧的《阿房宮賦》中有“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這就是載道,必須有明確的思想表達,而且,這思想必須“高大上 ”,至少是為國為民的境界。而《醉翁亭記》裡,這種“觥籌交錯,起坐而喧譁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屬於享樂主義,既沒有道,也沒有思想。是要被唾棄的。

歐陽修《醉翁亭記》出,便是被唾棄的,人家認為這種文章,怎麼能算作文章呢?耽於享樂,烏七八糟,如果這也算得上文章,那天下真是沒有文章了。

但歐陽修不在乎。他認為這就是文章。何況,這文章也並非不載道,推究起來,《醉翁亭記》的“道”可謂根正苗紅 ,無法反駁。《尚書》寫的明明白白:“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民道難道不是大道?孟子又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樂一下怎麼了?難道不允許民樂?如果說“民樂”或者“與民同樂”非道,那真不知道道是個什麼樣子了。


《醉翁亭記》:歐陽修的突圍,突破文以載道和士大夫精神的圍困

《醉翁亭記》界畫山水


實際上,歐陽修並非不重“載道”,他是非常提倡文道並重的。文章嘛,可以暢談大道,也可以寄託情思,兩不耽誤。應當共同發展,不能你練少林派的武功,就不允許武當派的武功存在,這是一種偏執 。

幸虧當時宋的明白人很多,《醉翁亭記》才能被我們看見。唐宋八大家,宋佔其六,不是沒有道理的。蘇軾首先讚賞《醉翁亭記》,有個故事說,歐陽修當初的起筆是“滁州四面皆山也,東有烏龍山,西有大豐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這讀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但比起我們現在看到的文字,差太遠了,精煉、文筆都有不足。歐陽修 也是比較小心的,對於文章非常重視,抄了五六份遍貼四圍城門,徵求意見。傍晚,有衙役帶來一砍柴樵夫欲修改歐文。歐陽修謙虛聽命。樵夫認為,該文起首提到東、南、西、北四座山太囉嗦了,於是修欣然遵命改為“環滁皆山也”,一句開首已夠。並請蘇東坡抄了一份改正後的《醉翁亭記》作為禮物送給樵夫。

這故事未必是真的,但歐陽修對文章的重視,是不虛的。作文簡潔、凝練,實為寫文章的首要。歐陽修每成一文,必張貼壁上,一面慢慢朗讀,一面慢慢修改,有時甚至將全文改完,一字不留。他的文章讀來自然,可脫口而出。

而歐陽修如此花費心思,不過是要憑藉這種文字,突破“文以載道”和狹隘的“士大夫精神”的圍困。

其文

《醉翁亭記》是寫於慶曆五年(1045年)的,而我們熟悉的另一篇名記《岳陽樓記》,是寫於慶曆六年的。也就是這兩篇記,時間相差不遠。然而二人同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見胸壘通達者,意趣相通。也可見對於文章的認識,大家之間是相通的。《岳陽樓記》也並沒有什麼大道理,只是對自己的心意的抒發,只不過其中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 ,比較為人們熟知而已。

歐陽修寫文章的的態度和方法,是非常值得學習的。對於要做“叫好又叫座”的青雲文也有啟發 。多數人寫文,太過用力,多成拼湊。忽略文章實際上是文字和內容的結合體。一味強求所謂的“角度”和“觀點”,文章是叫不了好,也叫不了座的,因為這中間“強行”的痕跡太重,說通俗一點,就是沒有審美體驗。

一部電影裡面,全是名言警句的教導,這電影是絕對不會叫好叫座的。文章也是如此。即便是其中部分的內容發掘確有深度,那也只能是“質勝於文則野”。

《醉翁亭記》是沒有用力氣的,我指的是行文上。它像流水一樣,只是一路緩緩地流淌下去。這恰恰也是宋代當時人對歐陽修攻擊的一個原因。因為他們認為歐陽修態度不好,把文字當成遊戲。不能這樣玩嘛。

但是這種姿態,卻又恰恰給人帶來愉悅,而且又能把自己的思鄉情趣寄託其中 。


《醉翁亭記》:歐陽修的突圍,突破文以載道和士大夫精神的圍困

《醉翁亭記》意境圖


歐陽修寫《醉翁亭記》的最大方法,就是找了一個“領路字”。什麼叫領路字呢?就是那個 “也”字。這篇文字基本上是由一個“也”字——“環滁皆山也”——領下去的,一路下去都是“也”。這簡直趣味縱橫,在“也”字之間,他收放自如,領著你一直找到一個“樂”字,而這“樂”字,不過是從山水之中 轉出來的。

他把一篇文字寫得也像是遊山水,一路走一路看,峰迴路轉,才得美景。順著自然走呀,自然就在其中,樂也在其中。

人生在世,有許多心情是需要排遣的,歐陽修不足四十歲,卻懂得適情,懂得安放排遣心情,懂得自然處事,如此胸壘,非常人所能及。

這恐怕是歐陽修《醉翁亭記》教給我們的一個大道理。

至於文章,隨便舉兩段例子,就可以讓千古文人拜服,比如最後一段的第一句——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

看“已而”二字,跟上一段的“至於”二字如出一轍,一個“至於”,引出記,先記滁人遊,再記太守宴。民先太守後,民與太守同在。文章所謂的邏輯聯繫,竟如此簡單!

而“已而”呢,順其自然了,前面記太守去、賓客去、滁人去,山空了,亭空了,卻突然插出禽鳥,則山不空,亭不空,趣樂仍在,太守仁民愛物,瀟散自然,都躍然紙上。

“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多數人到此地步,就會循環下去,根本不知道文章什麼時候寫完,現在的遊記不就那樣寫的麼?只知道往下走,而不知道收束。歐陽修的內在邏輯非常強大,他能一筆就從上句所說的“禽鳥”倒捲回來,為文章做結束。

“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末了,記一下姓名,因為本來就是《醉翁亭記》嘛。所以文章一路都是“記”。而且歐陽修偉大的地方在於,他能藏墨於首,顯豁於尾,前文寫:“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但太守又“名之者誰?”太守不說。直到剎尾處,才說:“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太守樂”呼應“山水之樂”,樂從山水來,太守樂亦在山水。“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照應“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年事既高,又放情山水,太守醉就有了著落。“夕陽在山,人影散亂”,紛紛離去,是“暮而歸”,暮而歸是總結,“夕陽在山,人影散亂”是細寫暮而歸。

這種強大的文字邏輯,我們現在已經不講究了。很多人以為寫文章的邏輯性就是 1234 順著走一個話題。

歐陽修為了突破圍困,可真是下足了功夫。而他的“突圍”之所以能成功,跟這種認真的態度,是分不開的。

其人

歐陽修一生宦海浮沉,三遭貶謫。他的情感體驗太多了,所以突圍的方向只能從詩文中尋找。實際上,歐陽修早年為了應試,對駢儷之文下過很深的功夫。但他絕不偏執,不一概否定,不狹隘對待駢文

矯枉過正,往往是把一個好的事情弄失敗的主要原因。

歐陽修深通此理。所他才能突圍成功,不管那“文以載道”的要求和狹隘“士大夫精神”有多厚密強大。

他獨立思考之後,把文學看得與道同樣重要,把文學的藝術形式看得與思想內容同樣重要。他崇拜韓柳(韓愈和柳宗元),但絕不拘泥於韓柳,韓柳文的奇險深奧,他是儘量避免的。而駢文中的“雄文博學,筆力有餘”,他也不拋棄。

歐陽修確實在重塑文章大道,“文勝於質則野,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歐陽修深刻理解了這句話。而行諸文章,這實在是功德無量。


《醉翁亭記》:歐陽修的突圍,突破文以載道和士大夫精神的圍困

《醉翁亭記》書法畫


歐陽修是一個有大志向的人,在漢司馬遷和班固之後,從來沒人想過以一己之力作史,以至於史有其他傾向和影響,而歐陽修獨撰《新五代史》,又編《集古錄》,算是致敬,

也算是另一種突圍。在他之後,獨立作史的人和事,就不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當時的人文環境,已經是一種人人自危自保的狀態。歐陽修能夠堅守大節,保持人格尊嚴,體現自我價值,對習慣勢力和庸俗無聊的生存狀態進行抵拒,對社會責任自覺地擔當。這是非常大的勇氣和本事。所以,說歐陽修是宋代文化盛世基礎的奠基人,一點不為過。這也就是,為什麼歐陽修門下出現了很多震古爍今 的弟子的原因,沒有歐陽修的這種突圍舉動,就不會有蘇門四學士的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也不會有曾鞏、曾布昆仲,王安石更是無路可突。

一種真正的精神,是可薪火相傳的,歐陽修是有這種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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