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思想方法

我們開始講述孔子的思想方法。這個問題讓人迷茫。孔子思想還有方法嗎?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堆格言,如此而已。或者這個問題就沒有在人的思想裡閃現過,更別說探究了。中國人大都迷失在這種思想裡,跟這種思想的細枝末節做鬥爭。有誰知道孔子是不屑於辯論的?你們這些聰慧的人,看到了方法這個問題嗎?還是依然陷在什麼“仁義禮智信”裡無法自拔?

我曾提到孔子思想是“根”的思想,站在過去根基化的地基上。沒人明白。我們還在喋喋不休地說,這種思想歷經千年已經融入我們的血液。這種融入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這是一個歷史歷程,我要說:無論這種思想有無實現,它都是“根”的思想。這在“仁義禮智信”裡有明顯的痕跡,我們能感受到,卻不明就裡。我還說:這是一種“情”的思想。大概也沒什麼人明白。上個世紀,存在主義思想橫行於世。海德格爾畢生致力於“存在”,他展現出來的“無家可歸狀態”最感人。然而,在中國,千年以前,已經有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看到了。他講授和傳播,致力於把人帶回“家”中。我還簡略提出孔子思想不是倫理思想,但它是關於“他人”的學說,關於“人與人”的學說。這很明顯。但不明顯的是:為什麼關於“人與人”的學說就可以成為“天道”?人們不明白,也不追問。更甚者:孔子是怎樣把這兩種東西緊密的聯繫起來的?這更是無人問津。

有人曾把孔子與蘇格拉底相比較。其實,這是一個美麗的誤解。也許人們認為把孔子比做蘇格拉底就彰顯了孔子的偉大。在我看來,是把孔子拉低了或者把蘇格拉底抬高了。蘇格拉底在大街上到處逛蕩,逢人辯論,然後有了辯證法。尼采說“辯證法只是一個黔驢技窮的人手中的權宜之計。……辯證法家手持一件無情的工具;他可以靠它成為暴君;他用自己的勝利來出別人的醜。辯證法家聽任他的對手證明自己不是白痴。他使對手激怒,又使對手絕望。辯證法家扣留他的對手的理智。……”這是中肯的評價。孔子儼然一位授道導師:溫而厲,威而不猛,泰而安。這樣一位導師是不屑於辯證的。“道”,豈容爭辯!陷入爭辯泥潭的“天道”,已經不是“天道”,只不過是口舌之辭罷了,猶如潑婦罵街。孔子只是在命名。這位大詩人,仔細聆聽,而後道出事物的名稱,給它們一個適合的位置。理解“位置”一詞的意義嗎?“位置”,除了“意義”外,豈有他哉?天地萬物,只有擁有了一個位置,才存在,才能有意義。孔子,這位偉大的導師,不辯證,只傳授。傳道授業解惑,是他的責任;溫文爾雅,是他的力量。蘇格拉底,這個醜陋的小丑,怎能與他相提並論。正如尼采所說;蘇格拉底,一個頹廢者,生命的敗壞者。孔子,巍巍然而立,生命和思想的強者。誰比他更熱愛生命。死人,你也得來人世間生活。

蘇格拉底討論“善”本身,“美”本身……討論“型”。這些純淨的東西不屬於人世間,而人世間的一切只不過是“型”的摹本。“型”是絕對不變化的,靜止不動;只有摹本才消耗和變易。由此,蘇格拉底能夠證明靈魂不滅。《裴洞篇》通篇都在討論這個。“型”和理念是最高存在,而生成不過是這個最高存在的衰退摹本。基督教能在某種意義上追溯到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不是沒有道理的。而孔子呢?――我們至今不過活在對孔子的巨大誤解中。為什麼幾千年來,我們沒有發展出信仰?我們踐行孔子的學說;我們說,它已經融入了我們的血液。但,這不是信仰。信仰,要有偶像。我們能說,我們信仰我們的祖宗嗎?不。我們不信仰祖宗。這是誤解。我們會信仰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嗎?祖宗從來不是我們的神。如果說《論語》裡提到鬼,“非其鬼而祭之,諂也。”這不過是認為,鬼是人的另一種存在形態。就是說我們從不曾失去“其鬼”。薩特說,普魯斯特從不曾失去他的祖母,只要他感到他祖母就生活在他周圍。(大概意思)就是這個意思。在這裡,我們即將觸及孔子的最隱秘核心。我忍不住想先做點評價:孔子的思想是真誠的,但他使用的方法技巧卻是最隱秘狡詐的。孔子是有史以來,最狡猾奸詐的傢伙。不露聲色,不露痕跡,讓人迷失在他的思想裡。莊子也不過抓住他矯飾虛偽不放,不曾觸及根本。孔子的思想有個特點:你可以棄之不顧,但只要你深入,你就會被“忠孝仁義”之類的東西所迷惑。你就會認為,孔子只不過是講述這些。如此以來,你的批判就擊不中要害。我們說,孔子的思想是最真誠的。他沒有像蘇格拉底一樣,把一個巨大而靜止不動的存在,置於人的頭頂上,讓“生成”做為它的衰退摹本。難道有人哪怕感到一點點他們所說的東西的相似嗎?孔子在川上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孔子是馴服高手。他沒有馴服豺狼虎豹,然而,他讓巨大的“生成之流”在“道”裡劃圓。生成任你生成,但是你必須乖乖地返回到原點。從此生成自身開始限制自身。你們敏銳的眼光看到這一點了嗎?你們看到什麼忠孝,什麼仁義禮智信所起到的作用了嗎?僅僅如此嗎?只不過,冰山一角。但是,這讓人想到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恆輪迴。都是圓,但圓與圓差別巨大。尼采經驗了虛無主義,並持之以恆地與之作鬥爭。而虛無主義,尼采經驗為:最好價值的自行貶黜。當我們對尼采經驗的虛無主義的面貌有所瞭解,我們就會大概明白尼采致力於什麼。說尼采思想是一種價值思想是不準確的,就像說孔子思想是一種倫理思想不合理一樣。如果沒有強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恆輪迴,價值就是無根浮萍。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也不會有;而價值又是核心。我認為相同者的永恆輪迴是力量的增長方式。尼采大概會說,孔子只不過是個喋喋不休的道德說教者。但是,我們更深層思考會發現,孔子所教導的一切都和價值豪不沾邊。他所教導的,無論是忠孝仁義,還是詩禮信都是和生成融匯在一起的。它們不是外在限制而是做為生成自身的限制。所以,孔子不僅是一個說教者,更是一個謙遜的馴服者。生成在劃圓,但這個圓沒有離開大地,像海德格爾一樣“無家可歸”,而是維繫在原點。你還在原來的地方!所以,我說,這是一種“情”的思想。這種“情”,不流露於表面,而是潛藏在中國人的血液裡發力。也是直到現在,我才理解為什麼我剛一接觸海德格爾的思想,就沒有什麼認同感,甚至,於我有點格格不入。

這裡所有的論述,都是簡略的,提示式的。那麼,就讓我們以這種方式繼續吧。

我要揭露!揭露孔子溫文爾雅外表下,最隱秘的狡詐。這個幾千年之前,謙遜有禮的小老頭;彷彿把自己和盤托出的老傢伙,卻用語言和行動把自己的真面目遮掩起來。這樣一來,你永遠不可能用他迷惑人的思想打擊到他。如果你的敵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你怎麼能擊中要害呢?注意:我並不是在說孔子虛偽。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這樣說。人們都認為這是孔子愚民思想的又一次體現。然而,這句話大有疑慮。首先,這與孔子的思想和言行是極度不相符的,就像《論語》裡,好幾處相悖謬的言論。我們不知道這句話在什麼情景下,對何人而說。我們不猜測,只是這句話很怪異。有人大概猜測這是說給當政者的。因為畢竟大多數人認為孔子思想是統治階級的思想。但是,我們要明白:孔子是一個思想家教育家,但不是統治者,甚至不攀附統治者。做為一個真誠的思想家只講述自己看到的東西。這本身也是孔子的思想。難道孔子大談“仁義禮智信”卻把自己排除在外嗎?這說明了什麼?我認為這正說明了:這句話是真理。它是做為真理出現的,而不是諂媚之詞。我們都知道,據說孔子曾求教於老子。老子也有這樣的言論。大概孔子有所繼承。但是,同樣的東西放在不同的地方,性質就會改變。我們再來讀讀這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們可以把它當作愚民,這也未為不可。但是,還是讓我們看看通常是什麼情況。發揮發揮我們的經驗吧。一朵美麗的花,一位美麗的姑娘,我們看見了,繼而喜歡上了。然後,到此為止。我們並不會尋找原因。當有人問起,我們才會說,因為美麗啊或者別的什麼。特別自負的人還會這樣說:因為我喜歡,所以才美麗。不管是什麼樣的回答,都是我們一目瞭然的:喜歡,美麗;美麗,喜歡。於是,原因和結果就在這種顛來倒去中出來了。更深一層?很少人追問。這是我們對待自身的方式。再說說別人對待我們的情況。如果別人命令我們,我們會感覺到冒犯。但是,如果別人只是為我們指明出一條道路,我們大概並不會感覺冒犯。也許我們會踏上這條道路。至於原因,我們大概會猜測指路人本身的原因,卻不一定關心道路本身的原因。“由”字,在我看來,裡面隱含著道路的意義。意思很明白了:讓人看見道路,人只須順著前行。在這裡,我們放棄這種討論。我們只是想說,這句話裡隱藏了孔子思想方法的秘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彷彿孔子在說:“我給予你們道路,而為什麼是這樣一條道路,我是不會告訴你們的。”有牽強附會嗎?如果這樣理解,你就永遠找不到孔子的七寸。

我們上文說,孔子不像蘇格拉底是一位喋喋不休的辯證者。孔子聆聽和命名,而沒有給予我們任何原因方面的透露。他命名“孝”,然後攤開來,讓我們看:瞧!這就是“孝”。“孝”就是這個樣子。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孝”。我們心滿意足。為什麼?這裡是缺失的。看著不問,知者不講。“孝”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呈現,我們看見了,知道了。如此而已。有時候,我們還是願意問問原因的,就像我們詢問石頭的緣由一樣。但也像現代物理學把宇宙追溯到奇點一樣,孔子也為我們準備了答案: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這個喜好障眼法的糟老頭!這句話是實情,但也隱瞞住了更深一層的東西。這句話太具誘惑力,讓人抨擊的誘惑力。古今多少人掉進了這個陷阱裡。於是,完事大吉,一切都清晰明瞭:孔子只不過是一個尚古的老頭子。可是,有誰曾把孔子的自供和孔子的思想內在的聯繫起來?我們一方面分離出孔子的個人行為;一方面,敲定他的思想。然後,我們有外在的把它們聯繫在一起。孔子的行為是保守的,而這些思想是繼承下來的,所以也是保守的。於是,得出結論:孔子保守,思想保守。當然,我們也會肯定他的某些思想,彷彿這樣就是對孔子的恩賜。到此為止,人們認為清算了孔子。我們總以為,我們血液裡沾染著這種思想是歷史的緣故。但是,有沒有人曾經思考過這麼一個問題:如果孔子思想本身就具有融血性呢?總之,我們跟我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恕我不客氣地說:你們連孔子的皮毛都沒碰到。如果我們沒想到這麼一個問題:孔子的自供和思想都是他思想的一部分,我們是不會理解他的。

孔子是傳“道”的導師。我們總是把他思想家和教育家的身份分開,就像現在的教授和老師一樣。思想是思想,就只是這樣。然而,在孔子這裡,它們是一體的。不是因為它們共屬一人,而是這兩者本身就是他思想的一部分。從《論語》中,我們可以一覽孔子的形象。毫不誇張地說:《論語》是孔子的一部傳記。通常的說法:《論語》是孔子及其門人的言行集。表面上如此。不過,也僅限於此。有誰比孔子更會做廣告。《論語》就像一面多稜鏡,讓孔子熠熠生輝。在《論語》裡,就像一部小說的主人公一樣,孔子是靈魂人物。(比小說更迷人)他支配著所有人,而所有人都映射出他的光輝。孔子的言行,門人的言行,其他人的言行以及孔子在門人眼中的形象。多方位,多角度,簡直就是一部寫真集。《論語》成就了孔子。我們不能妄自猜測,《論語》的成書是陰謀詭計和精心設計。沒有依據。如果一個人不具備某些品質,人們也不會在他身上看出某些品質。即便在孔子的對手莊子那裡,我們也能從莊子的嘲諷中隱約看到某些東西。(《盜蹠》)孔子不折不扣是踐行自己思想的導師。然而,只是踐行是不夠的。踐行是沒有靈魂的啞巴。孔子豈能不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孔子才成了偉大的詩意導師。――我寫的有點浮躁了。下面更簡略說說他是如何把思想和教導揉捏到一起的。

一方面,他命名和闡述;一方面,他身體力行;又一方面,他給予評價。――用現在的話就是,貼標籤。由於他擁有命名和闡釋的權力,所以他不辯駁。他說,君子如此,仁人如彼。這好像《聖經》裡的上帝:上帝說有了光,便有了光。但是卻不一樣:上帝創造。孔子聆聽。誰反對,誰落入圈套。我可以負責任地說,莊子在《盜蹠》裡對孔子的辯駁,毫無建樹。一塊石頭,沒人能駁倒它。而且,我認為,孔子比莊子目光遠大。孔子看到了莊子所看不到的東西,而莊子卻沒能看到孔子所看到的東西。“道不行,乘浮浮於海”,可見一斑!(別把這句話理解成孔子的個人行為,這是他思想的一部分,儘管有點格格不入)我們不在這裡詳細論述這個了。再加上孔子身體力行。由此,他“貼標籤”,從心所欲。“道”就是如此,標準就在這裡。偏離?貼一個壞標籤;履行?發一張好人卡。最後,就是孔子的自述和喟嘆。(例子就不舉了)我們只要知道一點:無論是自述還是喟嘆還是別的,都是他“道”的思想的一部分。沒有偏離和背離。這是一套組合拳。我們暫且說,這種自述和喟嘆要表明:“道”自然而然,無論你對道持什麼態度,它都在哪裡,它是真理。例子不舉了。孔子就是個赤裸裸的引誘者,勾引者。他讓你看見那條道路;他讓你看前行在那條道路上的人;他讓你看這條道路和人的關係;他更讓你看道路和人的自然而然。多方位,多角度的給你展示。就像一個模特。他循循善誘。他就是個賣弄者。這是一個誘惑人的表象。在這表象下,還潛藏著讓你上癮的毒品。誘惑了你,不算什麼,讓你欲罷不能,才是真理。(上面已經簡略論述了這種隱藏)這種表象和深度是融合的。表象即深度;深度即表象。而我們通常看到的只是表象。深度只是做為我們的某種預感。當我們被表象所迷惑的時候,深度已經在血液裡流淌了。

到此為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