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國內經濟的人們，似乎很久沒有聽到好消息了。
一個月前，還有不少人將希望押在疫情過後的報復性消費上。但是隨著海底撈、西貝莜麵村漲價被聲討，海信裁員萬人被刷屏，行業媒體紛紛感慨：就算疫情結束了，企業的好日子也還遠著呢。
2020年的經濟形勢早已是一灘渾水，令無數投資人焦慮絕望。在美國上市的瑞幸、愛奇藝、好未來等多家「中概股」，接連因財務問題爆雷「火燒連營」，再次加劇了這種危機感。
據不完全統計，自2020年1月29日迄今，已經有十餘家中概股公司在美國遭遇做空，股價損失數以百億美元計。
在這波中概股「狙殺」潮裡站前臺搖旗吶喊的，是美國做空機構渾水調研公司（Muddy Waters Research）。
通過一份報告就能讓一家公司市值蒸發幾百億、並從中獲利的華爾街之狼，專業做空中國公司十年，近20家中概股企業成為其獵物，當中不乏分眾傳媒、新東方、安踏和輝山乳業等明星企業，下場多是股價暴跌、退市。
這灘專潑中國公司的「渾水」從何而來？到底是食腐的禿鷲，還是如其所言乃不法商人的懲罰者？
一部上映於2018年的小眾紀錄片《The China hustle（中國喧囂/中國騙局）》，在它未必公允的外表下，卻透過無數細節揭示了其中的玄機。
用紀錄片「黑」人的尺度
《福布斯》將這部紀錄片評價為「2018年最重要的電影」，但在國內，絕大部分視頻平臺上都「查無此片」。
整部片子主題是向受眾特別是美國普通民眾講述，「中概股」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來的，說的更直接一點，就是「中概股」是如何來騙美國人錢的。
紀錄片之父約翰·格里爾遜將紀錄片定義為「對真實的創造性處理」，這一定義套在《The China hustle》上，相當有趣。
片子一開始，就將「中概股」定義為「騙局」，「2008年經濟崩盤後，華爾街想出一個將廢物包裝成黃金的妙策，他們醞釀了一場涵蓋全球的龐大騙局，而且這場騙局的本質完全合法。」
「廢物」是指什麼？中國公司。
過去的十餘年，中國經濟像是插上了騰飛的翅膀，日新月異。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華爾街一些證券公司和投資銀行紛紛將目光瞄準了中國市場，試圖尋找快速增值的機遇，以挽回之前的損失。同時他們告訴翹首盼望的投資者，中國就是你下一個機會，一定要搭上中國這班「快車」。
按片子說法，羅仕證券和羅德曼投資銀行，就是在對中國市場一片看好的浪潮中，最起勁的兩個「弄潮兒」。
它們協助中國中小企業包裝財務報表，併為其聯繫美國本土經營不善甚至瀕臨破產退市的企業併購，「買殼上市」，然後鼓動美國人購買這些中概股，併為此使出了渾身解數。
美國股民以為，市場會如他們所被洗腦的那樣，引領他們奔向財務自由。然而不料，在前方等著他們的卻是資本主義的殘忍一課。
片子採訪了多個美國家庭，其中有白髮蒼蒼的美國傳統農民，有辛苦打拼的亞裔，有相信市場的中產家庭……他們無一例外，因中概股暴跌而血本無歸。
簡單地說，華爾街利用「中國公司」的概念騙了美國人的錢。但在紀錄片中，故事的走向完全不同了。
創作者用旁白指責中國企業的「騙局」造成了美國140億公共養老金和退休基金損失，「這就是赤裸裸地偷盜，如同在當街打劫一樣兇殘」「幕後黑手來自中國」。
鍋從天降……
國內有網民用挖苦的語氣總結了片子的基調：「中國商人奸詐狡猾無惡不作，而善良樸實、每日為美好生活而奮鬥的美國人民卻完全不知道。」
《The China hustle》是如何論證自己的觀點的？他們用暗訪鏡頭展示了幾家中國鄉鎮企業的經營環境與狀況，然後藉以影射所有中國企業，打上幾大「罪名」：通過虛報利潤、瞞騙審計、推高股價，與美國銀行、監管機構、律師、四大會計事務所、投資公司合謀賣出手中的股票，欺騙美國投資者，大發黑心財。
根據片中的數據，從2012到2016年間有400多家中國企業在美國上市，其中80%竟然都是通過「反併購」，總市值已高達500億美元！
導演試圖創造這樣的邏輯鏈條：如果少數中概股企業有問題，那麼幾百家借殼上市的中概股企業都有問題，都是騙局。因此，背後是有組織有預謀的，甚至是國家行為！
所以純潔善良的美國金融監管系統形同虛設，內外勾結，不是自身問題，而是全怪中國企業，全是大洋彼岸的責任……
Excuse me？這邏輯是認真的嗎？片中旁白還在說「華爾街想出的妙策」啊。
所以羅仕證券和羅德曼投資銀行這樣的掮客，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毫無利己的動機，幫助中國公司赴美上市，然後一起「割美國人的韭菜」。
這是什麼精神？
好一灘「渾水」
掮客們的發財邏輯其實很簡單：將中國公司帶入美國股市，並從中賺取抽成和勞務費，這是第一步；通過虛假估值炒作，將高風險股票列為優良投資項目，待股價飆升後，推給下一個接盤俠，賺取差價。
在股票市場，有人可以按這個邏輯靠股價上漲發財，自然也有人可以反向操作牟利，這就是做空。
舉個栗子，某支股票現價100元/股，做空機構與券商協議：借100股，承諾期限一個月，並支付期間利息。股票到手之後，做空機構立即變現，手中資金於是就有了10000元。一個月後，這支股票價格如預期跌到了10元/股，做空機構買100股歸還給券商，加上利息，成本也不過1100左右。
也就是說，做空機構空手白賺8900元，印鈔機都沒這速度。
渾水公司做的就是這門生意。
按《The China hustle》說法，渾水公司創始人卡森·布洛克曾是來華創業淘金者之一，但並不算成功。
2009年，他代表父親、股票分析師比爾·布洛克前往東方紙業做實地調查，結果發現其財報與實際運營出入很大：號稱年收入一億美元、業務遍佈中國各地的東方紙業，實際上廠房設備老舊，環境潮溼，庫存基本是廢紙，對外展示的只是一些「樣板工程」。
此時債務纏身的卡森·布洛克決定孤注一擲，自己做了一份30多頁的調查報告，質疑東方紙業財務造假，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很快介入調查，東方紙業股價暴跌超過 80%。
就這樣，卡森·布洛克打響了做空中概股的第一槍。在中國的創業經歷和法律從業背景，成為他調查中國公司的優勢。
渾水公司創始人卡森·布洛克
2010年，渾水公司成立，名字取自中國成語「渾水摸魚」——可以說惡意滿滿。
乍看上去，渾水對中概股企業的調查操作，與調查記者有些近似，除了基本的查閱公開資料、調查關聯方等常見手段，還經常採用暗訪、假扮客戶聯繫業務等方式對公司的問題進行「偵破」。
調查中國高速頻道時，渾水派人在幾十輛公交車上實際觀察廣告播放情況，發現司機都喜歡播放自帶的DVD節目，高速頻道對終端控制力很弱；
調查多元環球水務時，渾水在辦公地點發現員工毫無工作狀態，形同「成人託管所」，推測公司經營一定有問題；
調查輝山乳業時，渾水使用無人機拍攝在建的牧場情況，發現工程進度堪憂；
這一次「狙殺」瑞幸，渾水長達89頁的做空報告背後，是組織了92名全職和1418名兼職調查員，在全中國45個城市2213家瑞幸門店，收集了25000多張小票，進行了10000個小時的門店錄像。
有了這些直觀的判斷之後，渾水再在辦公室內進行數據的比較、核實，坐實問題。
「我認為我的行為對市場是有利的，可以幫助投資者淘汰那些造假的公司。」卡森·布洛克如此評價自己的事業。不過他承認，
自己不是要成為行俠仗義的忍者或是劫富濟貧的羅賓漢。
市場需要有做空公司，這樣上市公司才會如臨深淵，堅守價值，不敢輕易造假。但做空從來不是一門穩賺不賠的投資，前提是要讓目標公司股價大跌，股價反升的話，做空者就可能傾家蕩產。
如果說調查記者或者「深喉」通過分析、曝料，將上市公司內部問題公之於眾，是對投資者甚至是市場的保護，是出於公平正義。
那麼渾水要做的事情，就是將信息不對稱極盡利用，讓股價漲跌可控。當打假變成一門生意，對假的界定就會模糊起來。發現惡行，不及時阻止，而是謀劃如何利用惡行為自身牟利，這是對受害者更深的傷害，是更大的惡。
洪桐縣裡無好人
不久之前，關於此次新冠病毒的命名，輿論場上有過一段相當激烈的爭論，爭的是該不該把此次疫情與地名、國名聯繫到一起。
絕對不能。
這也是說《The China hustle》從片名就惡意昭彰的原因，與資本拙劣勾結的少數不良企業，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買單。怎麼能因此擴大成「群體責任」，然後由群體買單，甚至還有人故意製造群體買單攫取利益。
有知乎網友做了一個比喻：「好比一個犯罪團伙讓一個對母子裝成智障在街頭乞討，每月從母子身上賺3萬塊，分給母子1000塊，當有一天大家發現那個對母子不是智障在騙取大家的錢時，犯罪團伙跳出來了，暴打那對母子說大家快看這個可惡騙子。」
不管怎樣，「犯罪團伙」成功了。過去一段時間裡，中概股投資者已經到了風聲鶴唳的程度。
比如愛奇藝的股價異常。
在只有37頁的做空報告中，存在不少邏輯問題，比如只通過兩家廣告公司的數據來倒推愛奇藝的日活數據，以1563人的抽樣調查來印證愛奇藝誇大會員收入等。而且做空報告由另一家叫做「狼群」（WolfPack Research）的做空機構撰寫，渾水只是負責轉發。即便如此，愛奇藝的股價仍然在報告發布後，瞬間暴跌10%。
值得一提的是，據渾水的做空報告指出，引發此次中概股崩盤的瑞幸公司，其董事長和CEO早已分別將持有的股份質押。也就是說，在其自揭造假+股價暴跌的劇情中，高管的損失，可能比想象的要少得多。
「這個故事中沒有好人」，也許是《The China hustle》這部紀錄片少有的誠實：這場資本遊戲裡沒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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