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每個生命都只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總和,可謂一次次歧路抉擇的編年史——那一次次偶然,那些隨機發生的事件,本身並不意味著什麼,因為它們缺乏自身的目的性。

——保羅•奧斯特《紐約三部曲》

1982年,陰冷潮溼的紐約,勞倫斯•布洛克在一個更加陰冷潮溼的地下室瘋狂地敲著打字機。他從地下室那扇狗洞一般的小窗戶裡,看到行色匆匆的人們的小腿,他狂灌著咖啡,也許還帶著恨吧。幾年前他戒了煙,後來他又戒了酒,在這樣陰冷潮溼的天氣裡,在這樣陰冷潮溼的屋子裡,他突然感到無數螞蟻在心臟裡爬,一支萬寶路,一杯波本酒,也許都可以救他的命吧。

可是,他的手裡只有那個髒兮兮的咖啡杯。

然而,世界偵探小說史上卻由此誕生了一部特立獨行的經典——《八百萬種死法》。這本小說一經出版便轟動了整個紐約,繼而是歐美的小說界。從此勞倫斯•布洛克徹底奠定了自己“當代美國偵探小說大師”的地位,被譽為“紐約犯罪風景的行吟詩人”,他和達希爾•哈米特、雷蒙德•錢德勒一道開啟了世界偵探小說的新時代——冷硬派小說從此風靡世界。

《八百萬種死法》從書名看就帶著一股賭氣一般的別出心裁,也帶著一種玩世不恭的清冷參悟。紐約當時有八百萬人口,勞倫斯•布洛克於是就將“喪文化”進行到底,隱喻紐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死法。布洛克在小說裡總是插入各種報道,比如有人在家裡看電視卻被無辜炸死,有人跟相鄰幾十年的鄰居因為一隻新寵物而動武死亡,貌似漫長的人生,卻充滿著致命的偶然。

在布洛克的小說裡,紐約真正讓人感到陰冷潮溼的不是它的天氣,甚至也不是那些讓人心驚的犯罪,而是在這個八百萬人聚集的繁華都市裡,人們荒誕的生活和頹廢的人生。但是,世人總是僅僅止步於這份荒誕和頹廢,卻沒有進一步品味其背後的用心良苦。今天,我們不妨從《八百萬種死法》出發,去感受冷硬派小說獨特的風格,去探索那些貌似頹唐的文字背後的深意。


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勞倫斯·布洛克




潮溼陰冷的紐約,詭計退場的冷硬罪案


《八百萬種死法》延續了布洛克和冷硬派偵探小說的一貫風格,古典派偵探小說的懸疑推理味道被完全削弱。密室謀殺、安樂椅推理這些經典的橋段消失了蹤跡,柯南•道爾、愛倫•坡以至阿加莎•克麗絲蒂、奎恩兄弟等眾多古典派偵探小說家的“詭計風格”被徹底拋棄。《八百萬種死法》甚至被布洛克稱為自傳,整體上更像是一部披著罪案外衣的文藝片。

一個平淡無奇的星期三下午,沒有執照的私人偵探馬修•斯卡德,在好像自己家一般的阿姆斯特朗酒吧接了一個“活兒”。一個叫金•達基寧的妓女找到他,要僱傭馬修保護她。在下著時斷時續小雨的紐約,在潮溼陰冷的空氣裡,馬修看著眼前的美女在“椅子上坐直,舒展開雙肩,整理了一下毛皮上衣,解開頸部的扣鉤,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金的要求很簡單,馬修要保護她,然後和她的老闆也就是皮條客錢斯“談談”。說白了,就是金還很年輕,才二十多歲,她不想再在這行幹了,所以想找個道上比較讓人認可的硬角色和自己老闆打個招呼,“怕他殺了我,或給我毀容,或其他什麼的,或者,他會說服我放棄這個念頭。”

一切都彷彿在偶然中愉快地進行。一個偶然的機會有人向馬修介紹了一個“活兒”,正在全力以赴投身戒酒事業的他很偶然地竟然答應了。沒想到主顧竟然是一位“若參加選美比賽,她即使不拔頭籌,也能拿走最具人氣獎”的尤物,他們之間在很短時間裡竟然還發生了實質性的關係。馬修感到自己一直不斷下墜的人生就要偶然間觸底反彈了。然而,金小姐的生命卻在這樣“甜蜜”的偶然節奏中戛然而止,她在自己公寓被人用砍刀砍死,現場極為慘烈,金小姐面目全非。


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八百萬種死法》劇照


沒有暴風雨中與世隔絕的小島,沒有荒山野嶺裡的威廉古堡,沒有密室,沒有用血寫在牆上的字母或符號,也沒有屍體擺成的行為藝術品,就是非常偶然的一次殺人案,粗暴而直接。馬修也沒有叼著菸斗,或者先來兩個煮蛋,他就像被匆忙從床上叫醒的刑警,做的也只是最基礎的偵察流程,比如留心現場的遺物、尋訪被害人的社會關係。

在紐約潮溼陰冷的天氣裡,連犯罪都懶得去用詭計,一切都是命運的偶合,彷彿沒人知道下一刻天空會不會再次掉下雨滴。馬修還沒來得及查找更多的線索,接著又有金小姐身邊的人被同樣的手法大卸八塊,而且還是一個馬上就要去做變性手術的風塵“男子”。這是變態連環殺手的節奏,完全有著實現古典主義偵探小說復興的潛質。

然而,勞倫斯•布洛克在陰冷的地下室裡望著彷彿地堡射擊口的窗外,就像韓國電影《寄生蟲》那個底層家庭在向外張望,一股常年累積的怨氣不可抑制的噴薄而出。去他媽的古典主義,吃飽已經是一件挺難的事兒了,誰他媽還有閒心去玩兒什麼詭計殺人?馬修就像這股憤恨的結晶,他和名偵探範兒沒半毛錢關係,他用最常規的手法辦案,非常“笨拙”地耐心尋訪,最終還真就抓到了兇手。因為他知道,對於紐約的底層,沒有一件犯罪能夠不留蛛絲馬跡,甚至有些吹爆媒體的迷案,在某個邊緣圈子裡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荒誕頹唐的生活,跌落凡塵的硬漢偵探


不管是布洛克筆下的馬修,還是錢德勒《最後的告別》中的馬洛,那一代的美國冷硬派偵探小說家和他們塑造的經典人物,在氣質上都滿是老北京皇城根兒頑主的範兒。說實話,布洛克和錢德勒一直成為文學評論界和讀者圈爭論的焦點,一點兒也不冤。

馬修和馬洛就像是弟兄倆,都是那種經歷過人生的中年男人。他們堅硬但也頹喪,他們稜角分明卻又深諳世故。他們是粗糲的鋼鐵直男,卻又不乏恰到好處的一絲溫情。他們鬍子拉碴地坐在小酒吧的角落裡,一杯高度酒,一包劣質煙,在煙霧瀰漫中虛著眼睛望著你,冷眼旁觀紐約日復一日的陰冷和潮溼。


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雷蒙德·錢德勒


這樣的腔調兒裡,慘烈的兇殺案在《八百萬種死法》中,也就理所當然地被排擠到了一個附屬的位置。小說更像是馬修的“戒酒日記”,他艱難地記錄著自己戒酒的天數,在匿名的戒酒互助會里茫然彷徨。古典主義偵探小說的各種要素被拋棄殆盡,甚至馬修追蹤兇手的動機也蛻化為謀生或者感情複雜的復仇。

在紐約陰冷潮溼的天氣中,跌落凡塵的硬漢偵探們沒有“伸張正義”這樣高大上的臺詞兒,也沒有福爾摩斯那種對於推理破案骨子裡的熱愛,他們只是和其他遭遇中年危機的普通男女一樣,在感受這荒誕頹唐的生活。馬修執著地去追查兇手,更像是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曾經當過警察的他當然明白,在紐約這種“有八百萬死法”的地方,每天都在死人,死一個妓女實在太平常不過。然而,馬修在潛意識裡已經把這次追查當成是一種自我的救贖。所以,小說裡有個極為隱秘的細節值得我們注意,那就是追查的節奏和馬修戒酒的進程之間關係越來越緊密。


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亨弗萊·鮑嘉在《馬耳他之鷹》中飾演經典硬漢派偵探形象

馬修更想要通過這次追查,將自己半生的積怨發洩殆盡。一直在紐約萬丈紅塵中打滾兒的他,見證了太多的荒誕頹唐。小說隔三差五就會借報紙之口為我們報道一起荒誕的死亡。為什麼金小姐這樣慘烈的兇殺在小說中只成為一種附庸?因為全紐約的八百萬人早就陷入潮溼陰冷而荒誕頹唐的生活泥沼中,誰又會在意別人是怎麼死的,反正紐約有八百萬種死法。

硬漢總是處理不好自己的生活,這好像已經成了某種定律。而硬漢破案的方法,也充滿著簡單直接的衝擊感。馬修最後想到的方法,就是以自己為誘餌,在紐約底層邊緣圈子裡散佈自己鎖定了兇手的消息——他知道這辦法肯定管用。馬修到底是想抓住兇手還是要殺了他,我們已經無從得知,我們只知道馬修最後直接和那個手持砍刀的裸體變態殺手來了一次正面對決。




真實殘酷的人生,適合你我的生活啟示


一切似乎依然是命運的偶合,如果不是那個殺手因為衝動實在等不及,也許馬修也同樣被大卸八塊了。如果不是金小姐的男友得罪了黑幫,那個殺手也不會被指示去教訓一下那個男人的女朋友。而這次偶然的“教訓一下”,竟然點燃了那個殺手內心最深處的慾望,讓他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於是,一次偶然的“教訓一下”變成了慘烈的虐殺,進而引發了連環的虐殺,殺手已經停不下來了。甚至馬修最後回憶對決的場景,不無尷尬地說,當時他看到那個殺手手裡拿著砍刀,下面堅挺得要命。

而這也是布洛克要通過《八百萬種死法》為我們揭示的真相,他給我們帶來了一個真實而殘酷的世界。在貌似充滿荒誕偶然的潮溼陰冷中,布洛克實質上通過馬修在向世人表達一種來自地底的吶喊:無論你愛這個世界還是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但你至少要做一個對自己誠實的人,這種誠實就是承認這個世界的陰冷潮溼,即使它經常讓你感到一種無厘頭的黑色幽默。


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就像戒酒中的馬修又點了一杯咖啡,結果再次看到一則報道:有個年輕的士兵休假回家,在布魯克林路邊籃球場和人臨時玩起鬥牛,某個觀賽者的口袋掉出手槍,落地時走了火,子彈擊中這名年輕的士兵,他當場斃命。馬修從頭到尾又看一遍這個報導,坐在那裡搖了搖頭。他在嘆息:“又多一種死法,老天,還真有八百萬種死法,不是嗎?”但卻並未就讓自己在這種荒誕中徹底跌落谷底,從此墮落沉淪。一個經歷過生活的成年人的做法是,可以感慨生活的荒誕,但依然繼續去做自己認為值得的事情。馬修扔掉報紙,繼續追查兇手,繼續進行戒酒鬥爭。

沒有這種覺悟的“擁抱生活”是脆弱和危險的,那樣的人生極易最終遭遇斷崖式的轟然倒塌。不少人往往開始時各種正能量,各種聖母心,各種雞湯和雞血,你和他說《八百萬種死法》,估計他第一時間會在評論區五指翻飛“你去死吧”,他會毫不猶豫帶節奏,把你釘在負能量的恥辱柱上輪番咒罵。


成熟地去擁抱生活:冷硬派偵探小說荒誕頹唐背後的良苦用心

然而,一旦這樣的人遇到哪怕一丁點兒挫折,不管是考試掛科了,還是找工作不順了,不管是女朋友生氣了,還是公司的老闆霸道了,不管是買票沒買上,還是被人插隊了,他們總會瞬間精分,搖身一變成為徹底的憤青。如果這樣的人遇到馬修和馬洛那樣的人生境遇和生活泥潭,真是難以想象他會給周圍的人尤其是家人帶來怎樣的眼淚和傷害。

《劍來》中有一段話說得很好,烽火寫道:“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我們需要警醒的,除了中年的油膩,還有青年的戾氣。那種戾氣絕不是蓬勃的朝氣,而是化身鍵盤俠的各種極端、偏激、庸俗、嫉妒、詛咒、抱怨、腹黑和自私。那才是真正的潮溼陰冷,才是真正的荒誕頹唐,才是真正死於命運偶合的行屍走肉。

結語:

不管是勞倫斯•布洛克的“馬修系列”,還是雷蒙德•錢德勒的“馬洛系列”,他們都試圖在用成年人的視角為我們揭示與這個世界共存的方法,這一點我們在閱讀“冷硬派偵探小說”過程中一定要特別注意辨別。

雖然那些硬漢偵探們徘徊在紐約潮溼陰冷的小雨中,混跡於最底層的酒吧和咖啡館裡,宿醉未醒,搖搖晃晃,但即使這個城市真的有八百萬種死法,他們也依然會選擇繼續真實而堅強地生活,因為“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卻依然熱愛生活的人”。

—END—



我是寶木笑,在等你。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