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深圳的回憶:猴哥


關於深圳的回憶:猴哥

第49篇

我在群租房的那段日子,只認識了兩個人,一個是蘭偉,另一個就是猴哥。

有天晚上,猴哥突然問我怎麼在京東上退貨。作為一個年輕人,卻不會操作如此大眾化的App,這令我感到些許詫異。我對猴哥的好奇,就是那會兒生起來的。

“猴哥”是一個帶有調侃意味的外號,大家之所以這麼叫他,大抵是因為外貌。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眼睛大而亮,但一開口就會抖落外貌上透著的機靈勁兒,也正是那份憨直,別人才敢如此調侃他。而大家管蘭偉叫偉哥,其中卻聽不出調侃的成分。

我每天晚上下班回來,都能看到猴哥趴在茶几上看書,或者寫筆記,很認真,很刻苦,晚上十點左右按時入睡,從沒間斷過一日。這樣的習慣,從寸金大廈到安置樓404,一直未變。

404的床位價格照舊,猴哥仍睡在客廳的上鋪,但客廳沒有茶几,他買了一個組裝的簡易滾輪桌,每天晚上,趁著下鋪的室友沒有回來,就以床當凳,趴在簡易桌上悶頭讀寫。我偷偷觀察過他的書目和筆記,發現內容都與成功學有關,在室友們互相挖苦取笑時,他也會說出一兩句正能量的雞湯,在混亂的出租屋裡,顯得很違和。

而事實證明,猴哥並不是在口頭和思想上如此進取,他將這種進取精神也貫徹到了肉體和行動上,竟到了知行合一之境,這極少有。

他的工作是在餐館兼職,月薪一千多一點,每天管一頓飯,那頓飯真的只是一盒白米飯,但他就著老乾媽也能吃得很香,從沒浪費過。因為是兼職,他的自由時間很多,這些時間除去讀成功學,就是跑步。

每天早晨六點半,群租房裡的人正在酣睡之際,猴哥就會起床,在樓下挑一輛共享單車騎到羅湖公園,跑上5公里,跑出了六塊結結實實的腹肌。

我見過不少在某些領域裡擁有天賦的人,也見過對待生活和人情時顯露出高情商的人,但從沒見過猴哥這樣自律積極的人。他讓我相信,這種自我剋制的進取精神,比一些得天獨厚的條件還稀有。

相對於猴哥的自律,我的生活軌跡就顯得很不健康。白天在公司兢兢業業地工作,身心俱疲,一下班就鬆懈下來,除了躺在床上發呆,就是喝酒,時常在凌晨時分走出群租房,坐在馬路邊上,把自己喝到爛醉,望著來往人群抽菸,思考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猴哥提議讓我跟他一起跑步,我同意了。頭兩次沒有起來,終於在一個週六,我熬了一個通宵,跟他出去跑步,他還叫了一個同事。

我常年熬夜,缺乏鍛鍊,繞著羅湖公園跑了兩圈半,差點沒猝死,而猴哥跟他的朋友的體力像是用不完似的,一圈圈跑著,還怕冷落了在一旁等待的我,提前結束了鍛鍊。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起吃了早餐,剛到群租房,猴哥就發來紅包,是他和朋友的早餐費。這件小事我也一直記著,猴哥幾乎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拮据的,內褲都洗成一條爛布了,可他比我認識的許多有錢人更有經濟原則性,這讓我相信,他的人生應該不止如此。

那段時間,我總是去外地出差,猴哥對此很羨慕,他覺得能出去轉轉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我們出來散步,路過我工作的寫字樓,他也露出欽羨的神色,說在裡面工作肯定很幸福。

我一度無法回應他的這種態度,因為我當時討厭朝九晚五的工作,討厭公司虛偽的同事,討厭辦公室裡勾心鬥角的潛臺詞,可我不能打破他的嚮往。

於是我敷衍著說:“你也去唄,去幾天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我啊?我什麼都不會。”

“你什麼時候出來工作的?”

“出來6年了吧。”

“都幹什麼了?”

“就是一邊打零工,一邊學習,為成功做準備。”

我又想起他那些關於成功學的雞湯書,心裡泛起一股酸意,打定主意告訴他一些東西。於是我提議請他喝酒,可他滴酒不沾,我們就買了兩瓶水,來到一個僻靜處,聊了很久很久,那是我在深圳與人進行的最走心的交談。

猴哥是江西人,家境貧寒,高考第一年失利,只考上了一個二本,在親戚的資助下偷偷復讀一年,又考了一個二本。他說當時心理壓力很大,每逢考試手心就出汗。復讀的第二年,他怕了,怕又考不上,就偷偷從學校溜了出來,來到了深圳。至今,他的家人還以為他已經大學畢業,在做著一份體面的工作。

“我也不怕你笑話,其實到現在,我連電腦都沒碰過,怎麼開機我都不知道。”

猴哥的這一句話,讓我脊背發涼。

他正值青春年華,生活在深圳的鬧市區,又擁有如此罕見的志氣和毅力,竟然在認知上與社會脫節了!

我告訴猴哥,不要再讀那些關於成功學的書了,讀一百本雞湯,也不如學著做一頁PPT,這才是現實需要的,在逃避的路上,越勇敢就越懦弱。猴哥也告訴我,他決定今年就跟家裡坦白一切。他還說,準備搬到南山去,那兒的房租更便宜,還有山,適合跑步。

那晚之後,我又陷入忙碌的工作中,等我又一次從外地回來,猴哥的床鋪疊放得很整齊,人已經不在了,應該是回了老家。我沒等上跟猴哥告別,就搬出了404,之後沒再見過他,不知道他的生活方式有沒有改變。

如果生活是個大泥潭,我們深陷其中,那我就是最懶得掙扎的人,卻也下沉地最慢,而猴哥則是掙扎得最努力的人,可他越掙扎,就下陷得越快。

時至今日,我還是常常想起猴哥,想起他罕見的自律,和堪稱悲哀的認知脫節。我總隱隱地希望,某天能聽到他的消息,得知他已然成為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他嚮往如此,並值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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