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雙槐樹街的日子

槐花的香氣一直在空氣中縈繞。整個春天,無論我走到到雙槐樹街的什麼地方,都能聞到槐花的香氣。那是一種讓人迷醉的清香,我聞了她很多年,差不多從我出生一直到現在。我喜歡槐花的香氣。可是我就要走了,我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次聞到槐花的香氣。我忽然就有點傷感。以前在雙槐樹街,我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感覺。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槐花的香氣已經成為我年青的生命裡重要的一部分。

那天早晨,我站在雙槐樹街的街頭,我的父母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我。從我出門,他們就一直在身後看著我。他們本來是要送我的。但我堅持要一個人走,他們後來就在家門口停下了。但他們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家門口一直看著我走到街上。我走到街上的時候回了一次頭。我回頭的時候,看到我的父母還站在那裡。我的眼窩忽然就有點溼。我不是個喜歡流淚的人,但那一刻我忽然就想哭。

我又聞到了槐花的香氣。站在雙槐樹街的街頭,我感到槐花的香氣正一股一股地往我鼻孔裡鑽,往我肺裡鑽。剛剛下過一場雨,雙槐樹街的空氣清新的就像水洗過一樣。槐花的香氣在這時候顯得更清香,也更濃郁,那一絲一縷的香氣很快就把我充滿了。

那時候,整個雙槐樹街還都在沉睡。我故意選在這麼一個時候離開雙槐樹街不為別的,就是不想讓大家看見。我不想讓他們在背後議論我。我選擇悄無聲息地離開。

這麼多年,我在雙槐樹街的所作所為,我知道很多人早就看不慣了。但大家都不願當著我的面說,而喜歡背後議論。這是雙槐樹街人茶餘飯後最喜歡乾的一件事。他們一直對此孜孜不倦。對我是這樣,對別人也是這樣。所以,只要他們不當著我的面議論,我一般很少會管他們。誰愛咋議論就咋議論。我知道我這一走,指不定又有多少人在背後議論我,但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馬上就要離開雙槐樹街了,我想我還是來說一說我這麼多年在雙槐樹街乾的事。我私下認為,我在雙槐樹街還是幹了一些事,當然雙槐樹街的人並不一定這麼認為,我這裡先不說他們怎麼以為,只想說說我乾的事。

在說我乾的事之前,我想先介紹幾個人。我要介紹的第一個朋友是瞎子劉能。劉能雖然是瞎子,可雙槐樹街的大小事沒一樣能逃過他的眼睛。他比明眼人看得還清楚,以至於我有時候就懷疑他是不是真瞎。為此,我曾經試探過他很多次。很多次以後,我確認這個劉能的確是瞎子,他瞎的不能再瞎,我放心了。可我就是不明白雙槐樹街的大小事他怎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他整天在雙槐樹街坐著,而我整天在街上轉悠,我不相信他知道的事會比我多。可事實是,我知道的事他也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他也知道。劉能給我的感覺有點無所不能,雙槐樹街的人,我最佩服的第一個人要屬他。

劉能的眼睛怎麼瞎的,我一直很好奇,街上的人也說法不一。但有一點大家的說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劉能並不是一開始就瞎,他是活到四十歲,在生育了四個女兒後才瞎的。我這麼說,你千萬別以為劉能的瞎跟他生育的四個女兒有關。但也有人間接把他們聯繫到一起。他們是這麼說的,劉能這個人能過頭了,所以老天爺要懲罰一下他。你們想想,雙槐樹街還有被劉能更能的人嗎,有嗎?就是,你不是能嗎?那老天爺的眼睛是明亮的,他看你太能,就讓你收斂一下。你再看,他現在不是收斂了很多嗎?他們又說,這是報應呀?人呀,還是老實本分的好,尾巴不能翹的太高,不能太能呀。說劉能的這些話,我在雙槐樹街聽了很多年。很多年後,我終於知道這話是誰最先傳出來的。我也終於知道,當初傳這話的人是明顯在有意中傷,有一種落井下石的感覺。我一下子覺得這個人有點卑鄙。我心想當初劉能不就是沒把二女兒嫁給你家嗎,你也沒必要事後報復吧。

這事說來話長。雙槐樹之所以有人把劉能的瞎和他的四個女兒聯繫起來,這事說來也怪劉能。劉能的四個女兒我一個也沒有見過。但在雙槐樹街人的口裡,他們是“四朵金花”,一朵比一朵嬌豔。劉能的“四朵金花”那時候是雙槐樹街男人們的集體偶像。雙槐樹街的男人們日裡夜裡想的都是那四朵金花,他們做夢都想摘一朵回家供著。以至於有些年裡,雙槐樹街的男人們趨之若鶩,把劉能家的門檻都踏爛了。但這個劉能偏偏就不開竅,他毫不猶豫地把四朵金花都嫁到外鄉。劉能這樣做了倒好,雙槐樹街開始瘋傳,劉能是衝著外鄉人的錢和權去的。劉能為此辯解過,可很快就被唾沫星子淹沒了。雙槐樹街上那些因為求親不成的人家乾脆和劉能結下了仇。他們不惜把髒水往劉能的臉上潑。那年,劉能四十五歲。

四十五歲的劉能在把他的四個女兒嫁到外鄉後,生活並沒有因此平靜。鄰居們的閒言碎語,劉能都忍了,仇人們的髒水劉能也忍了。劉能並不是喜歡惹事生非的人,在他看來,能忍就忍了。他把四個女兒嫁到外鄉也是身不得已,他要不那樣做,他的四個女兒都只能留在雙槐樹街。劉能知道,雙槐樹街有些狼,他們的眼珠子綠著呢。

如果生活照這樣下去,劉能也能接受。劉能不能接受的是他四十五歲的那年秋天,他的眼睛忽然失明瞭。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他失明後,他老婆竟然改嫁去了外鄉。一連串的打擊使得劉能從此一蹶不振。從此,雙槐樹街的人再也沒有見過劉能臉上的歡笑。他們後來看到的是一臉憂鬱的劉能有一天忽然在雙槐樹的街頭擺起了卦攤。

雙槐樹街的人不知道劉能還會算卦,就有人過去請劉能算上一卦。就有一幫人圍著等著看笑話。一臉憂鬱的劉能就讓來人報了生辰八字。雙槐樹街的人在那時看到劉能伸出左手,用拇指尖飛快地在其它幾個手指上走著。完了,猛地停下來,準確地說出來人在何年何月何時何地做了何事,他幾歲得了一場大病,十幾歲入學考試沒考上,二十幾歲結婚生子。劉能算得分毫不差,來人一下子慌張了。就又有人過來。然後又是一個。劉能的神奇本領一下子在雙槐樹街家喻戶曉。

劉能在一夜之間成了活神仙,雙槐樹街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就又有人說,劉能很早以前,就在偷偷地學《奇門遁甲》和《邵子神數》,劉能的瞎是因為學這些東西學的。但畢竟誰也沒有見過。劉能的瞎就成了一個謎。劉能也成了雙槐樹街的一個奇人。

我在雙槐樹街乾的第一件事就和這個劉能有關。那時候,關於雙槐樹街鬧鬼的傳言已經鬧得紛紛揚揚,雙槐樹街的小孩子們都相信鬼是存在的,只是因為我們看不見。

那年,我十二歲。十二歲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鬼,更不相信鬼的存在。但雙槐樹街人把鬼傳得神乎其神,我就有點信了。

為了證明到底有沒有鬼,我去找劉能求證。雙槐樹街上,我相信只有劉能能告訴我,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

劉能理也不理我。我決定想法子治治劉能。用我媽的話說,我從小就是個搗蛋鬼。我相信這點事還難不倒我。

劉能起身時,我把他的凳子換了個位置,劉能回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氣急敗壞的劉能揉著屁股說,你個小兔崽子,小心我逮住你剝了你的皮。

我悄悄地往劉能的碗裡撒了泡尿,劉能吃了兩口忽然停下來。劉能把碗端到了我父親面前。我父親本來就對我整天不學好意見很大,只是礙於我媽護著我,他才沒敢把我怎麼著。就這,從小到大,我也沒少挨他的打。這一次,我徹底把父親給惹惱了。我父親可能怎麼也沒有想到我會去欺負一個瞎子,他覺得我在雙槐樹街人面前給他丟了臉,他不由分說把我按在地上就打。他對我拳打腳踢,好像我不是他兒子。我咬著牙一聲不吭。我不知道我關鍵時候怎麼會變得這麼堅強。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有點像電視裡的地下黨員。劉能沒看到父親打完我就走了。我原以為他會一直看下去呢,他卻忽然走了。

老實說,我有點恨劉能,我總覺得他不該去找我父親的。以後,我又想辦法整治了兩次劉能。我整治他的時候還在想,讓你去我父親面前告狀,讓你讓我在雙槐樹街人面前出醜。奇怪的是,劉能再也沒去找過我父親。相反,他對我的態度也日復一日地好起來。我開始想不明白,後來我就明白了。劉能可能覺得他欠我的。畢竟那次是他讓我父親打了我,又是他讓我在雙槐樹街人面前出醜。

劉能對我的態度的改變,讓我對他的怨氣也消了大半。有一段時間,我乾脆忘了他曾經讓我父親打過我。原因是,有一次劉能閒著無事,非要給我算卦。我就把從我母親那來問來的八字給了劉能。劉能像往常一樣把左手拇指飛快地在其他幾個手指上走了一遍,又忽然停下來。我看到劉能臉上的表情變了一變,他又變了一變。有一會兒,他的瞎眼努力想睜開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怎麼了。我只是覺得他這樣子很奇怪。果然,又過了一會,劉能對我說,你這個孩子,將來會有一番作為的,可你為什麼老不學好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句話連我父親也沒有說過。從下到大,我很少聽到雙槐樹街人會這麼說我。在雙槐樹街人的印象裡,我調皮搗蛋,欺負老弱,遊手好閒,簡直有點無惡不作的味道,他們從來就沒人給過我好臉色,更沒有人肯定過我。我怎麼也想不到,雙槐樹街第一個肯定我的人竟然出自一個瞎子之口。就是從這天開始,我對劉能的態度一下子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彎。

我經常會把家裡好吃的拿給劉能一起分享。我去幫劉能打掃屋子。我幫他從井裡打水。我能幫劉能做的我都幫他。一段時間下來,我和劉能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甚至還知道了劉能的眼是怎麼瞎的。知道了他的眼是怎麼瞎了以後,我才明白,原來雙槐樹街關於他的那些傳說根本就是扯淡,是無稽之談,是根本沒有的事。

劉能告訴我,他的眼是他不小心弄瞎的。劉能說,他有抽菸的毛病,那一次他抽著煙去櫃子裡拿東西,一不小心菸灰掉下去,剛好掉在櫃子裡放的雷管上,那雷管就炸了。劉能說,這都是命,怪不得誰。你說它巧它就巧,不偏不倚正好炸傷了我的眼睛。這也許就是天意吧。我那時候正在學《奇門遁甲》和《邵子神數》,正有很多地方悟不透。說也奇怪,我的眼睛傷了以後,我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

我對劉能的話深信不疑。等他說完,我趁機問他,你相信鬼嗎?劉能頓了一下說,聽他們瞎說,那分明是有人在搗鬼。劉能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問他,你怎麼知道是有人在搗鬼?他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說,去哪看呀?劉能說,街上人在哪看見鬼的?我說,街後的墓地呀。我們雙槐樹街後面有一片古墓,聽老輩人講,那片墓地已有二、三百年的歷史。有一年市裡的考古隊曾在那兒挖掘出土了一大堆文物,我們小時候都去看過。考古隊來之前,從沒有聽說那裡鬧過鬼,倒是考古隊走後,接連有人傳說在那裡見到了鬼。說得人繪聲繪色,這事由不得你不信。雙槐樹街那時候開始傳說考古隊驚動了那裡的亡魂,鬧得他們不得安寧,也影響了我們的正常生活。從此,我們再也不敢到那裡去。劉能說,街上的人傳說的都是什麼時候見到鬼的。我說,夜裡呀。劉能反問我,那白天怎麼沒有?我說,你這話說得,白天鬼怎麼敢出來?劉能忽然就笑了。我跟劉能這麼長時間了,卻很少見他笑過。他這麼一笑,我就糊塗了。劉能問我怕不怕鬼,我故意拍著胸脯說,不怕。他就問我敢晚上去看看嗎?他這話把我嚇住了。我的眼前開始閃過雙槐樹街傳說的,古墓上時隱時現的光,隱隱綽綽的鬼影。我這麼一想就不敢了。但劉能說,他可以和我一起去。我心想,你去有什麼用,你又看不見,當然不害怕了。劉能說,你可以再叫幾個夥伴,我想想也是。劉能最後讓我準備幾個手電筒。

那天晚上,在夜幕的掩護下,我和劉能還有三個小夥伴悄悄潛入雙槐樹街後的墓地。我們在一處墓穴旁的雜草裡爬下來,我緊緊地貼著劉能,生怕他忽然從我身邊溜走。我的三個小夥伴是被我鼓動了很久才答應跟我一起來的,我知道此刻他們也怕得要死。劉能告訴我們一定要藏好。他說,我們是來捉鬼的。

夜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槐花的清香,但我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我那時候感覺鬼好像無處不在。他一會兒在我身後,一會兒又在我前邊。我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我連口氣都不敢出。我們等了很久。很久以後,我隱隱約約看見有兩個影子貓著身子走到了古墓中間,他們手裡好像還拿著什麼東西。他們離我們差不多五十米的樣子。我和三個小夥伴遵照劉能事先的指示,忽然打開手電筒,又忽然滅掉。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大喊了一聲,鬼。然後,我看到那兩個影子扔下東西飛快地跳著往雙槐樹街上跑去,他們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什麼鬼,而是村裡來盜墓的賊。第二天,我們捉鬼的事就在雙槐樹街傳開了。從此,很少再有人會說鬼,更沒有人再說雙槐樹街上有鬼。這件事,讓我在街上出盡了風頭。但誰也不知道,這其實是瞎子劉能教我的。

我要介紹的第二個男人是趙聽。趙聽是個聾子。他好像天生就是聾子。在雙槐樹街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聾的,他好像天生就這樣。趙聽無論走到哪裡都是聾子,但雙槐樹街的人卻都說他是街上最靈敏的一個人。他的耳朵比誰都靈敏。雙槐樹街上沒有他趙聽聽不到的事,大事小情他都能聽見,別人聽不到的事,他也能聽見。這個趙聽有時候在我眼裡就有點神。

很多年裡,我一直懷疑趙聽到底是不是聾子,就我像當初懷疑劉能到底是不是瞎子一樣,我也曾試探過他很多次。很多次以後,我確認這個趙聽的確是個聾子。他聾得不能再聾。我放心了。可我就是不明白雙槐樹街上的大事小情他怎麼會聽得那麼清楚。他整天在家裡坐著,我整天在街上轉悠,我不相信他聽到的事情會比我多。可事實是,我聽過的事他也聽過,我沒有聽過的他也聽過。趙聽給我的感覺是照聽不誤。雙槐樹街上,我佩服的第二個人當屬他。

聾子趙聽整日呆在家裡,雙槐樹街上的人很少看到他出來走動。他可能是街上人們議論最少的人。有些年裡,雙槐樹街上的人似乎已經將他忘了。又有些年,他重新回到人們中間。人們重新想起他,多半是因為他做了某件事,比如四十六歲這年,聾子趙聽就做了一件在整個雙槐樹街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

趙聽要結婚了。這消息像風一樣吹遍了整個雙槐樹街。沒有人再懷疑這個消息。之前,誰也不相信聾子趙聽能娶到媳婦。這一次,誰也不能不相信了。

趙聽能娶到媳婦,這得虧他有一個老爹。趙聽肯定也有娘,但趙聽他娘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聽雙槐樹街的人說起過。我想,趙聽他娘是不是也像劉能他老婆一樣改嫁他鄉了。我經常會這樣想,但沒有人來證實。

趙聽他老爹在雙槐樹街人眼裡是一個老實巴腳的人,雙槐樹街上的人很容易將他忽略。雙槐樹街人只是在無數個黎明或黃昏一次次看見趙聽他老爹出現在雙槐樹街街頭,又消失在雙槐樹街街頭。雙槐樹街人經常看見他肩膀上掛一個褡褳,低著頭,從街上匆匆而過。他很少跟人打招呼,也很少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年復一年在雙槐樹街的街頭穿過。

終於有一年,趙聽他老爹再出現在雙槐樹街頭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俏麗的外鄉女子。雙槐樹街的人那時候開始把目光一起投向這個外鄉女子。這個外鄉女子大約三十五歲左右,生的俏麗端莊,不怎麼說話,走路慢吞吞的。雙槐樹街人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和趙聽老爹走在一起。

趙聽他老爹帶著那個外鄉女子從街上過的時候,雙槐樹街上第一次看到趙聽他老爹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趙聽他老爹對每一個見面的人打招呼,他很熱情,他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熱情。

趙聽他老爹帶著那個外鄉女子那天還在雙槐樹街上的“雙槐樹飯店”吃了頓午飯,這在雙槐樹街人看來也格外驚奇。據飯店的夥計後來說,那女子喊趙聽他爹也叫爹,這就更讓雙槐樹街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直到聽說趙聽要結婚,雙槐樹街人才一下子明白過來,趙聽他老爹這些年辛辛苦苦一個勁地跑來跑去,原來一直在張羅兒子的婚事。據知情人透露,趙聽他老爹這些年跑遍了雙槐樹街周圍九鎮八鄉。他把全縣的村鎮都快跑了過來,終於給兒子說成了一門親事。雙槐樹街人在那時候紛紛把目光投向那個老人。那個老人已經六十多歲了。雙槐樹街人又都說,趙聽有一個好爹。

趙聽結婚了。他在四十六歲那年再次把雙槐樹街人的目光吸引過來。雙槐樹街人在那時看到趙聽笑了,露出了一口白牙。雙槐樹街人再去看趙聽的媳婦,雙槐樹街人覺得她說不出的俊俏。雙槐樹街人又都說,聾子趙聽有福。

趙聽婚後的生活一直很平靜。雙槐樹街人經常看到他和媳婦一起靜靜地坐在院子裡。雙槐樹人都說,他們在聊天。

雙槐樹街人後來傳說,趙聽的媳婦是趙聽他爹用一塊金子換來的。趙聽家怎麼會有金子。起初,誰也不信。他家不像有金子的人家。但傳的人說趙聽家怎麼就不會有金子了。別忘了,趙聽他爺爺以前可是雙槐樹街最大的地主。這麼一說,雙槐樹街人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趙聽他爺以前的確是大地主,這雙槐樹街的老輩人都知道。他爺是剛解放那會被革的命,雖說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了,但誰能保證他當時沒有把金子藏起來。

趙聽家藏有金子的事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了賊的耳朵裡。賊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闖入了趙聽家。賊以為趙聽是聾子。趙聽的確是聾子,但他的卻什麼都能聽見。趙聽在那個夜晚聽到了賊,但他並沒有想著去捉賊。他只是嚇跑了賊。

趙聽嚇跑賊的事不久就在雙槐樹街傳開了。我很想聽聽趙聽是怎麼嚇跑賊的,我就跑到趙聽面前,但趙聽怎麼也不肯給我講。他越不講,我就越往他家跑得勤。他後來就不耐煩了。

那時候,賊還在雙槐樹街出沒。雙槐樹街上幾乎所有人家都丟過東西,或大或小。雙槐樹街人為此恨死了賊,但卻很少有人能夠捉住賊。

我十五歲那年,也就是賊在雙槐樹街最猖獗的那一年,我做夢都想捉一回賊。可是,我沒有趙聽那麼好的聽力,賊來的時候,我經常聽不到。

自從趙聽嚇跑了賊,我就常往他家跑。我往他家常跑不為別的,就是想讓趙聽教我怎麼捉賊,怎麼才能捉住賊。

我往他家跑得多了,趙聽漸漸明白了我的意思。終於有一次不耐煩地跟我說,捉賊靠的是心,而不是耳朵。他說,我往雙槐樹街上一站,誰是賊,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也往雙槐樹街上站了又站,但我硬是沒看出誰是賊。趙聽就說我還沒有用心。我很快就明白了趙聽是讓我要有耐心。

我記得那是一個溫暖的春天的午後,雙槐樹街的空氣中到處都是流動的花香。那一天,正趕上雙槐樹街逢集,街上的人比平時任何時候都多。我按趙聽跟我說的,很耐心地在街上守候了一個下午。一個下午,我一直看見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青年男子在街上到處溜達。我注意到他最常去的是別人放車的地方。他換了一個地方看看,然後又換了一個地方。等到他第三次轉到別人停車的地方時,我看到他朝前後左右飛快地看了一下,當他確認周圍沒有別人時,他飛快地蹲下身子,在車鎖上鼓搗了一下,然後站起來,把一輛自行車推了出來。青年男子做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馬上就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賊。我就是在那時候毫不猶豫攔住了他。

我成功了。我捉賊的事在雙槐樹街一下子傳開了。雙槐樹街人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孩子會在光天化日把賊給捉了。我父親沒有想到。這件事,讓我在雙槐樹街出盡了風頭。但這件事,誰也不知道是聾子趙聽教的。趙聽後來還告訴我,夜裡如果家裡進了賊,你千萬不要和他硬碰硬,因為賊性子急什麼事都容易做出來。我就是在那時候才明白,趙聽為什麼發現了賊,又放跑了賊的緣故。趙聽是隆子,但趙聽卻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是不會去做傻事的。

我最後要說的一個人是個瘸子。瘸子叫孫衝。孫衝的腿有點瘸,他走路時總是深一腳淺一腳的。他從雙槐樹街上過,經常有小孩子跟在他後面學。小孩子們一邊學,還一邊笑。孫衝聽見了,就會回過頭來呵斥幾句,小王八羔子,誰再學老子,讓老子逮住了,看我不把你的腿打壞。孫衝最怕雙槐樹街人提到瘸字,所以他經常用壞。

孫衝的腿是怎麼瘸的,我一直很好奇。雙槐樹街的人也說法不一。我最早聽說孫衝是退伍老兵。別看孫衝長的有點其貌不楊,可人家到過越南前線,雙槐樹街人這麼說,我就明白了,孫衝的腿是在戰場上負傷的。我經常會看見孫衝拖著一條被打傷的腿在戰壕裡艱難往前爬的情景。孫衝那時候在我心中是個英雄,可孫衝的英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還沒有固定下來,就被另一種形象取代了。

用雙槐樹街人的說法,孫衝這個人好衝動,他那條瘸腿就是因為衝動拉下的禍根。在雙槐樹街人含含糊糊、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隱隱約約弄清了孫衝瘸腿的原因。原來,孫沖年青時在雙槐樹街跟我現在一樣,也是個遊手好閒的角色。孫衝十八歲時,看上了雙槐樹街上最漂亮的姑娘李雪。關於李雪,我知道那是雙槐樹街過去那個年代裡最漂亮的一個姑娘。雙槐樹街上凡是見過她的人,沒有人不誇她的美貌的,我就曾聽父親誇過她。可惜的是,李雪在後來的一天投了井。李雪跳進了雙槐樹街的一口井裡,被人發現時已經過了幾個小時。雙槐樹街上當年目睹那一幕的人都唏噓不已。我也是後來才聽到雙槐樹街上的人說,李雪的投井實際是孫衝的衝動造成的。

沒有人知道孫衝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李雪的。孫衝追李雪用了很長時間。孫衝把什麼法子都使了,李雪依然不為所動。孫衝一衝動,一不做二不休,趁李雪午休時家裡沒人,悄悄潛入李雪的房間,在李雪毫不防備的情況下爬到了李雪身上。

孫衝最終得逞了。但李雪做夢也沒有想到,那一天,李雪的父親和哥哥竟然提前回來了。孫衝還在興頭上。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李雪的父親和哥哥會忽然出現在他背後。孫衝想爬下來跑已經晚了。李雪的父親和哥哥惱羞成怒。他們一惱羞成怒,孫衝就慘了。孫衝好不容易撿回來半條命,但一條腿從此卻廢了。

孫衝原想著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飯,李雪不答應也得答應,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李雪最後會用死來拒絕他。孫衝的如意算盤沒打成,還落了一條瘸腿,孫衝從此以後再也衝動不起來了。孫衝不僅沒有再衝動,後來乾脆連婚也沒結。他就那樣一個人過了下來。

孫衝不像趙聽整天待在家裡,他雖然瘸了一條腿,但我經常會在槐樹街上碰到他。他待人倒也隨合,每次見到他,他都會衝你笑笑。孫衝還是個有一肚子故事的人,雙槐樹街大大小小很多故事都是經他口講出去的。唯獨對自己的事,他隻字不提。雙槐樹街一幫小孩子喜歡他開玩笑。其實,私下來還是比較喜歡他的。我想,這跟他會講故事分不開。

從小到大,我聽孫衝講了無數個故事。這中間有真也有假的。有的根本就是孫衝胡編亂造,有的孫衝說得有模有樣,由不得你不相信,這些後來經過驗證,都是雙槐樹街上真實發生的事。我沒有想到孫衝會把他當做故事來講。但更多的,誰也辨別不出真假,這事恐怕只有孫衝自己知道。

我十八歲那年,孫衝依然瘸著一條腿在雙槐樹街上行走,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我了,自從我十二歲那年遇到劉能以後,我就像變了個人。我比以前變沉默了。雙槐樹街上,從此少了一個混混。而課堂上,從此多了一個上進的好學生。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幾年,等我十八歲那年,整個雙槐樹街人都知道,我在這一年考上了大學。

孫衝在街上看到我,他老遠就把我叫住了。我看著他以很快的速度瘸著一條腿走到我面前。孫衝用手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小子有種,我早就看出來你會成氣候的,看看吧。孫衝說完就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我跟著孫衝往前走,孫衝忽然把嘴附在我耳朵邊說,你知不知道,趙聽他老婆跟劉能勾搭在一起了。孫衝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趙聽他老婆會去勾搭一個瞎子,這怎麼可能?我表示不信。孫衝一本正經地說,你要不信,午飯後我帶你去看看。我本來不想去的,但我實在剋制不住好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想驗證孫衝說得是不是真的。所以,我當時就答應孫沖和他一起去。

那是一個春天的午後,空氣中到處都是槐花的香氣,我和孫衝就嗅著那香氣走到劉能的窗戶外的。院子裡靜悄悄的,我和孫衝同時聽到屋子裡傳出了女人的呻吟聲。現在,我知道孫衝說的話是真的了。但我還不能斷定屋子裡的人就是劉能和趙聽的老婆,所以我在那一天犯了一個我日後每每想起來都後悔不已的錯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當那源源不斷的呻吟聲從屋子裡傳出來時,我一下子衝動起來,我一下子就成了當年的孫衝。與當年的孫衝略有不同的是,孫衝當年是去強姦,而我現在是去捉姦。所以,我後來就想,衝動有時候真是魔鬼。

我後來想,趙聽他老婆和劉能勾搭在一起這事,依趙聽那比誰都靈敏的耳朵,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去捉姦,而偏偏讓我去呢?這件事我直到離開雙槐樹街也沒有想明白。我後來又想,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就這樣,我帶著疑問離開了雙槐樹街。(寇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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