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姐姐,你我雖同胎而生,命運卻是天差地別啊!


故事:姐姐,你我雖同胎而生,命運卻是天差地別啊!


作者 | 我有一個夢

皮為紙,血作砂,青絲鑄筆美人畫。

千般牽絆萬般怨,可憐世間痴嗔花。

01

午夜的京城,一片寧靜沉寂。除了石階下窸窣前行的夜蟲聲,便只餘魏寧侯府前的溪水涓涓。

朱漆色的大門前,一個白衫的男人久久佇立。他負手而立,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那扇已有些褪色的紅門,並不上前叫醒門房,也一直沒有離開。他的揹著一個奇怪的畫卷,卷身漆黑如墨,卷柄上刻印著怪異而繁複的花紋。那花紋似雲似花,令人不易分辨,在侯府門前紅燈籠的映射下,閃爍出鮮紅的光影。

“啊——”寧靜的夜空突然被一聲淒厲的慘叫聲撕破。

片刻後,侯府中便有燈火燃起,並伴隨了急切的人聲和腳步聲。白衣男人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息,彷彿終於等到了他要的結果一般,側身向黑夜走去。

正是在他轉身的瞬間,才令人得以看清那捲軸的奇怪之處——原來畫卷並非被他背在背上,而是如有觸角一般,緊緊地附著在他的肉身上。說是他揹著它,也可說是它在驅使著他。


02

魏寧侯府出事了。

府上的大小姐,昨夜被人悄無聲息地毀去了容貌,那如花容顏,此時變成了道道血壑,甚是恐怖。

而行兇之人亦非常狠毒,不僅傷人,還在每一道傷口上都撒下了磷粉。那粉,會加速腐化並無藥可除。暗室虧心,誓要這天下第一美人、內京第一才女的魏書顏小姐自此墜入地獄。

陳氏——魏寧侯爺的正室夫人,也就是魏書顏的生母,此時正暴怒地杖罰著大小姐院子裡的下人,上至貼身侍女,下至門房小廝,足足打了二十五人。

其中,當天值夜的貼身大丫頭荷香、護院管事的獨子魏遠,被直接下令亂棍打死;又有其餘四人未熬過七十棍嚴刑,當場斃命。然而,這六具如死狗般躺在院中的屍體,根本挽回不了大小姐魏書顏的容顏和命運。陳氏幾乎一夜白頭,母女二人整夜以淚洗面,驚恐與憤怒交織,可謂是痛苦不堪。

侯爺得到消息趕回家時,已是早上。他急匆匆地趕去大女兒的院子,還未進門就被那沖天的血腥味燻得頭暈目眩。待見到那被胡亂扔作一團的死人,他更是險些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幸得一旁的侍從攙扶,這才穩住了心神。然後,他遠遠地繞過那些死屍朝著陳氏走去,卻也是將頭扭至一邊,再不敢看那腌臢一眼。

陳氏整夜驚、懼、怒、泣,此時見著這不知才從哪裡爬回來的男人時,內心的怨與恨已是再難壓制。

她自恃大家出身,從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了自己的顏面,此時卻是再也抑制不住怒火,撲上去一掌抓在丈夫的臉上,尖聲諷道:“侯爺怎不將昨夜伺候的賤人一併帶回府中?好叫旁人來譏笑我與我兒如何悽慘,如何可憐呢!”

魏寧侯自覺有愧,面上被抓得火辣辣的疼也不多言,側身進了大女兒的屋內。然而內心對陳氏尖刻的做派極不贊同,原本可憐自責的心就扣減了幾分。

此時的屋內一片狼藉,地上全是被魏書顏怒砸而碎的金珠玉飾。窗戶被關得緊緊的,鮮血的腥臭味在密閉的空間裡縈繞,令魏寧侯幾欲作嘔。曾經的天之驕女此時如喪家犬一般,披頭散髮地蜷縮在角落裡,整張臉埋在雙膝間,幾乎貼到地板上。

“女兒……”魏寧侯呼喚了一聲。

“啊!!!出去,給我滾出去!!!”角落裡的人如瘋了一般,發出淒厲且尖銳的驚叫聲,並朝著魏寧侯扔來了一團不明物。

魏寧侯展開一看,竟是一塊滿是鮮血的絲帕,上面還沾著片被人撕扯下來的皮屑,顯然是魏書顏的。他嚇得一把扔在地上,哪怕強行壓制胸腔的不適,仍難以自控地乾嘔了幾聲。

連退數步後,冷不丁地被身後一雙手抓住,這空有其表的男人終於一個踉蹌,被嚇得驚呼出聲。

轉頭看清了來人的臉,他這才撫著胸口長舒一口氣,反手緊箍住那雙冰涼如雪的手:“君顏,是你!幾時回來了?快扶我坐會兒。”

也不知何時立在這屋中的二小姐魏君顏,緩步走過來,扶著魏寧侯入座,並輕聲答道:“剛剛回來,父親。”

魏寧侯只顧著平復心情,與她,再無多言。


03

魏家祖上擅作無聲詩,多名才子曾入列翰林院。先輩因護駕有功,被御賜了魏寧侯,也曾榮光無限。然而,魏君顏的父親技能平庸,冠禮後世襲爵位,渾渾噩噩幾十載,幾已將祖業揮霍殆盡。如今這侯府看似金碧輝煌,實則全靠陳氏嫁妝在支撐。魏寧侯將中饋交於陳氏後,便只知伸手要錢,而他整日醉迷酒色,空有爵位實無官職,在家自然沒了話語權。

見到陳氏進來,他只敢哀問道:“怎不報官?”

陳氏哭道:“侯爺糊塗,莫說是報官,此事是半點風聲都不能透露的。半月後便是太后壽誕,我已將書顏所作的萬壽圖呈入宮中,太后非常喜歡,並說要在壽誕當日賞賜女兒。”

陳氏說完,斜目看了一旁的二女兒魏君顏一眼,眉目間增添了幾分厭惡,語氣也變得愈加冰冷:“幾位皇子都會去為太后賀壽,書顏容貌傾城,這是極好的機會……如今都毀了……”說著就又哭了起來。

魏寧侯向來不喜她此類做派,卻又怕她斷自己餉源,只敷衍道:“如此,便讓君顏陪你進宮吧,左右都是你我的女兒。”

陳氏那如蛇般冰冷的視線掃過魏君顏的右腿,冷哼道:“她一個殘廢,沒有資格入宮,更不要肖想替代書顏。”

魏君顏對她的冷遇和惡毒早習以為常,聽見生母如此形容自己,也毫無反應,只微福了福身,輕聲道:“為姐姐稱病便是了,如今她這般模樣只怕連屋子都出不去了吧,我進去寬慰她。”說完,也不等二人應允,直接朝著裡屋走去。

正如陳氏所說,無論她多麼努力地去掩飾,依然能看出她那略高略低的步子,右腳儼然是跛了的。

她未進到最裡面去,只在屏風旁看了狼狽的魏書顏一會兒,就扭頭出去了。

經過這一夜的鬧騰,頭上的天空和林間的鳥兒未受到絲毫影響,正豔陽東昇、歡快跳叫。

魏君顏抬頭看了看,忽而覺得心情極好。說不清眼睛裡有什麼情緒,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泛出了一絲笑意。


04

要說這陳氏,膽子是真大。

大女兒毀容她不報官不說,為了能在太后壽宴上獲得青睞,竟悄悄將她江南姐姐家的侄女兒給接了來。這侄女原與魏書顏有六分相像,如今換上京城時新的衣裳首飾,再叫陳氏將儀態音容一番調教,竟真能以假亂真了去。

當魏君顏得知此事時,陳氏早已領著個假女兒進宮領賞去了。

魏君顏聽了小丫鬟的話,先還略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木然,只道了一聲“知道了”,便又將注意力投回了面前的畫紙中。

鎮紙臺旁燃著一支木蘭香,青煙徐徐縈繞。小丫鬟情不自禁地又多看了夫人一眼,她雖才來夫人身邊伺候不久,卻總覺得近日夫人的容貌有了些變化。

貴夫人越變越好看原也不足為奇,只是她也說不好,美是美了,可看得久了,總令她心生寒意,嚴重的時候,汗毛都會倒豎起來。

陳氏這一出偷鸞倒鳳自是成功的,畢竟魏書顏久居深閨,宮裡的貴人並不認識她。她回來時,身後跟了滿滿兩車的賞賜。說是不僅太后和皇后,就連皇帝對那幅萬壽圖都讚賞有加。“魏書顏”和陳氏當日可謂出盡風頭、享盡風光,就連家中女兒遭遇的大難都幾乎忘卻了。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這一片歡喜得意間,魏寧侯府又出事了。

同樣是在一個沉靜的深夜裡,陳氏自睡夢中被雙目痛醒,許是實在太痛,那陣陣悽慘的痛吟令下人都心驚起身。

然而,駭人的還在後面。待貼身伺候的嬤嬤掌燈來到陳氏床邊,近前一看時,直接被嚇得跌坐當場,若非被陳氏狠狠拽住,只怕立刻就要奪門而逃。

只見那陳氏,自眼皮處爛開來兩個銅錢大小的洞,而裡面的眼球碎作殘片——雙眼已是被攪瞎了!而整個侯府,當日沒有任何異常,沒有任何生人進出,就連廚房那隻愛偷食的老貓都乖乖在自己窩裡睡覺。

同月連出兩樁惡變,魏寧侯只得連夜報了官。只是那衙門的精英,連夜翻遍了整個侯府,最終卻查了個“無一處有歹人出入,無一處有匪徒藏身,怪案。”


05

此案過於詭異,直接驚動了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李訓。這位少年郎的傳奇故事暫先不表,且說他年紀輕輕就官拜二品,各種滅門要案之中為何獨獨矚目此案?

皆因半年前,他的家中也出了一件怪事。先是他嫂嫂房中丫鬟離奇死亡,後是他大哥毫無徵兆地雙腿被鋸。而家中沒有歹人出沒的痕跡,也沒有任何異常。

起初,他只當是他那慣愛胡鬧的哥哥惹出禍事,可加上魏寧侯府的這兩樁,卻不得不令他生疑。仔細思忖,事後他大哥確實反常。哪怕真是他自己的過錯,以他那跋扈的性格,事後也絕不可能那般安靜,且對自己遇襲的過程隻字不提。

最重要的是,這幾樁案子,都與一人有著似有似無的關聯。那人,正是他的嫂嫂,同時也是魏寧侯府的二小姐——魏君顏。李訓懷疑此事與她有關,片刻復又覺好笑。他那嫂嫂,平日裡重話都說不出一句。

初嫁入他家時,曾遇見她被哥哥毒打,瘦小的女人除了蜷縮在角落裡護住頭外,一聲都不敢吭。每每被他勸阻後,她也只是無聲地落著眼淚。他有心勸慰,卻又礙於家族顏面和叔嫂倫常不便多說,只暗自囑咐家中下人不得輕賤於她,自己每逢公幹歸家,予她些或貴重或新奇的禮物作補償。

起初他大哥看中的其實是大小姐魏書顏,但他慣來浪蕩紈絝,名聲極差,縱有萬貫家財,侯府也是不可能看上他的。後來他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那侯府早已是虛有其表的空殼子,於是便使了計謀,連騙帶誘地讓魏寧侯在婚書上籤了字。不承想那魏寧侯也留了一手,雖是同意了以三萬兩白銀嫁女,卻並未註明嫁的是哪一個女兒。

世人只知魏家有長女名動天下,早已忘了還有一個深藏後院的跛女。李大喜滋滋地給了聘禮拜了堂,一直到洞房花燭,嬉笑淫邪地揭開蓋頭那一刻,才驚覺自己上了當。

慣來只許自己胡來的人,哪肯罷休,連夜殺去侯府門前,卻被丈母孃好一番羞辱。打去衙門,官老爺一看那婚書,確如陳氏所說,兩家當初可並未註明要嫁哪一個女兒。而魏君顏也的的確確是侯府的正經小姐,與大小姐同父同母。

他那紈絝大哥吃了如此大一個虧,又豈會善待嫂子。他那時還在滇陽任職,就已經聽說了家裡的荒唐事,回京後又多次撞見大哥對自己的妻子施暴。

瘦弱的女子一開始也是會反抗的,甚有幾次都逃回了魏寧侯府。下人來報時他沒有阻攔,兄長房裡的事他不便指摘,倒也希望她的孃家人能為她撐腰做主。

可是,每次她都是獨自回來,面上神情也逐漸由哀轉暗,漸如死灰,實在可憐。

思及此,李訓心中愈加矛盾。一方面不願將那個可憐女子往惡處想,一面又覺得,若是因怨生恨,她行兇的動機怕是十之九足了。究竟該如何來查這怪案,他一時竟也有幾分拿不出主意來。


06

傍晚,李府後院,丫鬟進來通傳,李訓在偏廳等李大及她前去用飯。李家兄弟雖未分家,但因性情各異其實並不親密,這種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更是寥寥可數。

魏君顏心裡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自覺地有些緊張,卻又莫名地有幾分期盼。

飯桌之上,李訓一直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這半年以來,他兄長因腿殘而性情鉅變,早已不再欺虐於妻。女子得以喘息休養,竟漸漸豐盈起來,雖還是柔柔弱弱的模樣,面色與神情卻都有了明顯的變化。

惹事的大哥安靜了,於他於她都是件好事,可李訓的心裡卻總是怪怪的,總不自覺地去想這連樁詭異的案件。

他忽地心念一動,提起了今日朝堂上的事:“魏寧侯府因冒領功賞一事,惹得天顏震怒。陛下原是要重罰的,後慮及你姐姐與母親這兩樁禍事,這才只削了爵位,罰了禁足。”

見魏君顏反應不大,他又說:“嫂嫂放心,我已向陛下請旨督查此案,定會手刃兇手,還嫂嫂孃家一個公道。”

當他說到公道二字時,坐於他身側的李大幾不可聞地嗤了一聲。魏君顏則是站起來,衝他福了福身,道:“有勞小叔費心了,我敬小叔一杯。”說著端起桌上的酒杯呡了一口。

既沒有對自己孃家遭逢禍變顯得無動於衷,又表現出了她並不怎麼悲傷的事實。

與她一貫的作風相符,回應得無懈可擊,李訓如是想。


07

這樁案子連查半月,依舊毫無進展。

刑部的人弄不清行兇手段、找不到作案工具;就連受害人陳氏自己都說,並未覺出有人入室,她只是突覺雙目刺痛,然後就摸了一手的血。漸漸地,府裡開始傳出些不一樣的聲音。道是李氏與大小姐,幹了不少損陰德的事,這怕是遭上天報應了。

李訓自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無稽之談,但這些傳聞倒是給了他新的調查方向。

誰知這一查,還真叫他查出了點東西來。那魏書顏與魏君顏原是雙生子,大小姐魏書顏早一刻鐘出生,而陳氏在生二小姐的時候出現意外,導致產後大出血,從此失去了生育能力。也正是因為這件事,二小姐魏君顏自出生起,就被自己的生母遷怒以至憎惡。加上大小姐容顏秀美,二小姐則面容平庸,就更惹得陳氏不喜。兩姐妹同胎而生,命運卻是天差地別。

府中下人慣會見風使舵,以至於二小姐魏君顏在這侯府中活得似個透明人一般。

僅是透明還算是好的,到她十二歲那年,偶然被姐姐魏書顏發現了她作畫上的天賦和才能。起初姐姐只是騙走她的作品去父母面前邀賞,可人一旦嚐到甜頭,就會生出更多貪慾。當魏書顏要求魏君顏做她的傀儡,要用她的天賦去獲得這京城第一才女的榮耀時,魏君顏嚴詞拒絕了她,並找到陳氏,說清了一直以來被姐姐冒名頂替的事實。

然而,這彷彿是給陳氏送去了一場及時雨。她正在為大女兒才能平庸而苦惱,兩姐妹之間發生的事情顯然給了她啟發。從此,二小姐魏君顏就被強行關在屋子裡,無休止地畫著那些她從不曾擁有過的鮮花與樓臺。

她一開始也是反抗的,在丫鬟蘭蘭的幫助下,她嘗試過逃跑,但換來的結果是蘭蘭被杖斃,自己則被冰冷的鐵鏈子鎖在畫桌旁,從此落下殘疾。自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天睜開雙眼就被逼著作畫,閉上眼睛就能聽到親姐的譏諷和生母的斥責聲。

負責監視她的下人都是陳氏的人,笑她雖流著主子的血,實際活得連下人都不如。那些陰暗的、齷齪的心思愈加顯現,平日裡輕則不給飯吃,重則詛咒毒打已是常態。

黑暗裡確實能開出花來,可更多時候,黑暗的角落裡只會滋生一層又一層的黴變和汙穢。那段時間,二小姐的院子是整個侯府無人不知又無人會提的陰暗面,無論是直接加害過她的大小姐、侯夫人、大丫頭荷香、護院管事的獨子魏遠,還是假作不知、冷眼旁觀的魏寧侯及一眾下人,始終緘口不言,諱莫如深。

一直到大小姐被毀容,夫人被剜雙目,荷香與魏遠被杖斃,侯爺被奪去爵位,才有人漸漸意識到,這好像是報應來了。


08

魏寧侯府內宅的陰私案讓李訓暗歎不已,虎毒不食子,人有時候卻比畜生還不如。

弄清楚了這些受害人與他嫂嫂的關係後,他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這幾樁案子都與她脫不了干係。只是,一個有腿疾的弱女子要如何行兇,又如何不留一絲痕跡,依舊還是個謎。

而一天沒有證據,他就一天不能抓人。

為了查清來龍去脈,他開始有意識地去接觸和了解自己這個命運多舛的嫂嫂。而隨著相處的時日增多,他的內心也越來越矛盾。一開始,他只覺這女子可憐,前半輩子被命運如此不公對待,心中必然滿是憤恨與不平。可每每見她,總是面容平和,眸中帶笑。而言談中,透露更多的都是對一些美好事物的追求與嚮往。

近日,魏君顏也一改曾經懦弱可欺的模樣,與他說話時逐漸輕鬆自然,就算是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也不再閃爍移開,而是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眸裡,然後莞爾一笑。

李訓漸漸地,已經很難再將她與一個傷人的惡徒聯繫在一起了,就連那些曾在魏寧侯府和自己兄長那裡受到的傷害,都彷彿沒有了痕跡一般。他開始疑惑,有時候甚至會想:是不是真如那些侯府的下人所說,不過是老天開眼因果報應?是不是就這樣查不到證據,安靜地結束,才會是最好的結局?

因此,當魏君顏來告訴他,她要離開一陣,去嶽山上的寺廟祈福時,他沒有攔她。

臨行前,她似還有話要對他說。只是對視良久,最後僅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緩緩將一柄畫卷遞到他手中,語氣如常地說:“你曾送過我那麼多有趣的禮物,我卻一直未曾回禮過,這幅畫是我親手所繪,有勞李郎多日以來的照顧了。”

她明明只是去廟裡上香,不日就會回來,語氣卻像是在和他告別。李訓心有所感,卻沒有說話。手中的畫卷沉黑似墨,這般握著能感受到一絲絲沁脾的涼意。

他緩緩展開,入眼是畫紙邊沿那如花似雲的怪異花紋,畫紙潔白如霜,上面繪了一個冠如白玉、長身屹立的英俊少年郎——正是李訓。


09

魏君顏只帶了一些簡便的行李,乘一輛烏篷驢車就悄悄地從李家側門離開了。

就在魏君顏離開後不久,他那紈絝哥哥就瘋了一般推著輪椅衝了進來,一邊呼喊著他的名字,一邊怒吼道:“那妖女跑了,弟弟,妖女跑了!”

李訓忙將他扶住,皺眉道:“兄長何意?”

哪知那慣來跋扈的李大竟抓著他,忽然大哭起來:“弟弟,你可知兄長被那妖女害得多慘!這些日子我受她所制,每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唯恐惹怒了她,從此與弟弟你陰陽兩相隔啊!”

李訓被哭嚎聲刺得耳朵生疼,聽聞話中意思又是心中一驚,忙厲聲道:“兄長冷靜,速將事情說與我聽。”

李大被兄弟吼得有點懵,抖了抖這才又說:“那妖女,斷了我的雙腿,還、還……害死了梅香。”

梅香便是半年前突然死掉的,魏君顏的陪嫁丫鬟。李訓面沉如水,對這番話並不感到驚訝,只是聲音壓得更低了:“如何斷你腿,如何害死梅香,兄長細說。”

李大面色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別的什麼,只敷衍道:“她手上不知是有個什麼邪物,竟能隔空毀去我的雙腿。我……我親眼所見,她用了一張紙胡亂畫了一通,我的腿就、就自己消失了!”彷彿是自己都不太敢相信,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我的腿不是被鋸掉的,是憑空消失了!這些都是真的!”

李訓面色微變,又問:“那梅香呢,又是怎麼回事?”

提到梅香,李大說話明顯就支支吾吾起來:“梅香、梅香是被那妖女從樓上推下去摔死的。”

李訓看出李大沒有說實話,心中疑慮更深:“真如兄長所言,嫂嫂能用邪物讓兄長的雙腿憑空消失,又怎會將一個丫鬟推下樓臺,用那邪物讓她消失豈不更乾淨!”

李大身軀一抖,知是瞞不住這兄弟,心一橫,這才將來龍去脈都吐了出來。

原來,自魏家用一個冒牌貨騙了他三萬兩白銀之後,他就一直怨恨在心,自是不曾與容貌平庸的魏君顏同房了。倒是她那陪嫁的丫鬟梅香生得有幾分姿色,又是個慣會來事兒的。他那時總去找魏君顏撒氣,自然被梅香撩撥勾引,一來二去就上了榻。

而與他苟且之後,那梅香也露出了真面目。原來她在侯府時就與大小姐的親信荷香交好,這二小姐在家中是何光景,又為何會嫁入李家,她都一清二楚。

當初那些小姐妹都沒有一個人願意隨二小姐出嫁,只有她深知,這李大家財萬貫,二小姐又軟弱好欺,若是能得了李大的寵幸,她自信自己能讓二小姐這正室死得悄無聲息。到時自己就算是做不了正妻,撈個貴妾也總比在那什麼油水都沒有的侯府當一輩子奴才強。

有了這樣的目標,梅香就總與那李大吹枕邊風,編排諸多二小姐的荒唐謊話與他,激得他心中更是憤怒,對魏君顏的毆打更是變本加厲。那日他喝了酒,又受了梅香的挑唆,半夜摸進魏君顏的房裡,準備再痛打妻子一頓出出惡氣。誰知那梅香竟對魏君顏起了殺心,假意幫他,實際鋒利的剪刀刀刀都在往魏君顏身上狠插。

魏君顏覺出性命之憂,反抗得也異常激烈。場面混亂一片,魏君顏從梅香手中奪走剪刀,他又從魏君顏手中奪了下來。那梅香殺紅了眼,隨手拿了個東西就猛衝過來,慌亂間他習慣性地將雙手一送,那鋒利的剪刀便噗嗤一聲扎進了梅香的側頸中。

發生如此大的變故,李大當時就嚇傻了,只跌坐在地上瘋狂地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

而魏君顏自血泊中緩緩站起,眼中滿斥著憤恨與絕望。然後,她從袖中抽出一個通體漆黑的畫卷,就著地上的鮮血在那白紙上畫出了一個受驚過度又大腹便便的男人,並咬破自己的手指,以鮮血為刀柄,生生斷去了畫中男子的雙腿。

與此同時,李大驚覺雙膝劇痛,低頭一看,險些暈厥當場。因為他的雙腿,不知何時也不知是被何人生生斷去,那自他身上分離出來的兩截殘肢,就在他眼前一點一點地消失。那感覺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彷彿空氣中有一個無形的怪物,將他的雙腿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也正是因為那種侵入骨頭的恐懼,讓他從此性情大變,面對魏君顏時再不敢多說一字,每天活得像個縮頭烏龜。

“弟弟,她是個妖女!你快去請巫師,將她燒死!”

李訓聽完李大的話,心中大駭,這樣的真相讓他感到難以置信,但是李大的恐懼和不安又那麼清晰和真實。他閉眼沉吟片刻,再睜開時,雙眼中已是堅毅一片。

他抓起魏君顏臨走時贈予他的那幅畫卷,起身飛快地往外面跑去。


10

而魏君顏此時,則被魏書顏和陳氏攔在了城門外。昔日的天之驕女,儘管用了層層紗幔圍護,依舊能見著那面上道道血壑,已然是全毀了。一雙美眸被恨意攪得汙濁一片,死盯著從驢車裡信步走出來的人,恨不能立馬就撲上去將她千刀萬剮了。

“是你!是你乾的!”

魏君顏站在原地,纖細的五指捏了柄油紙傘,偏頭微笑道:“姐姐,這是何意?”

魏書顏氣極了:“是你毀了我的臉!是你剜了母親雙目!是你這賤人,都是你!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面對她的咒罵與威脅,魏君顏毫不為所動,只依舊微笑著,彷彿在看一個小丑表演,問:“證據呢?姐姐。”

魏書顏自是拿不出證據的,甚至連她自己都懷疑,這個被她欺負羞辱了十多年的妹妹,到底哪裡來的勇氣和能力,敢……這樣對她。

可刑部一點線索都查不出來,而府中下人間的報應說卻是愈傳愈烈。定是魏君顏!沒錯,是她見不得自己風光所以懷恨在心,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巫蠱手段。她定是瘋了!不想活了!竟敢如此害自己!

“證據?不需要證據,我說是你乾的,就必須是你乾的!”

那語氣,一如當初對她說:“能讓你的畫打上我魏書顏的名字,是你幾世修來的福氣!你應該感恩戴德,跪在地上為我擦鞋!”

魏君顏終於收起了笑意,那張已經有些妖化的臉上全是嘲意,聲音裡似有鬼魅纏身一般,向著魏書顏撲面而來。

“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只是姐姐,能讓我親手毀去你的臉,是你幾世修來的福氣,你應該感恩戴德,對我說聲謝謝才是呀。”

魏書顏大驚,正欲痛罵,卻又聽她道:“否則,以你那手爛透了的畫工,只怕這天下第一才女的騙局還沒編好,就要被你的小姐妹和愛慕者識破了!如今倒挺好,這副爛皮囊與一副爛腸子,最最相配不過!我讓你免於被天下人恥笑,你說你和母親是不是都應該好好謝謝我呢?”說著,她將目光落在了魏書顏身後的一頂小轎上。

陳氏被人攙扶著走出來,憤怒地質問道:“你這下賤的孽畜!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魏君顏只看了她生母一眼,就將目光移開,顯然已無半分情感。她捏緊了手中的傘柄,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中似嘲似悲地喃喃道,“對啊,為什麼呢?”

她與魏家早已沒了任何情分,愛也好、恨也罷,都隨著她所承受的和她所做的那些事一起,煙消雲散了。原以為能回味一輩子的暢快感,也只是短短出現了一陣子,取而代之的仍然是迷茫和困惑,為什麼呢?她反覆咀嚼了十餘年,依舊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對待她。

而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她漸漸又開始去想,追尋為什麼還有意義嗎?好像……也已經沒有了!

魏君顏無意與她們繼續糾纏下去,她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還有想看的山川河流,想攀爬的五嶽名山。雖然她從不曾擁有過鮮花和樓臺,但是她依舊想要一些獨屬於她的陽光和春風。


11

李訓趕到時,魏書顏正提著刀衝魏君顏刺去,他幾乎沒作他想,飛身就撲了上去。

他的手裡還握著魏君顏送他的那幅畫,在來之前,他在她房中找到了另外幾幅,被她按順序裝訂在了一起。

第一幅,她被丫鬟梅香和丈夫李大謀害,瀕死之際畫了一幅李大斷腿圖,然後李大失去了雙腿。

第二幅,她被親姐姐關在房中七天七夜,替她作出了那幅讓太后讚賞不已的萬壽圖。她聲稱這將是最後一次,她的親姐姐卻揚言,若她敢不聽話,便找人打斷她另一條腿。憤怒之際,她繪出親姐姐的畫像,以血為器,生生毀去了那張她最在意的臉。

第三幅,她的生母陳氏先是令她自李家偷取鉅額財物,後要她設法毒害小叔,待小叔死後,再自那廢物丈夫手中奪取李家家財。她嚴詞拒絕,卻被以一雙老人的性命相威脅。那對老人正是曾幫助她出逃,後來被活活杖斃的貼身丫鬟蘭蘭的祖父母。絕望之際,她以血作砂,生生剜去了陳氏的雙目。

他終於知道了真相,可四幅畫捏在手中,他卻想起了有一日與她交談時,她問他:“你去過那麼多地方,最喜歡哪裡呢?”

他回憶起初見五嶽時的振奮,答道:“若有機會,我定還要再去一次五嶽名山。”

那時的她,目光落在目所能及的最遙遠的地方,臉上盡是嚮往,嘆道:“真想去看看呀。”

他曾經非常猶豫,如果讓他找到了真相,他會如何處置這個可憐的女子。可最終趕來尋她時,他留下了那幾幅作案證據,只帶來了她贈予他的那幅禮物。

他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個什麼結果,更不知道對她是一種什麼情感,他只是想在她走之前,對她說完他曾想說卻還沒說的話。

魏書顏的刀刺入了李訓的腹部,那刀傷到了要害,鮮血如注。半刻鐘不到,李訓就已經面如死灰,氣息微弱。魏君顏將他護在懷中,終是聽清了他對她說的話。

“五嶽……想看,便去看吧……我……”

有眼淚滴落在李訓的臉上,他強睜開眼,這張曾經讓他憐過、嘆過、疑過的臉就在眼前,正對他展露出了笑。過往的情緒全都消失不見,李訓只覺得,原來這張臉上的笑容,也能如此好看。

預期中的死亡沒有降臨在他身上,那幅畫從他手中滑落後墜入魏君顏手中。她將畫展開,那位英俊的少年郎,雖繪於紙上,卻眸眼靈動,嘴角噙笑。

她快速地抽掉框裱著畫紙的卷軸,從紙和軸間又抽出一幅畫來,那紙的邊緣似被人裁剪過,比李訓的那一幅要小了幾分。上面繪著一個面容平淡的女子,被花朵簇擁著,隱立在樓臺下,是魏君顏自己。

這原是她一份難以啟齒的綿綿情意,本打算永遠就夾藏其中,再不表於任何人聽。她也曾非常猶豫,不知自己這一點小小的私心是對還是錯。輾轉多個日夜後,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作為她與他的結局。

縱使有一天真的被他發現了,那時的自己怕是也早已經不在這世間了吧。

三千青絲繞指纏,無論曾經徘徊過多少次又退縮過多少次,此時,卻是無比慶幸,還有機會救他一命。魏君顏咬破了手指,以青絲鑄筆鮮血作砂,將李訓身上致命的傷口一寸一寸地繪入了那畫上女子的腹部。

……

意識漸漸脫離身體,她聽見了清脆的風鈴聲,一個白衫男子站在了她的身前,他揹著一個奇怪的畫卷,卷身漆黑如墨,卷柄上的花紋似雲似花。

她想起她初見他的那一天,她被鎖在畫桌旁,因為鐵鏈拴得太緊,腳踝處被勒出了很深的傷口,屋子陰暗潮溼,也沒有人為她尋醫問藥,那痛苦讓她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

憤怒、不甘、困惑、茫然和仇恨,被她混合著痛苦一起,全都傾瀉在了那些畫作中。她畫了成百上千幅人間煉獄,每幅都是不一樣的惡與罰。最後,召喚出了真正的惡靈。

惡靈與她做了一個交易:她能得到一幅畫卷,只要用她的鮮血作引,就能讓畫中人墜入由她繪製的地獄中。將畫卷邊上如雲似花的紋理剪去,地獄就能撕裂出一條口子,將噩夢轉移,把將死之人拯救。而她每消耗一張畫紙,她都將在惡靈的世界裡侍奉一百年。

白衫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魏君顏,他負責替惡靈把畫卷交給他們,最終用與不用,都是取決於他們自己。魏君顏消耗了四張畫紙,她死後靈魂將在惡靈的世界裡侍奉四百年,四百年期滿後則被完全吞噬,從此魂飛魄散泯滅在這大千世界間。

白衫男子看著她漸漸被畫卷吸食,面上看不出情緒,只漠然地問了一句:“後悔嗎?”

魏君顏看了一眼漸漸醒轉過來的李訓,臉上露出了彷彿已經看過五嶽名山一般的滿足的微笑,道:

“悔!亦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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