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一噸話是多少?

八十年代初期那兩年,詩人張棗每每大老遠跑去尋柏樺。二十年後柏樺回憶說,每次我倆都要說上好幾噸的話,我們將這樣的見面稱之為談話節,但不能超過三天,不然就會因說得過多而窒息。說話的長度是有重量的,這是一個好的比喻。我想,也要考慮到人的體力,如果是林黛玉,一噸話也就是極限了,大約是十個小時吧。

黛玉在榮國府的日常生活,雖然她素性淡然,也不免時常要到各處走走、坐坐,說一會子話的。每次在賈母處,因奉承的人多,有她的話時,不過說個十二三斤吧;在王夫人處,也就是三五兩。和姊妹們之間,說個五斤七斤算好的了。這樣計算的不光是長度,還有密度。總歸離心越遠,話就越輕,離心近時,話自然沉一些。

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四十二回以前,黛玉和寶釵說話,也是輕的,但畢竟才學相敵,多了一層較量的心思,比起姊妹們便重一些,一次也大不過二三十斤。後來“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不想二人竟成了貼心人,有幾次談話,說到二三百斤的重量。這是作者的菩薩心腸。

有時和紫鵑說話,話是重的,但黛玉性冷,話不會多。偶爾一日,會說到四五十斤,這樣的日子,一年不會有一日,平時不過三五斤罷了。其餘的,老嬤嬤有二斤,雪雁一斤,春纖三兩。但紫鵑每天或有三五百斤的話想要說給她,只是說不出來。

黛玉和香菱,在教授寫詩的那一段時光,她的講話是用心的,用的是菩薩心和夫子心,故話沉,最多一次,百斤而已。

其餘說的話,每日加起來不過一斤。

能一次說上兩千斤話的人,寶玉一人而已。兩小無猜時,起居都在賈母外間碧紗櫥內,每天有幾個小時的話可說,雖然話尚不沉,但長度不短,日常已能達到數百斤。後來年紀大了,住的漸漸遠了,說話的機會有些減少,但心反而越來越近起來。有時即便相對靜默,已是互知心音,無聲處卻勝有聲,悄然間話已百斤百斤地產生了。

黛玉遇見寶玉,說是前世的緣紛,不如說是今生的福報。知音難求。如果沒有林黛玉,就沒有賈寶玉,只是世上多了一位富貴閒人罷了;如果沒有賈寶玉,就沒有林黛玉,只是世上多了一位懨懨才人罷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真的有幸遇見時,各自的人生才得以放大,也許生死離別,竟都是小事了。說《紅樓夢》是悲劇的,有著人心的不滿足。

《紅樓夢》講的是人的孤獨,也是講知音的難覓。

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才學相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與寶釵,一時瑜亮,也只是做到能貼心而已。

性情相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與妙玉,都是清冷孤高的性子,也只是做到相惜而已。

情感親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和紫鵑,紫鵑可以和她託以生死,卻也不是知音。

身世相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和香菱,黛玉憐她孤零一人存於世間,也只是盡心對她,畢竟不是知音。

疼惜你的,你疼惜的;瞭解你的,你瞭解的;敬你的,你敬的,都未必能成知音。如賈母,如晴雯,如湘雲,如探春,都稱不得是知音。

人之相處,最難的,是知字。難上加難的,是知而欲近,近而生情,一往而深,這才是知音。

知音最難得。古來的傳說故事,最好的幾個裡,就有“高山流水”這一篇。“高山流水”最先出自《列子•湯問》,傳說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

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我曾上終南山,山上一處處多有住山隱居的人。看見一間門上有殘了半邊的春聯,寫的是“知音說與知音聽”。我想那些住山的人,心思原該是極淡的了,還這麼牽掛著。我才知道,對知音的企盼,未必是俞伯牙、林黛玉這種絕世之人獨有。後來看到劉震雲先生的《一句頂一萬句》,通篇都在講人的孤獨,原來我們這些普通人,終生也都在尋覓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呀。

我們不能確證這種尋覓。這個心底的秘密,中國人只是從來不講給其他人聽就是了。

文章插圖素材:豐子愷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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