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15期,原文標題《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對於很多人來說,疫苗是徹底結束這場疫情的唯一希望。

主筆/袁越

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

2月10日,倫敦學院的一名博士在研究新冠肺炎疫苗,他手裡拿著的是新冠肺炎病毒樣本


簡單的牛痘與複雜的疫苗

牛痘疫苗的出現,把人類慣壞了。

全世界公認的第一款牛痘疫苗是由英國醫生愛德華·詹納(Edward Jenner)在18世紀末期發明的,距今已有200多年的歷史了。根據古籍記載,中國人甚至早在宋朝時就已經開始嘗試用牛痘來防天花了,比詹納還要早很多年。這兩件事讓不少人產生了錯覺,以為疫苗很容易製造。你想啊,老祖宗連什麼是免疫系統都不知道,就已經發明出了牛痘疫苗,為什麼今天的人類還要等那麼久呢?沒有道理嘛!

一個簡單的解釋是:老祖宗們太幸運了!牛痘疫苗的出現是各種巧合的結果,古人只要膽子大就可以了。可惜的是,這樣的巧合在歷史上只出現過那麼一次,後來的人類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所以我們必須先努力把疫苗的作用機理搞清楚,才能製造出像牛痘這麼好用的疫苗。

疫苗的原理說起來並不複雜,它利用了人體免疫系統的記憶功能,通過接種的辦法讓免疫系統誤以為自己正在受到某種病原體的攻擊,從而記住這個病原體的樣子,並對未來可能發生的同類型感染做好準備。這就好比一個國家事先找幾個演員穿上敵軍士兵的服裝搞一次國防軍事演習,道理是一樣的。

問題在於,要想讓免疫系統形成記憶是需要很多先決條件的,這些條件為疫苗的研發製造了很多困難。下面就以病毒為例,解釋一下這些條件如何影響了疫苗的製造。

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

3月23日,德國慕尼黑大學醫院的醫務人員為抗疫一線工作者提取鼻子和喉嚨黏膜的樣本,用來檢測是否感染新冠


首先,病毒必須始終維持基本的樣貌,否則免疫系統的記憶力就沒有用武之地了。艾滋病疫苗之所以至今未能研製成功,流感疫苗之所以必須每年換一種型號,就是因為艾滋病毒和流感病毒的突變率太高所致。天花病毒是DNA病毒,突變率很低,所以牛痘疫苗取得了成功。新冠病毒雖然是RNA病毒,但它自帶一個糾錯系統,所以突變率也比較低,至今尚未出現任何足以改變病毒基本形態的基因突變。因此,起碼從理論上說,新冠疫苗是可行的。

其次,用於接種的疫苗必須達到一定的量才能激活免疫系統的記憶功能,否則無效。傳統疫苗通過兩種不同的手段來達到這個目的,一個是滅活疫苗,一個是減活疫苗。兩者各有千秋,但都已是非常成熟的技術了。

先說滅活疫苗。這個方法首先需要製備出大量活病毒,再用某種方式(比如甲醛)將其滅活(殺死),然後把病毒屍體(主要是蛋白質外殼)通過注射的方式引入健康人體內,希望它能激活免疫系統,使之產生足夠強的記憶力。

因為接種的是死病毒,其蛋白質外殼很容易在人體內被降解掉,從而失去效力,所以滅活疫苗經常需要接種好幾次,有時還必須添加一些佐劑來增加免疫反應的強度,操作起來非常複雜,對疫苗的需求量也相當大。

滅活疫苗的一個變種就是通過基因工程等方法直接在生物發酵罐裡生產出病毒外殼上的某個蛋白質或者某個多糖分子,然後把這個大分子(或是兩者的結合物)製備成疫苗進行接種。這樣的大分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抗原(Antigen),這是免疫反應的基本單位。

再說減活疫苗。這個方法首先需要找到一株和原來的病毒外觀極其相似,但毒性卻非常弱的病毒株,讓它去感染人體,從而獲得針對高毒性病毒株的免疫力。問題在於,像這樣的低毒病毒株在自然界極其罕見,牛痘幾乎是唯一的例外,所以說古人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

科學家們沒有古人那麼好的運氣,只能先想辦法找到一種合適的動物宿主,用人工方式讓其感染病毒,然後一代一代地進行篩選,希望能篩到一株像牛痘這樣的弱病毒株。這個過程很花時間,還不一定能成功,風險很大。不過,一旦成功了,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只要把這種減活病毒直接製成疫苗就可以了。接種過程相當於一次輕症感染,病毒會在人體內繼續繁殖,持續對免疫系統形成刺激,所以通常只需接種一次就行了,對疫苗的需求量相對要小一些。

再次,疫苗畢竟只是一次對身體的“欺騙”,不是真的感染,所以即使人體對疫苗產生了免疫反應,生成了相應的抗體(Antibody),也不一定能起到保護作用,甚至可能反而有害,所以必須先進行大規模人體試驗才能確定疫苗可用。

人體試驗很費時間,但這一步絕不能省,否則會出事的。這方面的案例很多,比較有名的一次是1966年進行的合胞病毒(Syncytial Virus)疫苗人體試驗。這個病毒能導致呼吸系統感染,早期臨床試驗顯示該疫苗確實能夠在受試者體內產生抗體,但大規模臨床試驗卻導致一大批受試者病情加重,兩名受試兒童因此死亡。後續研究發現,這個疫苗誘導出來的抗體雖然能與病毒表面蛋白相結合,但這種結合不但不能阻止其進入人體細胞,還會誘發一種被稱為“免疫增強”(Immune Enhancement)的現象,反而加重了病情。

綜上所述,免疫系統的這3個特徵決定了疫苗研發是一項非常複雜的系統工程,每一步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更重要的是,疫苗和藥物不一樣,後者是給病人吃的,安全性標準可以稍微降低一些,對產能的要求也不高。但預防性疫苗是給普通健康人用的,安全標準必須定得非常高才行,對產能的要求也是任何藥物都沒法相比的。

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

3月14日,委內瑞拉加拉加斯的一名護士正在給居民注射疫苗


就拿流感疫苗來說,目前常用的流感疫苗都是滅活疫苗,這個方法要求疫苗製造商能夠廉價地生產出大量流感病毒,難度是很大的。所幸流感病毒能夠在鳥類當中繁殖,所以疫苗製造商們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嘗試用雞蛋來製備流感疫苗,取得了成功。根據美國疾控中心(CDC)的統計,去年全美國一共發放了1.745億劑流感疫苗,82%都是通過雞蛋的方式生產出來的。按照每個雞蛋生產一個劑量計算,生產這批疫苗一共用掉了1.4億個雞蛋,而且還必須是受精卵,工作量相當大,所以相關部門都要提前半年開始生產,才能趕得上當年的流感季。

相比之下,新冠病毒無法在雞蛋中繁殖,目前也沒有找到其他更好的替代品,只能在培養的人體細胞中進行繁殖,不但產能提不上去,成本也很難降得下來。

由於以上原因,疫苗從研發到使用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通常至少要花10年的時間。目前的疫苗研發速度紀錄是由埃博拉疫苗保持的,時間是5年。但這個紀錄有點投機取巧的成分,因為埃博拉疫情早在1976年就在蘇丹暴發了。那次疫情雖然沒有持續下去,但後來在非洲又斷斷續續地出現過好幾次,科學家早有準備,前期已經進行了大量基礎研究,對這個病毒的基本特徵已有所瞭解。所以,當2013年西非暴發大規模埃博拉疫情時,科學家們手裡已經掌握了很多相關知識,對疫苗研發起了很大幫助。但即便如此,這個疫苗仍然直到2017年底才終於被批准上市,那時疫情已經過去一年了。

雖然沒有派上用場,但埃博拉疫苗好歹算是研製出來了。“非典”(SARS)和中東呼吸綜合徵(MERS)疫苗的運氣就慘多了,這兩種傳染病都只流行了很短的時間就被控制住了,所以兩種疫苗的研發都沒能完成I期臨床試驗就被迫中止,因為沒人願意再往裡投錢了。

總之,現代醫學雖然大大提高了疫苗的使用範圍和效力,但有一個問題始終沒能很好地解決,這就是時間。所以現在的疫苗只適合對付那些已經流傳了很久的老傳染病,沒辦法應對像新冠這樣的突發新型傳染病。

不過,大家千萬不要因此而小看了人類智慧的力量。在各國科學家們的努力下,最近出現了好幾種全新的疫苗技術,有望在不遠的將來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蛋白質疫苗與核酸疫苗

2020年3月16日,一位名叫詹妮弗·海勒(Jennifer Haller)的西雅圖居民在左臂上接受了一針注射,正式開啟了新冠疫苗的人體試驗。第二天,一批來自武漢的志願者也接受了新冠疫苗人體注射。此時距離研究人員正式開始疫苗研發僅僅過去了63天,創下了人類疫苗研發史上的最快紀錄。

這個驚人的紀錄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呢?答案就是技術創新。老一代疫苗大都是基於蛋白質的,操作複雜,研發速度緩慢。新一代疫苗則大都是基於核酸的,研發速度比蛋白質快了好幾個數量級,上面這兩個案例就是如此。

寫到這裡必須指出,核酸本身不能誘發免疫反應,是不能單獨作為抗原使用的,所以任何疫苗歸根到底都是蛋白質(外加少量多糖分子)。區別在於,老一代疫苗是在體外生產抗原蛋白質,然後引入人體,新一代疫苗則是把編碼蛋白質的基因(其實就是核酸)引入人體,讓人體細胞自己合成這個抗原蛋白,誘導免疫反應。

對於外行來說,這兩種方法沒啥區別,前者似乎還更可控一些。但對於專業人士來說,兩種方法天差地別,因為人類已經掌握了很多種操控核酸的技術手段,但操控蛋白質就不那麼得心應手了。

可以用大家熟悉的電影做個類比:蛋白質相當於膠片電影,核酸相當於數碼電影,雖然最終結果都差不多,但前者剪輯起來非常麻煩,而且很多特效都只能實拍,耗時相當長;後者只需在電腦上移動幾下鼠標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修改影像或者加特效了,無論是拍攝速度還是創作空間都要比前者提升了不少。

事實上,新一代疫苗專家們還真就是這麼做的。今年1月10日,中國科學家率先測出了新冠病毒的基因組全序列,並向全世界公佈了測序結果。得知這一消息後,美國國家過敏與傳染病研究所(NIAID)的疫苗專家巴尼·格拉姆(Barney Graham)博士立刻打開電腦,開始進行各種複雜計算。3天后,一種針對新冠病毒的最佳抗原靶點序列便被公佈了出來。

這一步之所以進行得如此之快,一個很大原因就在於新冠病毒的基因組和SARS(以及MERS)有80%~90%的相同之處,而格拉姆博士此前研究過SARS和MERS疫苗,對這一類冠狀病毒的免疫特徵有很深的瞭解,這才很快鎖定了病毒表面的刺突蛋白(Spike Protein)作為抗原靶點。

拿到抗原蛋白質的編碼序列後,一家總部位於美國波士頓的Moderna生物技術公司立即開動了自己的計算機,很快就設計出了一個代號為mRNA-1273的新冠疫苗。2月24日,首批用於臨床試驗的mRNA-1273疫苗就生產出來了。3月4日,美國FDA批准了Moderna公司提交的人體試驗申請。12天后,第一針疫苗便注射進了包括海勒女士在內的45名志願者體內。

上述步驟幾乎都是在電腦上完成的,科學家們不用直接和病毒打交道,自然也就無需專門建造密閉性能良好的病毒實驗室,也不必費心培養宿主細胞。疫苗是在Moderna公司自建的工廠裡生產出來的,過程同樣非常簡單,既不需要培養病毒,也不需要通過基因重組的方式製造工程菌,再上發酵罐。另外,這個疫苗本質上就是一張圖紙而已,所以需求量非常小。此前已有動物研究顯示,類似疫苗每份只需含有1微克核酸就足夠了,所以疫苗工廠只需生產出1剋核酸分子,理論上就可以讓100萬人獲得免疫。

新一代疫苗為什麼這麼厲害呢?這就要從核酸開始講起了。核酸包括DNA和RNA兩種,前者相當於編碼蛋白質的原始設計圖紙,一直藏在細胞核裡,後者當中的“信使RNA”(mRNA)則相當於指導蛋白質合成的施工圖紙。信息從原始設計圖(DNA)複製到施工圖(mRNA)上的過程被稱為“轉錄”(Transcription),這一步是發生在細胞核內的。蛋白質的生產車間設在細胞核外的核糖體內,我們體內的蛋白質都是按照施工圖紙(mRNA)上攜帶的信息,在核糖體內生產出來的,這個過程被稱為“翻譯”(Translation)。

如果你想讓人體細胞生產某種特定的蛋白質,有兩個辦法:要麼把編碼這個蛋白質的DNA片段送進細胞,在細胞核內完成“轉錄”這一步,並釋放出相應的mRNA;要麼直接把編碼蛋白質的mRNA片段送進細胞,指導核糖體完成蛋白質的“翻譯”工作。兩種辦法的區別就在於前者步驟較多,出問題的概率也更大,但DNA比RNA更穩定,所以後者的技術難度比前者高。

無論你用哪一種辦法,都必須保證核酸分子在進入細胞之前不被降解,不引發免疫炎症反應,以及進入細胞後能夠穩定而又高效地“翻譯”出蛋白質。各家生物技術公司比拼的主要就是這幾個技術難點,誰解決得好,誰就獲得了競爭優勢。

就拿前文提到的武漢人體試驗來說吧,那款疫苗是由軍事醫學研究院陳薇院士領銜的團隊和天津康希諾生物公司聯合開發的Ad5-nCoV疫苗,其核心是一種編碼新冠抗原的DNA片段。科學家們用經過改造的人類腺病毒(Adenovirus)作為載體,把這個DNA疫苗送入體內。腺病毒是一種很常見的雙鏈DNA病毒,具備很強的感染人體細胞的能力。科學家們利用了腺病毒的這一特殊能力,把編碼新冠抗原的DNA序列通過基因重組的方式整合進了腺病毒的基因組內,同時把負責腺病毒繁殖的基因去掉,使得這個腺病毒載體既可以完成“送信”的任務,又不會導致被接種者生病。

相比之下,西雅圖人體試驗用的是mRNA疫苗,這種疫苗直接作用於核糖體,易控制,見效快,但RNA分子極不穩定,又很容易被免疫系統當成病毒而遭到攻擊,“送信”的難度非常大。Moderna是最早解決了這個問題的公司,或者更準確地說,這家公司就是因為解決了這個問題而成立的。公司成立初期,他們採用的策略是把mRNA分子中的尿嘧啶改為假尿嘧啶,並將這個分子裝進一個脂質納米球內,從而躲過免疫系統的攻擊。他們還對mRNA分子的三維結構進行了優化,使得這張“施工圖紙”在到達生產車間後能非常高效地被“翻譯”成最終產品,也就是抗原蛋白。

因為知識產權保護的原因,這款mRNA-1273疫苗到底採取了哪些更加先進的技術,外人暫時不得而知。

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

1973年,位於布基納法索的薩赫勒地區的居民在接種霍亂病毒疫苗


萬能疫苗平臺

讀到這裡,也許已經有讀者看出,Moderna公司的這項技術不僅可以用來生產抗原蛋白,還可以用來生產任何具有治療功能的蛋白質。換句話說,這項技術有潛力成為新一代“萬能”基因療法。事實上,這就是Moderna公司成立的初衷,也是投資者們之所以看好他們的最大原因。雖然這家公司一直非常低調,成立10年來只發表過一篇論文,但因為這項技術的優越性非常明顯,2018年公司上市時創下了美股歷史上最大的生物科技公司IPO紀錄。這件事讓很多人把這家公司和傳奇的基因泰克(Genentech)公司相提並論,後者是第一個把基因重組技術商業化的公司,被公認為是當今所有生物技術公司的鼻祖。

據不完全統計,迄今為止Moderna公司獲得的投資總額已經超過了20億美元,如此雄厚的家底可以允許他們四處出擊,在癌症、心血管疾病和新陳代謝疾病等諸多領域進行大膽嘗試。不過,從目前情況來看,疫苗很可能是Moderna公司最先獲得成功的領域,一個很大原因就在於疫苗蛋白只要多到足以刺激免疫系統產生反應就可以了,對蛋白質產量的調控可以不必做到十分精細,技術難度相對較低。

事實上,Moderna公司很早就在疫苗領域發力了,新冠疫情出現之前已經有8種預防性疫苗進入了I期臨床試驗,其中一款針對鉅細胞病毒的疫苗甚至已經開始了II期臨床試驗。這家公司試圖通過這些臨床試驗打造一個萬能疫苗平臺,以後無論出現何種新型傳染病,都可以在這個平臺上迅速設計出針對性的疫苗,大大提高了疫苗研發的速度。比如新冠疫苗之所以那麼快就開始了I期臨床試驗,一個主要原因就在於mRNA-1273跳過了動物試驗這一步。要知道,I期臨床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疫苗有沒有毒性,而Moderna此前已經對他們的疫苗輸送系統進行過多次動物試驗,這個問題已經被永久地解決了。

康希諾生物公司的Ad5-nCoV疫苗之所以那麼快就可以開始I期臨床試驗,原因也在這裡。這家公司此前已經和軍事醫學研究院陳薇團隊合作研發了一款埃博拉疫苗,用的是同一種腺病毒載體,技術上也已經相當成熟了。

換句話說,上面這兩家公司之所以領先其他公司,原因就在於他們都各自搭建了一個萬能疫苗平臺,只有這樣才能加快疫苗研發速度,爭取趕上病毒的腳步。

這兩家公司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技術路線,各有千秋。一般認為,腺病毒載體疫苗的優點是已經有成功案例,可以作為後續疫苗的參照。缺點是載體畢竟是病毒,有潛在的感染風險,此前感染過腺病毒的人有可能形成了免疫力,從而對疫苗載體發起攻擊。另外,疫苗DNA有可能被整合到宿主的DNA上,這是任何人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不過,軍事醫學研究院負責Ad5-nCoV疫苗項目的侯利華博士對本刊記者解釋說,腺病毒載體進入到臨床試驗已有20多年了,還未發現過跟人體基因整合的現象,在細胞和動物水平也沒有發現過。他們這次用的載體是複製缺陷型的,並不會在人體細胞內複製,因此也沒有腺病毒感染風險。

相比之下,mRNA疫苗的優點是反應速度快,蛋白質合成終結得也快,無需擔心疫苗長久滯留在人體內,也沒有感染風險。缺點是迄今為止尚無成功案例,甚至連一個進入過II期臨床試驗的都沒有,沒人知道這個技術路線前景如何。

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

1796年,英國醫生愛德華 · 詹納給孩子接種牛痘疫苗的場景被繪畫下來


正因為如此,採取這一路線的製藥公司承擔的風險要大一些。於是,一家名為“流行病防範創新聯盟”(CEPI)的公益機構伸出援手,承擔了Moderna公司西雅圖人體試驗的費用。這家總部設在挪威首都奧斯陸的慈善機構成立於2017年,起因就是一些有識之士看到了埃博拉疫情期間私人企業因為怕虧本而不願全心投入疫苗研發,導致這場疫情持續了4年之久,造成了1.1萬人死亡,直接經濟損失高達539億美元。於是,他們決定成立CEPI,向全世界募集資金,幫助科研機構和製藥企業分擔風險,加快預防性疫苗的研發速度,防止未來可能出現的新型傳染病。

根據CEPI為本刊記者提供的資料,該機構獲得了包括梅琳達·蓋茨基金會、維康信託基金會(Wellcome Trust)、歐盟,以及多國政府提供的捐款,總額達到了7.6億美元。迄今為止該機構已經為新冠疫苗開發提供了2920萬美元研發經費,資助了包括Moderna在內的8個研究機構,涉及到好幾個不同的疫苗研發技術平臺。該機構負責人表示,這麼做是為了分散風險,避免把所有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

據CEPI估計,為了保證新冠疫苗能在12~18個月內開發出來,並讓廣大民眾都能用上,至少需要再投資20億美元。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需要各方一起努力。

除了CEPI資助的這8家機構之外,還有很多製藥企業也在努力。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的統計,目前至少有52種不同的新冠疫苗處於研發階段,它們可以按照平臺的不同分成滅活病毒、減活病毒、重組病毒蛋白、RNA疫苗、DNA疫苗、非複製性載體、複製性載體和病毒樣粒子(去掉基因的病毒外殼)八大類。大家互相競爭,看誰最先取得突破。

這些機構當中,除了上文提到的Moderna公司的mRNA-1273疫苗(屬於RNA類),以及康希諾公司的Ad5-nCoV疫苗(屬於非複製性載體類)之外,還有一家企業值得一提,這就是總部位於德國的BioNtech生物技術公司。就在Moderna開始全球首例人體試驗的當天,BioNtech和復星醫藥公司宣佈簽署合作協議,共同開發代號為BNT162序列的mRNA疫苗。負責該項目的復星醫藥公司全球研發總裁和首席醫學官回愛民博士告訴本刊記者,這幾款疫苗是BioNtech公司利用其多元化的mRNA平臺開發出來的幾種多構型疫苗,包括脲苷mRNA、核苷修飾mRNA以及自擴增mRNA疫苗等。幾種不同構型的mRNA疫苗各有千秋,公司會同時推進並擇優篩選,力爭提高成功率。

另據回愛民博士透露,BioNtech公司和復星醫藥合作的mRNA疫苗計劃在4月下半月首先在德國開始臨床試驗。在中國,根據國家的合規程序正在和有關部門探討,希望能儘快開始臨床試驗。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今年秋季有望開始III期臨床試驗。

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好,曙光就在前面。但是,疫苗研發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面。

新冠疫苗為什麼還不來?

3月26日,巴西一名駕車經過里約熱內盧的司機在接種疫苗,這種疫苗對新冠肺炎無效,但對多數別的傳染病有效


臨床試驗的保守與創新

按照常規,疫苗的人體試驗分為3期。I期人數極少,重點考察疫苗的安全性,並確定安全劑量。II期人數稍多,重點考察疫苗能否順利誘導出抗體。III期人數最多,重點考察疫苗是否管用。只有III期臨床試驗通過之後才能向FDA申請上市,被批准後方能投入生產。

這其中,III期臨床試驗耗時最多,因為這是大規模人體試驗,需要招募數千甚至上萬名志願者,將其分成兩組,一組接種一組對照,然後讓他們回到各自的日常生活中去,過一段時間後統計兩組志願者的感染情況,看看有何差別。根據疫情的嚴重程度,這段等待時間短則數月,長則數年。如果時間太短,大部分志願者都還沒機會被感染,試驗數據是沒法用的。

顯然,目前的新冠疫情很難允許製藥廠等待那麼長的時間。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上週二出版的國際知名期刊《傳染病雜誌》(Journal of Infectious Diseases)發表了一篇論文,提出“人體感染試驗”(Human Challenge Studies)也許是個更好的辦法。

顧名思義,人體感染試驗指的是讓志願者直接感染病毒,通過這個辦法來判斷疫苗是否有效。“初聽起來,這個辦法相當不符合醫學倫理,其實類似做法在很多不那麼致命的傳染病當中已經嘗試過很多次了,像流感、霍亂、傷寒和瘧疾等傳染病此前都曾經有人以身試毒,這個做法並不罕見。”論文第一作者、美國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主任尼爾·伊亞爾(Nir Eyal)博士解釋說:“根據新冠的特徵,如果我們合理地設計人體感染試驗的流程,其危險性對於受試者來說是非常低的,甚至有可能比他們不參加試驗還要低。”

按照伊亞爾博士的設想,候選疫苗首先應該完成動物試驗和I期、II期臨床試驗,確定它本身是安全的,並且可以刺激受試者產生相應的抗體。之後,研發機構可以從疫情比較嚴重的地區挑選一批年齡在20~45歲的健康人,為他們接種疫苗。兩週後,將這批人分成兩組,一組感染活病毒,一組對照,密切觀察他們的身體狀況,一旦出現問題就立即送醫。

“如果志願者是從疫情高發區挑選出來的,那麼他們即使不來當志願者,早晚也會被感染,所以我估計很多人會通過理智的思考,得出結論說自己來當志願者反而更加安全,因為這麼做可以獲得更好的醫療照顧。”伊亞爾博士繼續解釋他的設想,“當然了,不排除一些人是為了人道主義精神而主動要求當志願者的,這樣的人自然也歡迎,但我不建議研發機構出高價徵集志願者,這麼做會讓這項試驗失去公信力。”

說到公信力,有人擔心如果政策允許人體感染試驗,很可能會被一些不良企業濫用,去窮國招募受試者。為此伊亞爾博士解釋說,所有藥企都希望自己生產的疫苗賣到其他國家去,這就要求他們必須將研發過程寫成論文,發表在國際知名期刊上,接受全世界的監督。如果該企業在研發過程中有任何違反人權的做法,肯定會被發現並被抵制。

讀到這裡也許有人會問,受試者體內出現抗體不就意味著疫苗成功了嗎?很多其他傳染病的免疫計劃就是依照抗體檢測的結果來決定是否補針的,為什麼新冠疫苗不行呢?針對這個疑問,上篇論文的另一位作者、英國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研究院(London School of Hygiene & Tropical Medicine)傳染病學教授彼得·史密斯(Peter Smith)博士對本刊記者解釋說,一些已經被研究得很透徹的老傳染病確實可以通過抗體來判斷免疫力的有無,但新冠是一種新型傳染病,我們並不知道光有抗體行不行,以及抗體需要達到何種強度才管用。動物試驗雖然能幫助我們進一步瞭解這種病毒,但是否能直接用到人類身上也很難說,比如當年在開發埃博拉疫苗時就發現靈長類試驗動物對於疫苗的反應要好於人類。所以他本人堅信,新冠疫苗大概率必須通過真正的III期臨床試驗的檢驗才能獲得批准。

“不過呢,現在是非常時期,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史密斯教授補充道,“中國當年就曾經僅僅根據動物試驗結果,以及人類的抗體反應而批准了一款埃博拉疫苗。”

這篇論文發表後,一些科學家表示了贊同。曾經研發出風疹疫苗的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斯坦利·普羅金(Stanley Plotkin)指出,精心設計的人體感染試驗能夠把III期臨床試驗的時間縮短到2~3個月,在這個非常時期,我們應該放棄自己的偏見,勇於嘗試新方法。

但是,也有不少人反對這個做法,比如回愛民博士就表示,復星醫藥不會考慮人體感染試驗,依然會採用傳統方式來驗證疫苗的效果。曾經在NIAID主持過流感疫苗人體感染試驗的美國免疫學家馬修·米莫里(Matthew Memoli)博士則認為,流感是一種已經被研究得很透徹的傳染病,所以可以這麼做。但像新冠這樣的新型傳染病,我們並不知道有多大概率會讓感染者得重病,也不知道病人是否會留下後遺症,還是謹慎一點兒好。

問題在於,正是因為我們對流感很熟悉,知道如何對付它,才不那麼著急。可對於新冠來說,起碼在目前的情況下,疫苗晚一天被批准,就意味著上千人因此而死亡。所以歸根到底,這個問題取決於我們是否願意犧牲少數人的利益以換取多數人的健康,以及少數人利益到底犧牲到何種程度,才不違反人道主義精神。

時間不等人,希望各位專家們儘快討論出一個結果,好讓老百姓儘早接種新冠疫苗,恢復正常生活。

結語

即使臨床試驗完成了,疫苗被批准了,事情還沒完。因為我們必須保證讓所有人都能用上,而不僅僅是隻有少數特權階層或者發達國家居民才能獲得免疫,這就涉及到如何提高疫苗產能,如何分配,以及如何定價的問題。不過,也有人認為,即使一開始產能不足也沒關係,如果能先把醫護人員和老弱病殘保護起來,便已功德無量了。

接下來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那就是疫苗究竟能保護我們多久?已有研究顯示,SARS疫苗和MERS疫苗不能帶來長久的保護,幾年之後體內就不再有抗體了。不過,即便如此,如果某種疫苗能夠保護我們幾年,也許就足以打敗新冠病毒了。

還有一個可能出現的情況,那就是等到疫苗終於被批准使用了,疫情卻已經基本被控制住了,那時普通老百姓是否還願意(花錢)打這個疫苗呢?要知道,對於疫苗的抵制是一種遍及全世界的普遍現象,很多人連流感疫苗都不願打,政府是否應該強制他們打新冠疫苗?

不過,更大的問題還在於,即使將來新冠病毒徹底從人類當中消失了,冠狀病毒卻仍然會繼續存活在某種動物體內,永遠不會消失。假如未來某一天它們通過基因突變再次獲得了入侵人體的能力,我們是不是又要經歷一次新冠疫情呢?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萬能疫苗平臺能否立即發揮作用呢?

一切都是未知數。

病毒顆粒是死的,但病毒本身卻是有生命的,能夠像所有其他生命那樣不斷尋找新的出路,這就是生命的本質,沒人能夠逃脫。

也許,是時候重新思考一下人類和大自然之間的關係了。疫苗生產得再快,也快不過進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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