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的“荒涼”與張愛玲的“蒼涼”

 蕭紅和張愛玲是兩位天才型的女作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而重要的位置。二人不僅才華出眾,而且生命歷程和文學作品有不少相似之處,比較二者,能從中發現一些頗有意味的東西。蕭紅和張愛玲的人生際遇、文學作品及其被接受的過程,至少有四方面相似。


蕭紅的“荒涼”與張愛玲的“蒼涼”


  其一,她們各自都生活在一個不和諧的家庭,童年經歷可謂不幸,都缺乏父母之愛。蕭紅出生後就被父親嫌棄,父女關係冷漠緊張。八歲時喪母,不久父親再娶,後母對蕭紅也沒什麼感情。唯一的親情之愛來自祖父的關照。張愛玲同樣出生在一個不堪的家庭,父母感情不和,經常吵架。父親是前清遺少,沒落貴族,抽鴉片、嫖妓、娶姨太太,生活墮落。張愛玲四歲時,母親遠赴英國遊學,父親不滿,幼小的張愛玲成為他的出氣筒,經常遭遇虐待。十歲時,父母離異,隨後父親再娶,後母和張愛玲關係緊張,曾因二人鬧矛盾,張愛玲被父親關禁閉達半年之久。


蕭紅的“荒涼”與張愛玲的“蒼涼”


  其二,兩人都歷經滄桑,愛情婚姻遭遇不幸,晚景淒涼。蕭紅尤甚,蕭紅短短的一生顛沛流離,愛情婚姻屢遭挫折,先後被幾個男人“拋棄”。1942年1月,三十一歲的蕭紅孤獨淒涼地病逝於香港一家醫院。張愛玲的人生際遇和愛情婚姻也好不了多少,先是和漢奸文人胡蘭成有過短暫的不對等的婚姻(胡是有婦之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移居海外,第二次婚姻也談不上幸福。晚年幽居,基本斷絕與外界往來。1995年9月,七十五歲時在洛杉磯寓所孤獨離世,去世一週後才被人發現。
  其三,二人都具有文學天賦,在二十五歲前就出版或發表了各自的文學作品,併產生較大影響;而且,作品在精神氣質上比較類似,都有一種悲涼氛圍或悲劇意識。
 


  如果要從蕭、張二人的作品中各自提煉出一個關鍵詞,我認為分別是“荒涼”和“蒼涼”,這是一對近義詞,在蕭、張二人各自的文本中具有提綱挈領的意義。
  蕭紅因為生命歷程短暫,所以作品數量並不多,在她為數不多的作品中,《生死場》、《呼蘭河傳》無疑是代表作。


蕭紅的“荒涼”與張愛玲的“蒼涼”


《生死場》是蕭紅前期的作品,出版於1934年,小說描寫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東北一座村莊生與死的故事。那片黑土地災難深重,村民生活痛苦而麻木,人們像牛馬一樣生活,“糊糊塗塗地生,亂七八糟地死”。蕭紅用令人觸目驚心的文字,給我們描寫了一個令人驚駭的荒涼世界,村民生活的外部環境惡劣,人的精神世界荒蕪殘缺。《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顯示了她的現實主義文學才華。


  《呼蘭河傳》是蕭紅後期的作品,是她最成熟的作品之一,更能全面顯露她的藝術才華。這本並不算長的長篇小說,我更願意看作是蕭紅的童年自傳。在這部作品中,蕭紅開創性地為一個小城——呼蘭河作傳,她用兒童的視角、自然天成的筆觸描畫了一幅北方小城荒涼而寂寞的圖景。



  呼蘭河不僅城小而且冷清,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南北走向,一條東西走向,構成一個十字型。灰撲撲的馬路,車馬過後灰塵滾滾,下雨天則是滿地泥濘。呼蘭河的人們生活在刻板而單調的世界,小城人的日常生活灰暗寂寞,困苦麻木,像北方的大地上的野草自生自滅。貧乏單調的生活滋生了人們的“看客”心理。東二道街有一個大泥坑,正處路中央,不管下雨天晴,它都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吞噬過許多大小動物,車馬跌落坑中是常事。而每當有車馬跌入坑內,人們都樂於圍觀,“大家都對它起著無限的關切”,但一次一次的人仰馬翻,並沒有讓誰提出填平泥坑並付諸行動。大泥坑彷彿就是一個戲臺,常年上演“喜劇”,大家都樂於在單調貧乏的日子裡看戲。填平泥坑等於拆掉了戲臺,顯得不合時宜。


 
  對於蕭紅自己而言,荒涼感更鮮明,“我”的童年單調寂寞,缺乏父母之愛,唯有祖父給予人間溫情,幾乎沒有同齡玩伴,只能和後花園的蝴蝶蜻蜓、野花野草為伴,“我”家的後花園成為“我”玩樂的天地。《呼蘭河傳》中作者四次寫到“我家是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反覆提及荒涼,足見“我”的主觀情感之強烈。蕭紅童年的後花園,讓人不禁想起魯迅童年的百草園,相比而言,多姿多彩的百草園更襯托出蕭紅童年的孤獨寂寞。


蕭紅的“荒涼”與張愛玲的“蒼涼”


  從感情和心理上講,寂寞是蕭紅童年的關鍵詞。從心理學上分析,童年的成長環境潛移默化地影響一個人的一生。蕭紅可謂典型,正是童年親情的缺失和孤獨寂寞,使成人後的蕭紅渴望感情的慰藉,在愛情婚姻中過於依賴男性,以致情感屢屢受挫。她想自立卻又無法擺脫對男性的依賴,在這種矛盾心理中糾結而不能自拔,最終在寂寞中孤獨離世。1946年,茅盾在為《呼蘭河傳》所寫的序言中,反覆運用“寂寞”這個詞論述蕭紅以及呼蘭河,多達二十五次。的確,茅盾先生找準了蕭紅一生的痛點——寂寞。1944年,戴望舒曾拜謁過香港淺水灣旁的蕭紅墓,並寫了一首短詩《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聽海濤閒話。


  從深層次探究,蕭紅的寂寞源自童年生活的荒涼世界,荒涼與寂寞構成了蕭紅生命歷程的因果關係,荒涼是因,寂寞是果。

張愛玲作品的核心詞毫無疑問是“蒼涼”。

《傾城之戀》的結尾有這樣一段:“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這一段差不多是張愛玲作品的內容提要或者說情感基調。昏暗、沉悶、冷漠、壓抑、孤獨、病態等詞語構成了她的作品的底色。張愛玲愛用“蒼涼”一詞,偶爾也會運用“淒涼”和“荒涼”等近義詞,表達相近的含義,如《金鎖記》的開頭:“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淒涼。”


蕭紅的“荒涼”與張愛玲的“蒼涼”


  張愛玲為什麼特別偏愛“蒼涼”?她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說出了答案:“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乏人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是一種啟示。”



蕭紅的荒涼更多呈現的是外部世界的景象,包括自然環境和人的生存環境,透過這些景象,我們可以感受到作品中人物內心的荒涼。張愛玲的蒼涼更多的是指向人生和人性,流露出悲劇意識。張愛玲的小說中外部環境描寫沒有蕭紅那樣普遍,環境只是人物表現的襯托,張愛玲更關注的是人心、人性。但從根本上講,荒涼和蒼涼並沒有本質區別。蕭紅、張愛玲都描繪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人的具有悲劇色彩的生存狀態,蕭紅把目光聚焦於鄉村和小城鎮,張愛玲聚焦的是上海、香港等大都市。

蕭和張的文學風格是屬於兩種類型的,一個類似鄉土民謠,一個類似都市流行曲,雖然都具有悲涼的氣質,但二者風格並非同類項,所以不好下誰高誰低的結論。我比較贊同現代文學史家夏志清的說法:“蕭紅的文學成就一點也不比張愛玲遜色……她是二十世紀中國優秀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將成為此後世世代代都有人閱讀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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