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北上广是中国的幻象，县城才是中国的底色”，诚哉斯言。我国自秦朝置县始，至汉以来，“县”一直是我国多级行政区划中最稳定的行政建制。
县域经济是国民经济的基本单元，关乎国民经济的兴衰全局。活跃的县域经济一度被视为我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核心密码。“以县际竞争为代表的地区间竞争，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迅猛发展的根本原因，是我所知道的最有增长效率的制度”，经济学家张五常曾经断言。
目前，我国（不包括港澳台）除市辖区和林区、特区以外，有1879个县级行政区划（包含375个县级市、1335个县、117个自治县、49个旗、3个自治旗）。
2%的土地7%的人口创造10%的GDP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县域经济的发展逐渐被社会所关注。自1991年开始，国家统计局和社会研究机构对我国经济发展水平靠前的县级行政区进行评价，“百强县”的概念从此流传开来。
“‘百强县’以不到全国2%的土地、7%的人口创造了全国约十分之一的GDP”，工信部赛迪研究院县域经济研究中心主任马承恩指出。
7月28日，工信部赛迪研究院县域经济研究中心从全国1879个县级行政区中评选出了2020年的“百强县”，并于“2020年全国县域经济创新发展论坛”发布了《中国县域经济百强研究》（以下简称《研究》）。
《研究》显示，2019年“百强县”人均GDP为11.09万元，远超全国平均水平。根据世界银行对低中高收入国家的划分标准，“百强县”人均GDP已达到高收入国家水平。其中，33个县城迈入“千亿GDP俱乐部”，较上年增加3个。
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将县域经济与第一产业农业划等号。实际上，第二产业工业制造业才是“百强县”的重要支撑。
目前，“‘百强县’工业实力已超越发达省份，按照钱纳里工业化进程阶段划分，已处于工业化后期”，马承恩介绍。
“百强县”在A股的表现也颇为亮眼。《研究》显示，百强县域内上市公司A股市值占总市值比例上升至6.04%，创五年来新高。
也就是说，按目前的市值规模，百强县域内上市公司最新A股市值合计达到4.48万亿元，这一数据是特斯拉市值的2.41倍、可口可乐市值的3.16倍、美团点评市值的4.41倍、京东市值的5.71倍、网易市值的10.22倍、百度市值的15.59倍。
仁怀市是贵州唯一上榜的县级市，在2020年度百强县榜单中位列第43位。
仁怀市的出色成绩自然离不开国酒茅台的功劳。榜单显示，贵州茅台A股市值2.11万亿，排在百强县域内上市公司第一位，其营收、净利润、股票市值稳居国内酒业第一，净利润、市值位居全球蒸馏酒业第一。
当然，仁怀市能上榜并不是贵州茅台一家之功，在茅台酒厂的产业集聚效应下，仁怀当地还有小糊涂仙、金士力、酒中酒、茅合等一批酒类企业聚合的产业集群，众企合力，使得酿酒业成为仁怀的特色产业、优势产业和支柱产业。
小微企业集聚撑起了县域经济半壁江山
仁怀市酒产业集聚群带动在地县域GDP，是我国县域经济模式的一个缩影。
在我国，民营企业和中小微企业是县域经济活跃的重要因子。严格意义上说，是民营小微企业。这些小微企业“聚沙成塔”，以巨大的产业集群之合力，练就了县域经济的洪荒之力，是我国经济持续向上的重要生力军。
“一整条街上所有的企业都在生产同一种灯泡，而隔壁的另一条街则都在生产与这种灯泡配套的灯罩”，一位东北网友在江苏和浙江旅游后，针对随处可见的景象，发帖感慨到。
这种极致的产业集聚和纵向分工很难在世界上其他国家或地区看到。也正是因为这种专业化和分工协同，使得县域经济成为我国经济快速发展的引擎。
这些不起眼、不简单的县城，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靠着最原始的人工密集型产业驱动，伴着我国人民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辛勤的汗水，有的从一个小零件代加工起步，有的依托当地优势自然资源，有的甚至是从一笔偶然的国外订单开始。一步一步，由无至有，由有而大，由大到强，由强而壮，发展开来，方成今日气象。
今日的它们，动辄不是某一行业的全球生产中心，就是全世界细分制造业中的隐形冠军。它们创造了县城经济体的傲人成绩，供应了全世界人民在衣食住行上的需求。
穿“衣”——县域经济体中有浙江省诸暨市大唐镇年产量占全球市场份额30%、占全国市场份额65%的“袜子生产基地”，江苏连云港市灌云县东王集镇内衣小镇，江苏南通的家纺产业集群，浙江织里镇的童装产业集群，河北衡水枣强县大营镇产量全国第一的皮草产业集群……
论“食”——山东省青州市生产了全国90%以上的山楂片、果丹皮等山楂制品；湖南平江县撑起了全国99%的辣条供应；广东省湛江市下辖廉江市生产了全球60%以上的电饭煲；广东潮安县生产了全国约70%的不锈钢锅和保温杯；福建省宁德市古田县承包了全国90%的银耳，香港街头随便一家高档干货滋补品商店，柜台里最高级的银耳是古田制造……
讲“住”——南安水头镇能买到全世界的石材，隔壁晋江安海镇就能帮着制造石材加工配套设备出口到全世界，萧山党山卫浴柜之乡再配套个家装主材……
“XX之乡”代表队也相当迅猛——“中国制笔之乡”杭州桐庐的圆珠笔远销欧美；“中国起重机之乡”河南长垣县生产了我国70%以上的起重机；“中国丝网之乡安平”生产了我国80％的丝网；此外还有“中国雨伞之乡”萧山南阳，“彩钢板材之乡”山东博兴县，“中国彩钢之乡”衡水市阜城县建桥乡……
仅河北一省就是县域产业集群大户。衡水景县的铁塔产量占全国一半以上；衡水武邑县的保险柜产量约占全国60%；唐山滦南县宋道口镇生产的钢锹和园林工具约占世界产量的70％以上；安平县生产了全国80%的金属丝网、窗纱、筛网……
县域经济体还承包了地球村村民们的声音幸福指数，毕竟没有声音的生产生活也不太容易想象——除了衡水市武强县的管乐器生产基地、广东恩平麦克风生产基地，“电声之都”广东丰顺县汤坑镇生产着全世界的喇叭，贵州正安县包圆了我国吉他出口的半壁江山……
此外， 江苏省泰兴市黄桥镇不仅有黄桥烧饼，这里的孩子还大都会拉小提琴，因为这里是我国“提琴产业之都”，有世界最大的提琴产业集群——3万多名从业人员为230家提琴生产及配套企业生产了年产量占全球30%以上的大提琴，销往欧美90多国。
江苏省丹阳市2000多家眼镜产业集群年产3亿副光学玻璃和树脂镜片，占了全球产量的50%；广东省中山市古镇镇灯饰产量占全球60%；河南许昌假发产业常年霸榜全国第一，远销海内外；“亚洲玉都”广东揭阳包圆了90%的市场上可见的中、高档翡翠玉器；山东魏桥镇承包了全球70%的苹果手机的铝制盖；江苏白米镇生产了全世界60%的中低端渔具；湖南临湘市的浮漂产量占全球75%以上；安徽省利辛县的纱门产业集群、桐城的油漆刷滚筒皆世界闻名……
这些乡镇大多连一张像样的新闻图片都找不到，但无疑其每一个产业都塑造并影响着当地的风俗习惯与精神世界。
中西部县域经济发展更需多借“绿经济”
然而，不是所有县都有机遇孵化出成熟的工业制造业产业集群。《研究》指出，“百强县”大部分集中在东部地区，区域分布格局极不平衡。
数据显示，百强县中东部地区占68席，且主要集中在东部的江苏、浙江、山东三省份，分别为25席、18席和15席。中部地区占21席，西部地区占8席，东北地区3席，其中，江苏省更是独霸前三甲，包揽了前十名中的一半。
没有工业制造业产业优势的县域，尤其是中西部地区的县域经济该如何发展？
东部和中西部依托的资源禀赋不同。东部地区的县城更容易吸引到资金、技术和人才，而中西部地区的县城，多数为工业基础薄弱的农业型县域，远离沿海城市，比较优势是生态环境等自然资源。
然而，自然资源不像制造业可以立即变现，直接带动县域GDP发展。如何将生态优势盘活为经济效益，考验着在地县城政府的执政智慧。
以中部大省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云台山风景区为例，这是一处以太行山岳水景为特色，以峡谷类地质地貌景观和历史文化为内涵，集科学价值和美学价值及科研价值于一身的科普生态旅游景区。
修武县云台山景区红石峡景观奇石嶙峋，潭湖澄碧。朱育漩/摄
这里有我国发现的单级落差最大的瀑布之一云台天瀑（314米） ，还有34亿年前的岩层造就的云台山双崖峡谷群，以及各种瀑、泉、溪、潭，生态环境极其优越。也因此，云台山风景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选为全球首批世界地质公园，也是国家首批AAAAA级旅游景区。
然而，叫好未必叫座。因为地理位置等原因，云台山景区依然没有摆脱大部分县域旅游景点“收收门票一日游”的命运。
修武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多番考察，集思广益之后，依托优质生态资源开拓了以“美学经济+科技创新”双轮驱动的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新模式”。
美学经济驱动模式前置条件较少，适用于具备一定生态基础和美丽资源的区域。修武结合自身资源特色，用美学经济理念全面赋能项目设计，打造党建（红色）、艺术、建筑、景观等8个不同类型的美学项目，形成丰富的美学要素。通过提供多元的美学体验，满足不同客群的个性化偏好，在拓宽客群广度的同时还能够提升游客停留时间，把修武从一个游客不知在哪、不愿停留的县域，变成了崭露头角的新旅游目的地，并以河南省第一名的成绩入选文旅部国家首批全域旅游示范区和全国15个新型小城镇建设试点县。
在美学经济的运作下，云台山岸上旅游小镇，从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本地经典一跃成为全国性旅游目的地。
“真没想到修武的民宿这么有特色，到这里度假休闲太棒了。”2020年6月1日傍晚，来自漯河市的王女士一家畅游修武县云台山景区后，入住到附近预定的精品民宿云上院子，一家人赞不绝口。
正所谓“不是顾客没有钱，是顾客想不想花钱”——让王女士一家人“玩儿得尽兴”的这座小县城里的院子每晚的价格是2600元，并且预定火爆。
有利就有弊，人流量多了会拉动GDP，也会给生态资源带来损耗。修武县降低人流又保经济收入的办法是，营造高品位的美学产品，拉高产品的溢价空间，以高品质对应高价格，高价格带来高收入，高收入带动绿色高质量发展。
诸番努力之下，修武县将自身在地生态资源从“叫好不叫座”变为“叫好又叫座”。2020年“五一”假日期间，即使受疫情影响，该县云上院子、云上森兮等51家精品民宿入住率均在80%以上。真正实现了将自然风光美、经济发展美、人民生活美三者统一协调，将绿水青山到金山银山的效益最大化。
民宿“云上的院子”是由远郊山区废弃的学校改建而成。自改造投入运营后门庭若市，节假日期间尤难预定。 朱
《研究》显示，近三年中部地区的“百强县”席位增势明显，中部地区县域经济实力稳步提升，特别是河南、湖北、安徽三省“百强县”数量增长明显，而这三省的生态环境优势明显，也侧面验证了中西部县域经济借助优质生态环境激活发展动能的路行得通。
“区域经济的发展规律告诉我们，经济增长和居民收入增加势必会对服务业有更多需求，工业向服务业过渡是城市化的一部分，然而，重点发展服务业的‘县域经济’还是县域经济本身吗？毕竟第二产业工业制造业才是此前县域经济的底色，如何破题？”苏宁金融研究院宏观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助理陶金提出了质疑。
以结合在地生态环境资源为基础的旅游服务业，既是无烟工业，满足了高质量发展的要求，又不破坏本地自然资源优势。应该说，依托绿色经济的县域经济是未来中西部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方向之一。
北方旅游景观虽没有南方景致的温润纤纤，但黄河文明和太行山脉孕育出的中原华夏文明之深根厚脉和宏大气韵，也是南方旅游资源无法拥有的禀赋。比如，太极和太极拳都是发端自古老的河洛文化，即今天的河南省焦作市区域。 图为七贤镇的东方易园一隅。朱育漩/摄
都市圈经济会虹吸县域经济吗？
“城市群”“都市圈”经济形态的大势之下，城市发展的马太效应愈发突出，县域经济面临挑战。
县域经济中的劳动力、资金等资源会被“城市群”“都市圈”吸引而流失，导致县域经济活跃度下降，产业集聚效应削弱。如何破题？
结合党的十八大以后提出的城乡融合、区域协调、乡村振兴、高质量发展等重要论断，“融合”与“提质”成为县域经济新的时代特征。
如何融合？怎样提质？在融合上，县域经济产业集群可以与都市圈内城市共建共享产业链、投资链、创新链、人才链、服务链，促进生产要素流通，加快构建产业特色鲜明、结构优化、富有竞争力的现代产业体系。
虽有融合，和而不同。县域经济可以主动融入以城市群为主体的区域发展新格局，享受城市化发展的正面红利，但更重要的是持重自身，不能失去自身特色和比较优势。
实际上，县域经济本就应比城市更具有地域特色，这种地域特色也更应该与当地的地理区位、历史人文、特定资源相关联。
比如，要明确县城主题文化，寻找属于自己的县城建筑风格和地域风貌特色，打造有地域特色的县城。唯有保留甚至创造拥有区别于大城市的环境与氛围，保持县城独一无二的个性、特点与自然状态，才能掌握县域经济长盛不衰的核心密码，控制经济持续发展的源动能。
中原小镇不简单。记者来到七贤镇田园小院一处院落，赫然瞥见欧阳中石所题“怡心书屋”匾额。书屋主人将自己所藏书放置此处，供村民做流动图书馆文化熏染之用。而自己也能在工作疲累之时来此慎独，享受“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浮生半记”。朱育漩/摄
因此，县域经济不能“小而全”，而要“小而美”“小而精”“小而特”，要 “宜农则农”“宜工则工” “宜商则商” “宜游则（旅）游”，注重发挥比较优势，突出重点产业。
虽然大城市为核心的都市圈经济格外引人瞩目，但县域经济也虽微不弱。都市圈经济和县域经济双星并耀，和而不同，两种经济形式共同为我国的经济发展贡献着各自力量。
县域经济事关内循环战略全局，是乡村振兴的重要支撑
《研究》显示，我国的1879个县级行政区划约853.5万平方公里，占全国土地面积89%。
县域面积大、人口多，蕴藏着巨大的消费需求，如能充分挖掘县域消费潜力，就能释放更多内需空间，为畅通国内经济大循环再添助力。
“把强县和富民统一起来，把改革和发展结合起来，把城镇和乡村贯通起来”，此前，习近平总书记两次赴河南考察指导时曾提出县域治理“三起来”要求。
发展壮大以农民增收为导向的特色优势产业，是把强县和富民统一起来的最好选择。按照经济学规律，扩大消费内需的前提是人们有意愿消费并且有能力消费。只有农民收入增加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当地的县域经济才能够发展壮大，才能为内循环战略释放更多内需空间。
此外，还可以激活“沉睡”的资源，让农民分享更多财产收益。要以深化农村土地征收、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和宅基地制度改革为主线，以发展多种形式的合作与联合为纽带，有力有序推进农村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的变革，增加农民财产性收入。
修武县孙窑村以村集体49%，公司51%的市场化运作方式，将废弃村舍改造为“云台小七农村电商直播小镇”，目前已孵化农民网红主播、带动直接就业300余人。朱育漩/摄
“县域经济是连接城市群发展与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环节。要以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支撑区域协调发展、加快乡村振兴步伐”，河南省委书记王国生强调。
农业及农村经济是县域经济发展的基础，如果繁荣的城市和凋敝的农村同时存在，那么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和乡村全面振兴就是一句空话。因此，应不断缩小城乡发展差距，增强乡村吸引力、竞争力和内生动力，加快形成城乡互动、良性循环的发展局面，这对内循环战略也是很好的促进和补充。
国家的基本行政单元在县，县的基本单元在乡村。“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基础在县域，难点在县域，活力也在县域”，赛迪顾问县域经济研究中心主任马承恩指出。农民增收了，乡村振兴了，县域经济自然也就发展起来了。反之亦是，发展县域经济的核心目的还是让人民日子过得更好。
“我国有9.2亿同胞生活在县域，只有他们日子过得更好了，才能更好地实现‘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修武县“美学经济”推动者、修武县委书记郭鹏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到。
来源：《环境经济》2020年第18期
作者：朱育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