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之死:逃離醫院,逃向上帝

今天(11月20日)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忌辰。托爾斯泰是19世紀中期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思想家,哲學家。

作家茨威格說:“在人世間的權勢者之中, 他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富有, 他恬適地居住在祖傳的家園。他身體健康, 精力充沛, 把他一心追求的姑娘娶到了家裡, 妻子給他生了十三個孩子。他用手和心靈創造的作品已經成為不朽之作, 照耀著整個時代。這位顯要的封建貴族, 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從農民身旁走過時, 他們都懷著崇敬的心情向他鞠躬。就連整個世界也對他如雷貫耳的聲譽深表崇敬。就像約伯面對考驗那樣, 列夫·托爾斯泰也別無他求。他曾在一封信裡寫出一句世上最放肆的話:‘我是徹底幸福的。’

然而一夜之間, 這一切就都再也沒有意義、 沒有價值了。托爾斯泰在他具有世界影響的生命的第五十四個年頭第一次看到了一種巨大的虛無。從那時起, 直至他的生命終結, 他都毫不動搖地呆呆望著這個黑色的洞, 望著自己生存背後的這個不可理解的內在的東西。”

文 | 茨威格

一個人只能獨自接近上帝。

一九一〇年十月二十八日, 大約早上六點鐘, 樹林間還是漆黑的夜, 幾個人影特別奇怪地躡手躡足地圍著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府邸行走。鑰匙咔嚓咔嚓地響, 像小偷輕輕轉動門把手把一扇又一扇門都打開了。在馬廄的乾草裡車伕小心翼翼地把馬套在車上, 沒出一點聲音。在兩個房間裡有不安定的影子晃來晃去, 手裡拿著遮住光線的手電筒, 打開箱子和櫃子, 摸索著抓起各種各樣的包袱。然後, 他們就悄悄溜出無聲地推開的門, 小聲說著話, 跌跌撞撞地穿過庭園裡骯髒的雜草地。一輛馬車躲開府邸正面的路, 悄悄地從後面向庭園的大門駛去。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是有竊賊闖進府邸了嗎?難道是沙皇的警察終於包圍了這位可疑者的住宅, 準備進行搜查? 不, 沒有人闖進來, 而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只在他的醫生的陪同下像個小偷似的逃出他生活的這座監獄。 召喚已經向他發出, 這是一個不可反駁的決定性的信號。當他妻子在夜裡秘密地神經質地翻尋他的文稿時, 他又一次當場捉住了她。這時, 他心裡突然頑強地橫衝直撞地跳出來這樣的決定: 離開“這個早已離開他心靈的”妻子, 離家出走, 隨便到什麼地方去, 奔向上帝, 奔向自我, 奔向自己應得的死。

托爾斯泰之死:逃離醫院,逃向上帝

托爾斯泰與其妻子

他突然在工作服上面罩上外套,戴上粗俗的帽子, 穿上膠鞋, 除了老人必需的東西沒有攜帶任何個人的財產, 為的是把自己交給人類, 就是說他只帶了日記本、 鉛筆和羽毛筆。在火車站, 他還潦潦草草地給他妻子寫了一封信, 讓車伕把信捎回家去: “我做了一種我這樣年齡的老者通常要做的事, 我現在離開這塵世喧囂的生活, 為的是在隱遁和孤寂中度過我的餘生。” 然後他們上了火車, 在一節三等車廂的骯髒的板凳上坐下, 列夫·托爾斯泰, 這位奔向上帝的逃亡者, 身上裹著外套, 只有他的醫生陪伴。

但是托爾斯泰不再自稱原來的名字了。就像以前卡爾五世那個兩個世界的主人, 為了把自己安葬在西班牙馬德里埃斯科里亞爾宮的棺木裡, 把君權的象徵物棄置一旁一樣, 托爾斯泰不僅拋棄了他的金錢、 家庭、 榮譽, 而且拋棄了他的名字。他現在自稱T.尼古拉耶夫, 這是一個希望為自己創造一種新生活和純潔正當之死的人杜撰出來的名字。 終於解除了一切束縛, 現在他可以成為走在異鄉大道上的朝聖進香者, 成為他的教義和真心話的僕人了。

在薩馬爾金諾修道院, 他又向那裡的院長即他的妹妹告別:兩位年老力衰的人坐在一起, 周圍是和善的修道士,安定和莊嚴的孤獨使他們變得容光煥發。幾天以後, 在他第一次失敗的出走歸來時出生的那個女兒追來了。不過, 即使在這裡他也無法得到安寧, 他害怕被人認出來, 怕被跟蹤, 怕被人追上, 再被拉回自己家裡那種錯綜複雜的不真誠的生活中去。因此, 他又一次被看不見的手指所觸動, 在十月三十一日早上四點鐘, 他突然叫醒女兒, 催促繼續往前走,到哪兒去都行, 去保加利亞, 去高加索, 到外國去, 只要去聲望達不到, 人們找不著的地方, 只要最後能一人獨處, 走向自我, 走向上帝。

但是他的生活和他的教義的可怕的敵手, 就是那聲望, 那折磨他的魔鬼和誘惑者, 還是不放過它的犧牲品。 世界不准許“它的”托爾斯泰屬於他自己, 屬於他天生的多聞博識的意志。這個被追趕的人在火車的車廂裡剛剛坐好, 帽子還低低地壓在額頭上, 就有一個旅客認出了這位大師。列車上所有的人立時都知道他在車上了。秘密已經洩露了。

隨後,便有無數男人和女人在外面擁到這節車廂的門口來看他。

他們隨身攜帶的報紙都通欄刊載著有關這個珍貴動物逃出監禁的消息。 他的身份洩露出去了, 現在已經被包圍了, 聲望又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 攔住了托爾斯泰通向完成的路。 沿著這列呼嘯疾馳的列車, 各條電報線路都在嗡嗡響著傳遞消息。所有的車站都接到了警察局的通知, 各級官吏都被動員起來, 家裡的人已經預訂了專車。記者則從莫斯科, 從彼得堡, 從尼什涅—諾沃戈洛德, 從四方八面追逐他, 追逐這個逃跑的野獸。

神聖的教會會議派出一位神父, 想抓住這個後悔的人。突然有一個陌生的先生登上列車, 他不斷地變出新的嘴臉經過這個車廂, 一個密探——不, 聲望不讓他的囚徒逃走。列夫·托爾斯泰不應該也不可以一人獨處。 人們不容許他只屬於自己, 只去實現他的神化。

他已經被包圍了, 被圍得水洩不通, 沒有一個灌木叢能讓他藏身。如果這列火車來到邊境, 就會有一個官員很有禮貌地微微抬一下帽子向他致敬, 同時不准他過境。不管他想要逃到哪裡去, 他的聲望總在他面前擋著他, 很惹人注意, 七嘴八舌, 吵吵嚷嚷。不, 他脫不了身, 利爪緊緊地抓住了他。這時, 女兒發現父親衰老的身體在打寒戰。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身子靠在硬木椅上。汗從這位索索發抖的老人的每個毛孔裡滲出來, 汗珠從額頭上往下滴。一種寒熱病, 一種源於他的血統的疾病向他襲來, 目的是想要救他。

死神已經舉起他那件黑色的大衣, 在這些跟蹤者的面前把他覆蓋起來。

托爾斯泰之死:逃離醫院,逃向上帝

在阿斯塔波沃, 一個小火車站, 他們不得不中止行程, 這位垂危的病人實在不能繼續旅行了。沒有客棧, 沒有旅館, 沒有豪華的房間安置他。那位站長很難為情地把車站二層木屋的站長辦公室讓給了他(從此以後這裡便成了俄羅斯世界朝拜的聖地) 。人們把這位冷得發抖的人扶進屋裡, 於是他所夢想的一切就突然變成了現實;那是一個小房間, 低矮, 黴味撲鼻, 煙味嗆人, 一派貧窮景象, 放著一張鐵床, 煤油燈光十 分暗淡——一下子遠離了他逃出來的奢華和舒適。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刻, 一切都變得如他內心所向往的樣子:純潔, 沒有瑕疵, 死完全成為出自他的藝術家之手的崇高的象徵。

幾天以後, 這死亡的輝煌的建築便拔地而起, 他的教義得到了莊嚴的確認, 不再受到人們的嫉妒的暗中破壞, 不再有人干擾和破壞他的古老塵世的單純。聲望白白地努起貪婪的嘴唇, 屏氣斂息, 守候在緊閉的門外 ;記者和獵奇者, 密探、 警察和憲兵, 宗教會議派來的教士, 沙皇指定的軍官, 全都白白地奔來和等待:他們的耀眼刺耳、 體面喪盡的忙亂絲毫也影響不了這種無法破壞的最後的孤寂。只有女兒守護著他, 在場的還有一個朋友和醫生, 寧靜的謙卑的愛默默地環繞著他。

床頭櫃上放著小日記本, 這是他對上帝說話的話筒, 但那緊張不安的手再也不能握起那支筆了。於是, 他便呼吸急促地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 向女兒口授了他最後的思想, 他稱上帝為“無限的宇宙, 人只是它的一個有限的部分, 是它在物質、 時間和空間上的顯示”, 他宣稱, 這種塵世的生物和其他生物的生命的聯合, 只能通過愛來實現。

在他去世的兩天前, 他還集中他的所有感官, 去捕捉崇高的真理, 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真理。然後, 黑暗便漸漸地遮沒了光輝的大腦。在外面, 人們為了解情況好奇而放肆地推來擠去。他再也感覺不到他們了。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 跟他一起生活了四十八年的妻子, 因懊悔而顯出謙恭, 淚如泉湧地從窗口往裡張望, 只想從遠處再看一眼他的面容。他再也認不出她來了。這位目光最敏銳的人覺得生活中的萬事都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血液通過漸趨破裂的血管越來越無力, 越來越凝滯。

在十一月四日的夜裡, 他又一次振作精神, 悲嘆道:“可是那些農民——那些農民究竟是怎樣死的呢?”這不同尋常的生命還在與這不同尋常的死抗爭。

剛到十一月七日, 死就降臨到了這位不朽的偉人的頭上。銀髮蒼蒼的腦袋向後倒在枕頭上, 那雙觀察世界比所有的人都銳利的眼睛失去了光澤。這位情急似火的求索者, 現在才明白了一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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