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趙氏孤兒》以“忠”為主導，通過捨生取義的群體行為喚起我們崇高的悲劇美感，其“千古忠義”值得我們學習和思考。陳凱歌的《趙氏孤兒》改編自元雜劇《趙氏孤兒》，沒有將內核定義為“忠”，但程嬰的“仁”佔據了主導，使其更具有人性，更具有現代人的思維常識。
程嬰的“仁”不是豪情萬丈、恢弘壯麗的，張揚到讓人可以一眼發現，然後大張旗鼓的加以歌頌。相反，他的“仁”潛藏在內心深處，更接近於人的本能和天性。陳凱歌《趙氏孤兒》里程嬰的“仁”其實比元雜劇裡的“忠義”高出甚多。
剛即位的新君問屠岸賈什麼是"仁義禮智信"的"仁",屠岸賈說：“仁是一種很高的品德，就是做一個好人。”
程嬰就是一個好人，但並是壯士或者烈士，他很平凡。
韓厥來拿莊姬的孩子時，程嬰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保全自己，趕緊溜之大吉，但莊姬的一句：“程嬰，你的藥箱忘記拿了。”程嬰立馬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來取裝著嬰兒的藥箱。就算韓厥過來搶，他也不願意將藥箱拱手相讓，甚至幫助莊姬和韓厥推搡廝打起來。程嬰早就知道院子被士兵包圍了，和將軍爭奪孩子，就不怕自己會有危險嗎？
他其實什麼也沒想，莊姬給他，他就拿著，孩子被奪，他就搶，完全出於本能，彷彿這個時候的韓厥就是個拐賣孩子的壞人，而不是一個官職和任務在身的將軍。
如果有個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讓他選要嬰兒還是要自己的性命，他一定會選擇保全自己的性命，但是如果兩個都有機會保全，他還是願意一試。
這也是他對待自家孩子和趙氏孤兒的態度。如果明確告訴程嬰，這兩個孩子只能活一個，讓他選，他肯定會選自己的孩子。這裡從他和妻子說的話中就可以看出：“等你們太平了，我還得想辦法把趙家的孩子救出來。”自己的孩子他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就算到了屠岸賈那裡，他也沒打算告訴孩子在公孫杵臼那裡。他不願意將自己的孩子置於危險之中，但屠岸賈拿一百多個孩子的性命威脅於他，他也不得不說。
當屠岸賈發現隔牆裡的孩子，說他要看一眼孩子不會傷害他的時候，程嬰真的相信嗎？他還是將孩子從老婆手裡接過來送到了屠岸賈手裡，他是在擔心趙氏孤兒還是那一百多個嬰兒的性命嗎？他真的沒有機會向屠岸賈解釋清楚嗎？猶豫，沉默，最終導致了自己兒子的死亡。
這就好比劊子手即將殺了他的孩子，他只需要說：“你殺錯人了，去殺別人家的孩子吧。”就可以挽救自己的兒子，但是呢，他說不出口。
他固然想著自己的孩子更為重要，但是他還是懷著一絲僥倖，萬一屠岸賈說的是真的呢？與其說是僥倖心理，倒不如說是對自己的欺騙，程嬰雖然老實，但並不笨，程嬰肯定知道這個嬰兒的結局。
我們觀眾想的是他該不該讓自己的孩子代替趙氏孤兒去死，但卻忽略了程嬰的內心潛臺詞，其實程嬰想的是該不該讓趙氏孤兒代替自己的孩子去死，角度不同，一正一反。
如果程嬰想的是該不該讓自己的孩子替趙氏孤兒去死，他一定會選擇犧牲趙氏孤兒保全自己的孩子。但如果程嬰的想的是該不該讓趙氏孤兒代替自己的孩子去死，他只要開口，必然會害死趙氏孤兒，他只是不忍心開口，不忍心親自將趙氏孤兒送上死亡之路罷了。
緘口不言代替了他的選擇，但那還是他的選擇。
向屠岸賈陳述真相，固然能救自己孩子的性命，但同樣會害死趙氏孤兒。葛優老師的演繹告訴了我，就算“趙氏孤兒”不姓趙，只是路口撿來的一個小嬰兒，如果當時說出真相讓一個撿來的嬰兒代替他的孩子去死，他也不忍心說出口。
因為程嬰是一個好人，他擁有世界上最大的仁，仁義禮智信的仁。
公孫杵臼當然是忠義之士，但他只做到了忠，卻遠遠做不到仁，對嬰兒生命的漠視註定了他比不上程嬰。城門關閉他返回自己的城府，遣散家僕，已做好了犧牲自己和程嬰妻兒的打算，程妻想要告訴程嬰他們沒走成，公孫杵臼不許。當夾牆內的程妻和嬰兒被發現時，他選擇以死來讓屠岸賈相信那個嬰兒就是趙氏孤兒，那他置程嬰的兒子於何地呢？為了自己的忠隨意犧牲別人的孩子，這樣的忠義有何可贊之處。
程嬰與他不同，程嬰從始至終就沒放棄救任何一個嬰兒，他不講“忠義”，只有“仁”，只是這種“仁”最後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但程嬰的“仁”比起“忠義”二字高出太多。
程嬰說：“我要好好的把孩子養大成人，我要把他帶到屠岸賈面前，告訴他這孩子是誰，我是誰？”
他想告訴屠岸賈，我不是不愛自己的孩子。你殺的不是趙氏孤兒，殺的是我的孩子，我要為他報仇。
僅此而已，根本不是為了趙氏一族三百多人的生命。
因為程嬰是一個好人，但他不是一個英雄，更不是一個聖人。他有自己的慾望，有自己的仇恨，他想讓趙孤和屠岸賈相親相愛，然後再由趙孤殺了屠岸賈。他愛自己的兒子，自己那個被屠岸賈摔死的兒子。他想用這種方式證明這份父愛，讓屠岸賈生不如死來償還兒子的死。
仇恨並不能幫程嬰復仇，但“仁”卻可以。
他向趙孤陳述屠岸賈的暴行，想讓趙孤殺掉屠岸賈，趙孤不相信。程嬰終於放棄了他的殘忍想法，轉而藉助黃曉明飾演的韓厥殺掉屠岸賈，正當他們以為屠岸賈必死的時候，趙孤卻想救乾爹屠岸賈，當趙孤拿劍指著程嬰討要神藥時，程嬰突然明白了，這仇不報也罷，他和趙孤之間的親情比這仇更為重要。當趙孤拿藥去救屠岸賈的時候，程嬰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了。
終於，一番波折之後，趙孤完全相信了真相，程嬰和趙孤相擁而泣。
那一刻，他們儼然就是真正的父子。
趙氏孤兒的復仇變成了趙孤竭盡全力為自己的爹程嬰報殺子之仇。
所謂的“仁者無敵”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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