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命硬如病毒


雨村:命硬如病毒


作者

水溶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寶玉瘋魔了一場,在怡紅院困守許久,終於大病初癒,可以到園子裡走走逛逛。


他拄著杖走在春風裡,那天恰好是清明節看到杏花落盡,綠葉成蔭子滿枝,感傷道:


“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


紅樓時時讀,常讀常新。今年讀到這一段,別有感觸。


因為今年,我們所有人都把杏花辜負了。

雨村:命硬如病毒

我們隔離在家,直到清明時節,才可以戴上口罩,出來倉促的親近一下春風。


人們在家裡避疫,由他花事紛繁,春光大好。春光誠可貴,生命價更高。病毒肆虐,我們只有隔開與它的距離,以保平安。


常言說的好:惹不起躲得起。


常言往往都包含著大智慧。常言還有一種說法,叫做“命硬”。說有一種人生來命硬,別人和他相遇,不死帶傷。相關聯的人事誰都壓不過他,強悍孤冷,吞噬著別人的運氣,走過的地方寸草不生。


就像今年的病毒,誰遇到了誰倒黴。


這非常符合紅樓夢中的一個人:湖州賈雨村。


雨村一登場,就帶著天煞孤星的特質。“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


這讓神棍來瞧看,還不得說都被他剋死了。雨村寄居葫蘆廟的時候,是無父母無兄弟,無親無故,無家無業又無錢。


做官後的雨村也娶了老婆,然而命硬如他,“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老婆又死了。只有嬌杏例外,這是個命更硬的人,雨村命似鐵,嬌杏命如鋼,她是萬萬人中,天生自帶抗體的那個。


而紅樓中人,凡是和雨村有交集的,都如感染了病毒一般,潛伏期或長或短,總有一天會被擊中。


第一個交此厄運的自然是甄士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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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隱本來過的好好的,經濟上有保障,中產階層:“雖不甚富貴,當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精神上有追求,文人雅士:“觀花修竹,竟是神仙一流人物”;家庭上有樂趣,三口之家:“晚年方得此女,夫妻倆愛如珍寶”。


他的前半生太順了,大凡好物不堅牢。


於是他遇到了雨村。中秋節舉杯對月,慷慨贈銀,微醺薄醉。渾不知自己印堂發黑,災難就在不遠處等著他。


上蒼一次一次拿走甄士隱的所有,如病毒一點一點感染人的器官。正月十五讓他丟失女兒,拿走他的歡樂;三月十五安排一場大火,拿走他的財產。人財兩空的士隱投奔封肅,上蒼再用寄人籬下遇人不淑這種手段,最後拿走他的尊嚴。


這是首個病例,士隱此刻的心電圖,基本上拉成了一條直線。


第二個倒黴的是林如海。林如海本來比甄士隱過得更好,有著閃光的履歷:家世上襲過列侯,學歷上中過探花,婚姻上娶了名門閨秀,職場上做到蘭臺寺大夫,又欽點了巡鹽御史。


如果要找相似,那就是士隱和如海都是那種儒雅的性子,溫和清貴。都命中無子,晚年獨得愛女。都是當時世道難得一見的好父親。


莫非這是他們相似的易感體質?


雨村到了林府沒多久,林家便開始著了魔障,賈敏先病,“那女學生奉侍湯藥”,關於賈敏之喪,書中只四字“一病而亡”,再加雨村閒聊中一句“可惜其母上月竟亡故了”,便把影響黛玉一生的塌天大事輕輕帶過。數年後,黛玉回南葬父,作者又用同樣的筆法避開正面,用小廝昭兒轉述“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昭兒出完這次場就可以下去領盒飯了,這個角色的使命就為了交代這一句話。


如同一幅簾幔把讀者與黛玉隔開,怕聞者傷心,見者落淚。這種大悲傷無法下筆,聰明的曹公選擇掩過不提。他把黛玉藏起一段日子,直等哀痛稍微平復了,再與讀者重見,與寶玉重見。


林如海夫妻就這樣先後辭世,黛玉終於無家可歸。雖說生命無貴賤,但林如海這樣一個人的死亡,總比卜世仁輩多渾蟲輩更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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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雨村來到京中,結識了賈政,攀上了賈府。


士隱給雨村贈過雪花銀,如海給雨村寫過推薦信,這都是雨村命中的貴人,是他們的幫助,推動雨村一步一步向高處走。賈政就像個接棒的,接力為雨村“輕輕謀了一個復職侯缺”,“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


——死了他兩個,還有後來人,細思極恐。


除卻這幾個顯要人物,其他凡和雨村有接觸的人,也或多或少會觸些黴頭,一如病毒的症狀有輕有重。


比如冷子興,曾和雨村同桌飲酒。他也算得上對雨村有所幫助:他帶給了雨村遇到張如圭的機會,並因此獲知朝廷起復舊員的消息。


後來呢,冷子興吃了官司,被人告發“來歷不明”,要把他遞解還鄉,差點被遣返,也算小小倒黴了一下。


還有門子,這是個很會謀生的小夥子。先做沙彌,和尚廟包吃包住,不愁溫飽。後來葫蘆廟大火熔斷,公司倒閉,他趕緊重新找工作,“趁年輕蓄了發”,充做門子,大體相當於幹了個保安。他無疑也幫助了雨村,提供護官符,為雨村的工作出點子,提方案,出力不小。


結果呢?好容易找的一份政府部門臨時工,工作丟了不說,還要勞改,被“遠遠的充發了才罷”。


既然幫過雨村的人都沒個好,可見雨村之命硬,妨鄰妨友妨熟人。

雨村:命硬如病毒

還不僅如此。雨村之命硬如病毒之不可接觸,擦肩而過都會受影響。


寶玉和他見過一面,就倒了個黴。寶玉本不願意見的,“有老爺和他坐著就行了”,及至硬著頭皮見也見過了,誰知這是一頓胖揍的前奏,一場板子的序言。在金釧兒蔣玉菡諸般事件事發之前,賈政就已經很不爽:


“方才雨村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


“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


如果老太太知道寶玉先見雨村,然後便捱了打,會不會囑咐說:


“以後但凡這人來時,老爺若叫寶玉,只說我留著呢!”


提及他也會有妨礙,說他的壞話更不行。賈璉只因說:


“為幾把破扇子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


不用等著瞧,現世現報,立刻發病,受了皮肉之苦,臉上都打破了兩處。這賈赦真是不智,也不學學他弟,打兒打屁股,就我們璉二爺這好顏值,打破了相你怎麼向我們讀者小姐姐們交代?


又想到平兒也罵了雨村“半路里餓不死的野雜種”,不禁很為平兒捏一把汗。

雨村:命硬如病毒

其實回到當初,在林如海之前,甄士隱之後,賈雨村還有一個密切接觸的貴族之家。


江南體仁院總裁甄家。


他在給黛玉做老師之前,在甄家教過甄寶玉。


甄家恰是一個潛伏期超長的病例。


直到第七十幾回,作者才寫出甄家的變故:


“看見抄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


假做真時真亦假,甄賈互照,甄家的遭遇總是早賈家一步。


鏡中人便是鏡外人,虛即是實,甄即是賈。


所以賈府與雨村的親密接觸,早已上了命運的黑名單,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在紅樓夢第七十二回,賈璉做了一次“吹哨人”,說出了對危機的預感:


“咱們寧可疏遠著他(指雨村)好”。


這就是隔離的意思。


管家林之孝又反應了當時的情況:


“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哪個不知”。


誰不知咱們是密切接觸者呢。


這才知道,整個賈府,不單賈政,賈赦賈珍都和雨村過從甚密。


有本事讓認識的人都喜歡,你不能不佩服雨村的人格魅力。

雨村:命硬如病毒

當初在葫蘆廟一介窮儒,他就能讓士隱對他刮目相看,說他“必非久困者”,誠心贈銀,連給錢時都照顧著他的自尊心,明明送人錢,搞的像還人錢。到了林府,他又能讓林如海對他禮敬有加,不等相求便寫好了薦書,口口聲聲“稍盡弟之鄙誠”。


聽聽,“弟”,你家老闆能喊你大哥嗎。


林如海甚至還說,我給你託的這關係,我這個大舅子,他也是個很好的讀書人,配給你辦事,要不然吶我都不找他,因為怕“有汙尊兄清操”。


到了都中,賈政對雨村的第一印象就好,“相貌魁偉,言談不俗”,後來題個匾額,也要叫雨村來,和雨村聊天,也得把兒子叫出來旁聽。


所以雨村一定是有真學問的,他必有過人之處,不然哪得這麼些讀書人的青睞。他自己也迷之自信:


“若論時尚之學,或可去充數掛名”。


人家真不是酒後狂言,拿了士隱的銀子上京後,“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


比起那些屢試不第的苦瓤子,他中個進士竟如探囊取物。


這同時也證明了甄士隱的眼光不凡,看人之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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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隱,林如海,賈政,這幾個讀書人喜歡雨村很好理解,但賈赦賈珍也喜歡他,這兩波人完全不同的好吧?


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雨村好手段。到此時,他已經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奸雄了。


雨村的起點太低,為了爬得上站得穩,他該踩的一定要踩落,能抓的一定會抓牢。


相比於判斷葫蘆案時的生澀,這時的雨村,官場打滾,手腕純熟,收放自如,雅俗共賞。幫賈赦謀奪扇子,這一手就玩得夠老辣。投其所好,賈赦能不喜歡他嗎。“東府裡大爺和他更好”,“更”字頗堪琢磨,程度尤深於賈政讀書之人的喜歡,賈赦投其所好的喜歡,那麼雨村幫賈珍做了什麼呢?賈珍看中他的又是什麼呢。


所以整個賈府和雨村之間,千絲萬縷,瓜葛已深。這個命硬如病毒的人,寧榮二府,總有一天會被他妨到。


所謂的“命數”,說穿了,世人的命由天定,角色的命由作者定。仔細盤點下來,作者是把雨村打造成一根竹籤,貫穿開頭結尾,串起的是一連串的衰亡和毀滅。後面的故事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曹公放了話在那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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