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包越來越癟,誰不想有它來撐腰


瑞鼠吐寶 | 錢包越來越癟,誰不想有它來撐腰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鼠在中國曆代的形象可謂複雜而多元。既有《詩經》碩鼠一類諷諫之作,又有民間喜聞樂見帶有吉祥寓意的“老鼠嫁女”“老鼠娶親”等故事傳說,還有藏傳佛教中,象徵財富的多聞天王手中的“吐寶鼠”形象……


# 本文節選自《美成在久》第33期 「瑞鼠吐寶:茂陵博物館藏銅鼠的年代與意涵」 一文,作者周天為本刊編輯,邱寧斌為上海書畫出版社編輯 #


應了鼠年之瑞,於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與天久長:周秦漢唐文化與藝術”特展上展出的茂陵銅鼠風光無限。這件上世紀出自陝西興平地區,後由茂陵博物館所收藏的銅鼠,長期被當成西漢之作,又有“口吐葡萄”之相狀,受人關注毫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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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鼠 [傳]西漢中期 長13.2釐米 茂陵博物館藏


然而,這件銅鼠卻有可能為一件清代文物,其意涵與佛教多聞天王、布祿金剛手中的吐寶鼠相關。


身世之謎


這件銅鼠長13.2釐米,通體呈深紅色。尖耳,圓目,四肢匍匐,尾巴細長略帶彎曲,口部塑有一球狀物,球上有圓圈紋,鼠底部另有一凸起的柱狀物。


關於銅鼠年代,目前已知的各類展覽和出版物均定其為西漢時期。在2019年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辦的“與天久長”展覽中,即展出了本文所討論的這件茂陵銅鼠,展覽說明牌提供的信息為


5-5 銜物鼠,西漢中期,公元前139年—前87年,長13.2cm;銅;興平市豆馬村漢武帝(公元前141年—前87年在位)茂陵東側1號無名冢1號叢葬坑出土,茂陵博物館藏


這是目前可以見到的,關於這件銅鼠最詳細且明確的出土信息。


1981年5月發掘的茂陵一號無名冢一號叢葬坑,是秦漢考古一次重大的發現。如今陳列於陝西曆史博物館的鎏金銅竹節燻爐、鎏金銅馬等眾多漢代文物精品均出自此,該叢葬坑出土的諸多器物上都帶有“陽信家”的銘文,故推測這批器物的主人應是漢武帝劉徹的姐姐陽信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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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銅竹節燻爐、鎏金銅馬 取自展覽圖錄內頁@上海書畫出版社


若此銅鼠真的出自茂陵一號無名冢一號叢葬坑,則基本可定為西漢中期的文物珍品。然而,仔細檢閱1982年《文物》發表的考古報告,其中絲毫未提及有關這件銅鼠的任何信息,且該叢葬坑的器物分佈圖中也未見及該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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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考古報告,特別是此類簡報存在未全面展示考古發掘信息的可能,難道是當年整理的簡報中遺漏了這件銅鼠?它是否真的如“與天久長”展覽及一些學者文章所述,是屬於西漢中期茂陵叢葬坑的出土物?


這件茂陵銅鼠曾被各類圖錄、專著著錄多次,但有關其來源的信息並不統一,存在大量信息不一致的現象:

李西興主編的《陝西青銅器》附錄一“陝西出土重要青銅器一覽表”中提到“1982年興平市茂陵鄉出土西漢銅鼠”;國家文物局主編的《中國文物精華大辭典·青銅卷》中,顯示其為“1982年陝西興平茂陵出土”。而茂陵一號無名冢一號叢葬坑是1981年發掘的,與前述兩條出土信息並不一致。

1988年出版的《中國美術全集47》工藝美術編民間玩具剪紙皮影卷中也收錄了茂陵銅鼠,其信息記錄的更為詳細:“一九七六年六月十八日出土於陝西省興平縣”,撰寫此條目的為王志傑;而同為王志傑所著,出版於2012年的《茂陵文物鑑賞圖志》中,該銅鼠的來源被記錄為“1976年6月18日本館徵集”。


出土信息的混亂讓茂陵銅鼠的身世更加撲朔迷離。


王志傑先生曾為茂陵博物館館長,上世紀60年代起就紮根於茂陵,在茂陵地區工作超過50年,應該是最熟悉茂陵地區出土文物的人之一。在他所提供的關於這件銅鼠的兩條信息中都提到了“1976年6月18日”,且其最新著作《茂陵文物鑑賞圖志》中寫道是“本館徵集”。


在暫無更多信息的情況下,筆者更傾向於這件茂陵銅鼠為1970年代陝西興平茂陵地區文物工作部門的徵集品


年代與口銜物


如上所述,茂陵銅鼠可能並不屬於茂陵一號無名冢一號叢葬坑的出土物,甚至與茂陵並無直接的關係,那麼這件銅鼠是否真的是漢代製品呢?首先,我們不妨關注下古代鼠類文物是什麼樣子的。


雖說鼠很早就進入到中國人生活之中,但將鼠作為藝術品來塑造的例子卻不太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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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鼠圖拓片 四川三臺縣郪江鎮漢代崖墓


目前可以確認的,最早的文物中的鼠形象出現在漢代。四川三臺縣郪江鎮的漢代崖墓中出現了狗叼著老鼠的圖像。一隻狗蹲坐在地,口中叼著一隻鼠,鼠長長的尾巴也被塑造出來,但這並非我們現在所說“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呂氏春秋》中記載:“齊有善相狗者,其鄰假以買取鼠之狗。期年乃得之,曰:‘是良狗也。’ 其鄰畜之數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相者曰: ‘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欲其取鼠也則桎之。’ 其鄰桎其後足,狗乃取鼠。”


此幅四川三臺漢代崖墓的畫像,便是“良狗取鼠”故事的圖像詮釋。


鼠的形象也出現在徐州漢代畫像石中,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收藏了一塊出自鳳凰山漢墓祠堂的畫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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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鼠畫像石 徐州鳳凰山漢墓祠堂 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藏


畫面的主體是一座漢代樓閣,樓閣頂部蹲坐一隻小獸,圓圓的腦袋,身上紋飾似是對毛色的刻畫,應是隻貓;貓的下方雕有一隻鼠,小腦長尾,形象可愛。此外,“貓(狗)捉鼠”的圖像還見於山東沂南北寨村畫像石中,可見其在漢代較為流行。


漢代鼠的形象除了在畫像石出現之外,也見於陶俑。陝西西安北郊紅朝坡漢墓出土了一組灰陶小鼠,豎耳尖嘴,尾巴上卷,是極為難得的有明確出土信息的漢代鼠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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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陶小鼠(一組) 漢代 高約3釐米,長約6釐米 陝西西安北郊紅朝坡漢墓出土


從以上鼠的形象,我們大致能夠了解漢代人對於鼠的塑造方式。雖然茂陵銅鼠,與上述四例的材質不同,但也不難看出其造型與我們見到的漢代的鼠有較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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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銅熊 西漢 高7.6釐米 安思遠舊藏


誠然,漢代以銅為媒材來製作動物較為常見。比如安思遠舊藏的鎏金銅熊,熊頭與鼠頭一樣都是尖嘴,有一定的可比性;銅熊的眼睛、睫毛、頭部毛髮、嘴中伸出的舌頭等,都刻畫得十分精細,相比之下,茂陵銅鼠頭部的刻畫就粗率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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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圖及封面圖 @王朝的廢墟


另外,銅熊和銅鼠都有展現身上的毛髮,前者的毛髮是鑄造出來的,而後者的毛髮是磨刻出來的,二者的工藝及所呈現的效果也有較大差異。


要想真正斷定茂陵銅鼠的年代,對銅鼠口中之物的判斷則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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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陵銅鼠口部細節


目前學界對於這件銅鼠口銜物的認識主要分為兩派。一是以茂陵博物館王志傑先生為代表,稱其為“鼠吃葡萄”或“老鼠吃葡萄”。從這個名稱可以看出,王氏認為銅鼠口中叼著的球狀物是“葡萄”。


葡萄確實最早在西漢時期被引入中國,《史記·大宛列傳》記載張騫出使西域見到:

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餘石,久者數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於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眾,則離宮別觀旁盡種蒲陶,苜蓿極望。


而《漢書·西域傳》進一步明確指出,大將李廣利伐宛後,使者將葡萄的種子帶回中國。若這件“吃葡萄”銅鼠確實出自茂陵,也算是一段葡萄傳入中國史實的美好見證。


另一些研究者則謂之“ 餅狀物”或“球狀物”,稱其為“銜物鼠”。不過茂陵銅鼠真的是 “口銜”一物嗎?


仔細觀察銅鼠口部的球狀物,可見其上刻有一圓形,圓的下部還有兩道弧形裝飾,這似乎與葡萄的真實樣貌不同,而與藏傳佛教藝術中珠寶的形象十分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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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傳佛教中珠寶形象


英國藏傳佛教和藝術史學者羅伯特·比爾(Robert Beer)整理了藏傳佛教中象徵符號和器物圖案,在他的《藏傳佛教象徵符號與器物圖解》一書中講到:“作為供品,珠寶通常畫成圓形或梨形,顏色從頂部到底部漸深。珠寶一般帶有清晰的頂尖,頂尖上有幾條金色的環線,表示珠寶在閃爍發光。”


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出,茂陵銅鼠口中之物與藏傳佛教中珠寶的樣式一致,如此看來,銅鼠口部球狀物上的紋飾組合,即表現珠寶在閃爍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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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傳佛教中吐寶鼠形象


於此,便不難理解茂陵銅鼠實際上是藏傳佛教中的“吐寶鼠”。羅伯特·比爾在書中也介紹了吐寶鼠的圖像,造型和細節與茂陵銅鼠十分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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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寶鼠匝卡 公元19世紀 尼泊爾雪謙檔案館藏


此外,收藏於尼泊爾雪謙檔案館的一套19世紀的匝卡中有一幅吐寶鼠畫像。描繪有兩隻吐寶鼠,鼠的周圍都是它們吐出的珠寶,其形象與茂陵銅鼠也一致。


由此可知,本文所討論的銅鼠不是所謂的“銜物鼠”,更不是“老鼠吃葡萄”,而是藏傳佛教中的“吐寶鼠”。


形象與意涵


吐寶鼠是佛教中多聞天王、布祿金剛等左手所持的器物,鼠可以吐出摩尼寶珠,象徵著財富。


這可能來源於印度,如古代印度的象鼻財神毗那夜迦,腳踏一隻鼠。《宋高僧傳》有烏萇國(古印度)“鼠獻金錢”的記錄:“畏復至烏萇國,有白鼠馴繞,日獻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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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形袋

河北陽曲不二寺明代多聞天王像(左)

西藏山南丹薩寺明代鎏金天王立像(右)


另外,在中亞和古印度,人們還會用鼠鼬的皮製作錢包,從其口中倒出錢幣、寶石。上圖中造像右手均抓著一隻鼠頭形的袋子,尤其右者製作精緻華麗,天王手中見鼠形寶袋,鼠頸飾珠串,腹部圓鼓,並對鼠的四肢亦有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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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繪多聞天王壁畫 中唐時期 甘肅瓜洲榆林窟15窟前室北壁


吐寶鼠在中國的圖像材料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唐時期。甘肅瓜州榆林窟15窟前室北壁繪製了一幅多聞天王(毗沙門天王)的畫像,天王身披瓔珞,頭戴高冠,左手握一隻口吐寶珠的鼠。


這裡鼠的形象與我們傳統認知的老鼠、田鼠等不同,它體型較大且修長,更像是鼠鼬。在藏傳佛教的語義中,吐寶鼠被稱為“那庫拉(nakula)”,是鼬(mongoose)一類的動物,不過後來在中國多數還是以“鼠”的形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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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對各個時期,多聞天王和布祿金剛手中吐寶鼠形象的梳理,我們可以發現茂陵銅鼠的風格,更接近於清代的吐寶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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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聞天王唐卡細部 約18世紀 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藏


上圖這件收藏於費城藝術博物館的約18世紀的唐卡,畫面中央是手持吐寶鼠的多聞天王,吐寶鼠吐出一串摩尼寶珠,地面上已經堆成一座寶珠小山,且其紋飾細節與茂陵銅鼠口吐的寶珠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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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鎏金多聞天王像 清代 西藏布達拉宮管理處藏


相關金銅造像可見,布達拉宮管理處收藏的一件清代銅鎏金多聞天王像,吐寶鼠吐出的也是閃爍的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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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雕多聞天王像 清代 河北唐山清東陵乾隆裕陵地宮


竣工於乾隆十七年(1752)的清裕陵,地宮牆面浮雕有四大天王,尺寸巨大,工藝繁複精細,其中多聞天王手持吐寶鼠的造型及口含寶珠,也與茂陵銅鼠相近。


值得注意的是,茂陵銅鼠的底部有一截凸起的柱狀物,說明其原來應是安插於某處——為某個金、銅造像手中的部件,或系插於臺座作為供奉的單體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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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陵銅鼠底部


多聞天王或布祿金剛手持吐寶鼠的方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用手抓住鼠的脖頸,一種是手托住鼠。前者在鑄造時通常一體成型,後者造像和吐寶鼠為分開鑄造,爾後再將鼠插入造像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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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鎏金多聞天王像(手中吐寶鼠佚失)清代 西藏昌都同卡寺藏


鑑於茂陵銅鼠的尺寸較大,長達13.2釐米,若其確原為造像手中的吐寶鼠,可大致推算這尊金銅造像的尺寸需達近真人大小,這樣的尺寸在藏傳佛教金銅造像中較為少見。


所以仍不能排除茂陵銅鼠為單體造像,是安插於某個臺座之上用於供奉,為人們祈求財富所用,這在民間應是一種喜聞樂見的行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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