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回望“廣交會”——廣州近現代外貿150年

文 陳柏堅 黃啟臣

開篇語/“廣州是我國曆史上資格最深、歷代相沿、唯一不衰的對外貿易港口。沒有古老的廣州港,中國對外貿易史也就支離破碎了。”這是上世紀80年代出版的《中國古代對外貿易史》一書中的評價。遠在秦漢時期,時稱番禺的廣州已是海上貿易中心,歷經唐宋兩代中外商舶雲集的黃金時代,到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獲得欽定“一口貿易”的殊榮。

兩百年後,1957年4月25日創辦於廣州的中國進出口商品交易會(The China Import and Export Fair,簡稱廣交會),每年春秋兩季舉行,是這座飽經千載風雨的開放前哨,在現當代中國進一步融入世界的外貿大潮中,仍能引領風騷的明證。

今年新春伊始,中國以及全球各地都捲入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暴。危難之際,最可貴的是處變不驚,以變應變。4月7日舉行的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第127屆廣交會將於6月中下旬首次完全以網絡形式舉辦。這場已延續超過一個甲子的中外貿易盛會,又將煥發新生,再一次傲立潮頭。

此時此刻,我們回望一個半世紀以來華南商都的外貿風雲,可謂正當其時。

清同治八年(1869年),即整整一個半世紀之前,蘇伊士運河通航,歐洲與中國貿易的距離突然縮短了四分之一航程。

國際金融行情急劇變動,外國在華銀行的業務迅速擴展,中外貿易進一步擴大,有兩千多年曆史、長盛不衰的廣州口岸外貿活動,隨之水漲船高。

自同治九年至宣統三年(1870~1911年),是晚清的最後四十年,也是中國近代“改革開放”第一波浪潮起伏的關鍵時期。

本期內廣州對外貿易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洋務運動催動外貿復甦(1870~1894年);二,甲午戰爭後到辛亥革命前夕的動盪大變局中繼續曲折前行(1895~1911年)。

戰火過後 “同光”復甦

先說第一階段廣州外貿的復甦。兩次鴉片戰爭之後,廣州對外貿易逐步半殖民地化,伴隨著中國沿海、沿江通商口岸在外來強權軟硬兼施的脅迫下依次開放,清中前期由皇帝欽定“一口貿易”的廣州,外貿數額呈明顯下降趨勢。直至同治四年(1865年)左右,下降趨勢才轉為停滯狀態。但同治九年之後,廣州外貿又一度出現復甦跡象。

據廣州海關各年關冊(貿易報告和貿易統計)所載“洋貨淨進口、土貨淨出口”數據,同治九年至光緒十一年(1870~1885年),廣州口岸進出口總值從未達到過三千萬關兩(編按:又稱“關平兩”“關銀”“海關兩”,清朝中後期海關所使用的一種記賬貨幣單位,屬於虛銀兩),以同治十三年(1874年)為最低,約2057萬關兩。

從光緒十二年(1886年)起,廣州口岸外貿上升幅度又很大,全年進出口總值躍升到3700多萬關兩,此後四五年間一直維持在3700萬至3900萬關兩左右。光緒十七年(1891年)以後,突破了4000萬關兩,第二年即達到4675萬關兩以上,為這二十五年裡的最高紀錄,與最低的同治十三年相比增長了83%,到光緒十八年(1892年),更增長了127%以上。短短不到二十年間,進出口總值翻了一番,可見當時廣州外貿發展速度不慢。

再進一步說,這二十五年間,廣州口岸無論是進口還是出口商品的貨值,都呈增長勢頭。研究這一時期廣州進出口商品的種類和數值變化,有助於我們更深地瞭解其復甦態勢。從廣州海關關冊統計來看,同治十二年(1873年)進口洋貨已有79種,到光緒十八年增加到194種,大宗洋貨以鴉片、棉產品(棉花、棉紗、棉織品等)為主。其他雜貨雖然所佔比重不大,但種類繁多。出口土貨方面,同治十二年已有168種,到光緒十八年增至230多種,以茶葉、蠶絲為大宗。

棉花、洋紗與鴉片

棉花本來不是中國重要的進口商品,一直有大量出口,但廣東的情況恰好相反。因為廣東鄉間認為種棉花耗費勞動多,卻很可能“有勞而無功,成本得利之比,與雜糧相差不遠”。大致來說,造成這種想法的原因主要與氣候有關。廣東多雨,本地不種棉,往往要從北方地區和外國輸入,史籍記載“中國輸入之棉花,悉為印度所產,恆在廣州、汕頭二埠進口,而輸入廣州者較汕頭為多”。同治九年至光緒三年(1870~1877年),大多數年份廣州進口外國棉花都在10萬擔以上。而光緒四年至十八年(1878~1892年),則從未達到10萬擔,波動劇烈,似無規律可循。光緒十九年後,更跌至1萬多擔。

箇中緣由,按時任廣州海關英籍稅務司德魯的說法是,“這種衰退是由於印度外匯狀況混亂,以及本地(指廣州地區)長久的水災,導致鄉下織工貧困的結果”。另一個重要原因卻是國外棉紗的大量輸入,限制了作為棉織原料的棉花之需求。早在鴉片戰爭之前,廣州附近就有家庭用洋紗上機織布了,儘管洋紗進口還不算多。

直到1854年,受太平天國戰事波及,廣東紅巾軍暴動,緊鄰廣州、棉紡織業發達的明清“天下四大鎮”之一佛山鎮遭遇戰火,紡織工業摧殘殆盡,“棉花遂無銷路,而英制棉紗,乃乘機代興矣”。故廣州口岸棉花進口量縮減,不能簡單視為廣州外貿的局部下降,必須全面考慮當時當地的動盪和變遷。

咸豐四年(1854年)以後,廣州棉紗進口量逐步上升,從海關統計數據看,同治九年至光緒五年(1870—1879年),洋紗輸入一版在2萬—3萬擔左右,光緒七年至十三年(1881—1887年),升至4萬—5萬擔。其後數年平均每年輸入量達到近14萬擔以上,成為洋紗進口的一個高峰。可以肯定地說,19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廣州口岸進口洋紗的價值,在進口貨中僅次於鴉片,成為第二大宗。

不過,在蒸蒸日上的對外貿易數據中,有一個驚人的汙點無法輕易抹去。自有鴉片貿易以來,廣州就是此項貿易的一箇中心地區,直到1850年,廣州仍然是華南地區鴉片交易的最大市場。當年的英國駐華公使文翰就說過,鴉片在中國的消費“以上海為中心的北方消費量佔2/5,以廣州為主要市場的南方消費量佔3/5”。

咸豐八年(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正式承認鴉片貿易合法化,鴉片進口數額便列入海關關冊中,而入冊數值顯然比實際入口鴉片數要少得多,香港更由此成為東亞地區最大集散地,珠江三角洲密佈的河網中有許多民船在走私鴉片,海關根本無法統計。英帝國殖民者作為當年世界上最大的“合法”毒販,以“自由貿易”之虛名,憑兇悍橫行武力,行貪婪掠奪之實,在華賺得盤滿缽滿,眉笑眼開,可蜂擁而來、無孔不入的毒品卻在近代中國貽害無窮,這一筆爛賬,該如何清算?

主權漸失 苦澀成長

在出口方面,茶、絲一直是廣州口岸最大宗的傳統出口商品。同治九年至光緒二十年間,廣州的茶葉和絲的出口貿易發生了重大變化,那就是基本擺脫了主要依賴外省供應貨源的局面,轉為更多以鄰近地區產品作為出口貨源。僅從這一點來看,廣州口岸在此時期內的對外貿易,就有可觀的成長。

同治十年至光緒二年(1871—1876年),廣州紅茶出口量平均每年為89000多擔,到了光緒十一年(1885年),更是達到高峰,出口紅茶超過13萬擔。但好景不長,19世紀80年代中葉以後,廣州茶葉在國際市場上受到印度。錫蘭紅茶的對抗和排擠,出口量又逐年下降,到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紅茶出口量跌到只有6656擔。

總的來說,光緒二十一年至宣統三年(1895—1911年),即甲午戰爭後到辛亥革命前夕,廣州口岸的進出口貿易繼續著復甦勢頭,貿易額激增,進出口總值從1895年的4950萬關兩,增至1910年的11550萬關兩,突破了一億兩大關,增幅高達450%左右。造成這種明顯復甦態勢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

首先,西方國家加緊對中國南部沿海地區的商品傾銷。同治到宣統年間,正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向帝國主義過渡的時期,它們不僅加緊了對中國特別是東南沿海地區傾銷商品和掠奪原料,還開始對華輸出資本,並劃分勢力範圍。這40年間,西方列強及東亞“新貴”日本,通過《馬關條約》取得了在中國投資設廠、資本滲透的合法地位,又通過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895—1898年)的三次大借款,進一步控制了中國海關。不僅把持海關的行政管理權,還得寸進尺地取得了經濟支配權。同時還在競相爭奪“勢力範圍”和“租借地”,法國租借了廣州灣。這段時間內,還強迫中國開放了又一批通商口岸。

西方帝國主義國家在以廣州為中心的華南沿海地區加緊資本輸出,這些投資集中在銀行、運輸、進出口貿易等行業,很大程度上引發了廣州外貿的復甦和增長,但它們的真正目的,是控制廣州進出口貿易的實際經營權。以運輸業為例,大量外國輪船公司在廣州設立並開闢多條航線,廣州地區本土船運公司受到嚴重摧殘和打擊,以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為例,廣州港進出本國輪船2725艘,噸位43萬餘噸,不及同期外國輪、帆船數量的一半及噸位的十分之一。這樣一來,廣州進出口貿易的運輸權便被外國人所控制,造成廣州進出口貿易的畸形發展。

更為惡劣的是,列強還大力爭奪廣州的船運權,迫使清廷簽訂《中日通商行船條約》及其《續約》(1890年、1903年)、《修改長江通商章程》(1890年)、《辛丑條約》(1891年)、《中美續議通商行船條約》(1903年)等一系列有關船運權的不平等條約,迫使中國大門進一步打開,亦使得廣州門戶洞開。這樣更加便利了資本主義國家在中國進行經濟侵略,尤其是傾銷商品和掠奪原料。

貫通蘇伊士 遠連舊金山

外國資本設立的眾多洋行,如英資怡和洋行、丹麥慎昌洋行、美資美孚及德士古火油公司等,直接壟斷中國及廣州的對外貿易。有人當時這樣說過:“華商絲廠之資金,往往借貸於洋行,聽取其操縱。洋絲商任意選擇標準,規定價格。”

在廣州興辦的外資洋行、運輸業、銀行業共同構成對廣州外貿的把持,它們互相聯手、共同進退,掌控了廣州外貿的主導權。有廣州本土人士曾揭露說,“在其背後,本國領事為之輸通信息,船業公司為之料理轉運,保險公司為之擔保損失,本國銀行為之融通資金,駐外代理為之招徠主顧,無怪乎洋行永能操縱本身生絲對外貿易之權力。”

當然,19世紀70年代,在洋務運動的推動下,商辦的民資資本主義工業在廣東應運而生,主要有機器繅絲業、製茶業、造紙業等,它們為廣州口岸的進出口貿易,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經濟腹地,也生產了更為充足的貨源,對1870年至1911年間的廣州口岸進出口貿易的增長,有直接的促進作用。

還有一個原因是國際間交通、通訊和運輸設備的改進。這又回到本文開頭所敘的史事: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中國門戶被打開,英國殖民主義者仍是沿著15世紀所謂“地理大發現”後開闢的東西方航路,即從歐洲出發繞過非洲好望角,穿過印度洋,到達印度和中國。隨著資本主義國家殖民侵略活動的繼續膨脹,這條路途遙遠、險象環生的海上商路,顯然不能讓它們滿足,故必須尋求和開掘更為便捷穩妥的路徑。

19世紀六七十年代之交,兩項重大工程有效地促成了西方殖民主義者的願望,第一個那就是同治八年(1869年)11月正式通航的蘇伊士運河;第二個則是十年之後的1871年6月,由上海經倫敦最後延伸到舊金山的電報通訊,還有新加坡到香港的海底電纜,都開始接通使用。稍後的1883年,廣州設立電報局,電纜連通港、澳,開辦了電訊業務。

以上大規模基建工程的完成和啟用,使中國對外貿易發生了巨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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