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天柱山

在一個春光旖旎、杜鵑花漫山紅遍的日子裡,父親突然病倒,因腦梗塞中風,曾經健步如飛的雙腿再也無法抬起來了。看著父親日益憔悴的面容,想起寬闊的天柱山道上旅遊大巴絡繹不絕,我強忍著酸楚安慰父親:“爸,安心休養,病好了我們一起去遊天柱山。”父親搖搖頭,笑了,苦澀地。

此前父親在閒淡中多次興味盎然地說要趁著腿還能走動,讓我帶他爬一次天柱山。我不以為意,父親一輩子田裡滾打山上摸爬,哪有什麼閒情爬山!

其實,我錯了,錯在沒心沒肺,錯得懊悔不及。

父親世界裡的大山沒有五嶽,沒有黃山,唯獨讓一座巍巍天柱山塞得滿滿當當。

父親 ·天柱山

說起天柱山,父親總是一臉的燦爛,這牽惹起父親一段陳年往事的回憶。

那是30年前,父親曾一度拋下他深愛著的土地肩扛一擔簸箕一把鍬,隨村裡一個工程隊雄赳赳氣昂昂來到天柱山腳下修築從野人寨到茶莊的那段公路。

父親說為了趕工期,他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晚上六點鐘收工。開挖路槽、鋪沙墊石、澆灌瀝青、平整路面,事情是幹完一樁接一樁。由於瀝青凝固點低,所以炎夏才是路面澆築的最佳時機。近四十度的作業環境,父親與工友們頂著辣辣的太陽,在大鐵鍋裡攪拌瀝青。父親說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陣陣灼人的熱浪和濃濃刺鼻的柏油味,可是山腳下的夜晚卻特別神奇,夜幕降臨不久,就有一縷縷從天柱山澗飄蕩出來帶著山泉體溫的“九井西風”讓他感覺上床睡覺是最幸福的事,儘管住的是用茅竹搭建、油氈蓋頂的簡易工棚,睡的是案板和桌子拼湊出來的簡易床。

父親說每天一睜眼看到的就是天柱峰,一想到不久的將來會有一車又一車來自大城市的人們帶著幾多期許幾多新奇,順著這條公路上到天柱山,他就有渾身使不完的勁頭。那時工程隊裡口口相傳著“天柱山”上了國家新聞報刊頭版頭條。父親沒有接觸報紙的機會,但他有隨身帶的收音機,清楚地瞭解到1982年天柱山被國務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國家風景名勝名單。寂寞已久的天柱山從此將迎來華麗現身的機遇,讓世人驚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父親說在歇工的間隙抬頭望一眼天柱山,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種神聖感,嚮往著有一天徒步登上山頂親自丈量一下山究竟有多高。父親不是文人雅士,不會賦詩作文,也不會臨山興嘆什麼“天下奇峰啊,舉世無雙”;他沒有讀過白居易的詩句“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門千仞鎖雲霄”,也不知道遊遍天下名山的李白遠望天柱寫下“奇峰出奇雲,秀木含秀氣。清冥皖公山,巉絕稱人意……”的詩文。父親眼中的天柱山是雄奇壯麗的,也是千變萬化的:晴朗的日子奇峰聳立,清逸秀麗,怪石在峰巒間爭輝;陰雨的日子云霧纏繞,靜穆崖嵬,煙雲在懸崖上瀰漫;清晨朝霧在峰壑中升騰,傍晚彩霞在巖壁上流光。父親雖不能慷慨高歌,但他會默默心動而稽首。

父親與工友們笑侃“不到天柱非好漢!”信誓旦旦“工程乾結束相伴上天柱。”工程結束在那年火紅的秋天,楓葉紅了,松針紅了,連綿的群山彷彿披上了火紅的衣衫。可是天公不作美,那天下起了大雨,抬頭看那熟悉的山峰都淹沒在濃重的霧氣裡,黑魆魆,三年來無數次瞻仰過的大山突然變得陌生,陰森森地凜凜逼人,刀削斧砍的山崖似乎頃刻間就要坍塌,這群一輩子不叫苦不怕死如大山般壯實的漢子們臉僵硬了,腿酥軟了,望而興嘆,悻悻打道回府。

父親不相信自己與天柱山的緣分就因這次擦肩而過而結束,只是旅遊旺季恰是農活的忙季,致使父親嚮往登上天柱山的心願伴隨歲月的流轉一擱淺就是三十年。等到家裡幾畝薄田再也不需要古稀之年的父親事必躬親的時候,父親跺跺腳地板依然咚咚作響時得意地說:“我還沒老,上趟天柱山沒問題。”可是父親心底閃爍了三十年的星火終沒能燎原,因為命運宣告他永遠也上不了那念念不忘的大山了。

父親中風的這年暑假,單位安排我去天柱山參加一個會議,我異常興奮,儘管學生時代有過一次集體秋遊天柱,但這次我帶著一項特殊使命:為餘生只能以輪椅代步卻依舊心懷天柱夢的父親多拍些照片以撫慰他失望的內心,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在借盡孝的名義進行自我贖罪,不過想到這心頭忽地掠過一絲悲涼和沉重。

父親 ·天柱山

車子剛進入山道,我莫名地激動,一邊別有深情地打量著窗外:挺拔的大樹一晃而過,盡顯王者之氣,無名的野花,恣肆鬥豔;一邊想著父親曾經為這條路灑下汗水,心裡競也充盈著成就感,琢磨著選個最佳角度拍幾張盤山公路全景照作為此次使命之旅的前奏。隨著盤山公路越來越陡峭,車子在千迴百折中顛簸地越來越厲害,有“躍上蔥蘢四周旋”的眩暈,也有“危襟坐輿筍,知怖不知歡”的驚懼。漸漸地,心像被萬條繩索拴住拎起,呯呯狂跳,感覺自己的小命隨時都要結束在父親引以為豪的奇險公路上……拍照自然也就力不從心不了了之。

迷迷糊糊上山了,住到了天柱山莊。慶幸會議期間有個寶貴的下午放飛我們去親近錦繡山色,我帶上相機迫不及待首奔拜岳臺去拍父親仰望了三年的天柱峰。不知跨過了多少級石階,涉過了多少險地,來到天柱峰面前時早已氣喘如牛大汗淋漓了。近距離仰視天柱峰更覺得它嶙峋奇絕,如柱聳立,直插雲霄,“畏途巉巖不可攀”。當年的朱熹定是捻鬚瞠目而作“屹然天一柱,雄鎮翰維東。只說乾坤大,誰知立極功。”遺憾的是任憑我如何煞費苦心選擇角度也攝不盡它的瑰偉,無法讓缺席的父親有身臨其境之感,真是“萬千鏡頭難夠用,多彩照片傳不盡”。忽然發現山腰處不知何時無端地升騰起淡淡的雲,讓天柱峰似島嶼般在大海上懸浮著。不經意間它又嫋嫋婷婷飄然而去。父親說過天柱山的雲氣是有靈性的,是天柱之神吹出的仙氣,王母娘娘乘仙氣,御飛龍,遊乎山間……“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我知道無法抓拍到它的神韻,握緊相機不敢動,因為輕輕一按快門就是對這大自然的一種褻瀆。

父親 ·天柱山

回來路上夕陽的餘輝橫照群峰,舉目四望,如同渡了一層金。當年的父親在揮汗如雨中只盼著天柱山趁早遮擋驕陽的威力,而無暇在意這之後它盡現的端莊嫵媚:紅霞輝映中煉丹湖金光粼粼,飛來峰紅光滿面,飛來石嫻靜沉著……

夜晚氣溫降得很快,涼爽怡人。我坐在山莊前觀光臺的石凳上,環顧群山蒼茫,薄霧迷濛,樹林間熒火蟲像流星雨一樣流瀉著,頭頂黑幕映襯下的如鑽石般星星眨著眼;聽著松濤陣陣,山上順流而下的泉水跳躍在岩石間叮噹作響;遙望山下星星點點的路燈昏黃昏黃,散落在蜿蜒山道上的車燈忽隱忽現……我好想化作山中一棵樹,甚至一粒塵土永久地沉浸在這醉人的夜色中,用一生的時光來溫習這詩意的柔軟;我真得很想將這裡幽美恬靜的夜晚分享給父親,可是我發現任何詞藻都顯得多餘,只能傻傻地凝視,呆呆地傾聽,儘管內心時有“把酒臨風”的衝動。

感謝幸運之神的眷顧,返程那天碧空如洗,計劃中為這次使命之旅鳴金收兵的“天柱拍日出”行動如願以償。心花怒放的我起了個大早,匆匆趕往觀日峰,我要讓一輩子披星戴月卻從沒看過高山日出的父親飽飽眼福。

觀日峰黑蒼蒼沒邊沒沿,我顫微微坐在觀日亭上,不知等了多久,東方天宇開始亮起來,烏濛濛的雲帶開始紅起來,千呼萬喚中旭日終於露出小小的一角,輝映著朝霞,光芒四射,五彩紛披燦若錦繡;不知不覺太陽光芒衝破雲層,就像一個燃燒得很旺的火球,我屏息靜氣,匆忙中按下快門,一張、兩張……圖片璀璨奪目,如凱歌般使人熱血沸騰,可我無法將這神奇大自然瞬息萬變的動態美再現出來,呈給我的老父親,儘管父親一生沒有錯過幾多沐浴晨曦的體驗,但他著實沒有過我這樣凝神端詳玩味而心醉的感受。

小心地將相機中的照片沖洗出來,我撫摸著這一摞天柱風光照,我不知道這是否能給魂牽天柱半輩子的父親些許安慰,但我內心五味雜陳。(文丨徐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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