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平凡世界”到“個人悲傷”—1980年代以來文學與底層精神流變

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与底层精神流变


一直以来,《平凡的世界》都被视为“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作之一。“接地气”的人物形象、中规中矩的线性叙事方式、“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互动共生,都充分显示了小说对经典现实主义写作伦理和美学原则的秉承与坚守—但这并不是《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小说在展现当时中国自然与社会现实的同时,并没有忽视对人物在现实生存根基之上的另一重“精神世界”的关注与呈现。


“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具有“不平凡”的魅力,除鲜活的人物和精彩的故事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便在于小说展示的那个激情涌动、理想高扬、气势磅礴的“精神世界”产生的巨大感召与鼓舞力量。


1.1

精神世界

从“平凡世界”到“个人悲伤”—1980年代以来文学与底层精神流变


这光彩首先来自书籍(文化知识)拓展出的,在他们封闭、狭隘的现实生存之上升腾起的广阔精神空间。1980年代,随政治上“拨乱反正”和“社会主义新时期”到来,一些知识分子试图寻回曾让他们无限荣光的“启蒙者”角色自我认定,引领民众与他们一起重建对现代文明和科学理性的信仰。这一价值诉求与主流意识形态需求一致,因而得到其鼓励、支持和配合。在这个被称为“新启蒙”的历史时期,“书籍”(及其象征的“知识”“文化”)成为判断时代和人文明程度的圭桌,培根“知识就是力量”的论断,成为当时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金句之一。《平凡的世界》中,为孙少平开启瑰丽辽阔的精神世界并源源不断为其提供强大内在支撑的,正是书籍(知识)具有的神奇力量。小说这样描写孙少平初次文学阅读带给他的美妙感受: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漂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


经由这次前所未有的心理体验,孙少平的世界豁然开朗,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超拔于低劣、局促、寒渗的现实生存空间的全新路径。自此之后,他如获“神启”,“每天都沉浸在读书中”。

从“平凡世界”到“个人悲伤”—1980年代以来文学与底层精神流变


贫寒的农家子弟孙少平在爱情上成功“逆袭”,获得身为“官二代”且自身条件突出的田晓霞青睐,主要也是因为,这个物质匾乏出身低微的青年人却拥有阔大深邃的精神世界。


孙少平在现实资源方面几乎一无所有,然而他目光高远思想深刻,拥有刚健进取、自尊自强的精神品质,对知识、文化和理想更是有着热切坚定的不懈追求。孙少平与田晓霞之间在现实层面的差距不膏天渊,但精神层面两人却能够平等对话并由此J涅惺相惜。即便孙少平中学毕业回家当了农民,他依然坚持读书习惯,以此做到“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悠意飞翔”;后来他成为靠出卖苦力艰难求生的“揽工汉”,也没有被繁重不堪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压垮而放弃对书籍(精神生活)的热爱与执着—春寒料峭的高原四月,他宁愿独自住进尚未完工还没安装门窗的新楼房里忍受刺骨的寒风,为的便是拥有一个独立空间让他“一个人住着能看书”。对孙少平来说,极端艰苦的生活和超负荷的体力劳动都不算什么,但没有条件读书(亦即精神生活贫乏)却让他无法忍受。我们还记得孙少平结束在县城的高中生活回双水村之前,田晓霞对他说的那些话:


“这当然没问题。……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裕链,在石坛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根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孙少平当然不会“堕落”如斯。对书籍(知识、文化及精神世界)的坚定追寻,让他从闭塞、落后、贫痔的小山村一步步走向外面“辽阔的大世界”,并帮助他赢得田晓霞的爱情—这种爱情美好得有些不现实,却正是1980年代中国主导价值理念与文化逻辑的文学映射—那时,“神话讲述的年代”与“讲述神话的年代”,在内在精神层面还是能够相互契合的。


时过境迁。随1990年代以来中国历史语境变迁,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这样的超阶层之爱的神话,尤其在90后“白毛女”已经愿嫁黄世仁的畸形现实参照下,人们读出了路遥描绘的1980年代爱情故事的苍白、虚妄和一厢情愿—这可能正是《平凡的世界》在当下会被视为“YY小说”的现实与精神根源


1.2

生存空间

从“平凡世界”到“个人悲伤”—1980年代以来文学与底层精神流变


在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设置等方面,《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与《平凡的世界》呈现出明显的“互文性”,却又是对后者主题内涵和故事逻辑的拆解。与《平》相似,《涂》也写到了爱情:涂自强在食堂帮工时遇到了一个与他家庭背景、生活经历都极为相似的女生,这个女孩在涂自强清教徒般晦暗的生活中投下了一抹玫瑰色的光亮。尽管两人有诸多共同语言也互生好感,但女孩还是选择了一个开着“程亮的银色小车”的“年轻男人”。涂自强尚处萌芽状态的爱情绮梦,就这样被冷酷现实碾压成为碎片—对穷人而言,爱情、理想和精神的光芒,远远敌不过更紧迫的实际需求:


女孩脸红了一下,拉了涂自强到一边,说,我知道你的心。但有些事没有办法。我们两个在一起,谁也改变不了命运。我们都太穷。而我们俩分开来,各自寻找自己的天下,或许,我们的一生都会改变。涂自强说,什么是各自的天下?女生说,我是指各自去找有实力的人。涂自强说,什么样的实力?女生脸红了红,说,当然是经济实力。涂自强说,有钱人?


面对除了真挚的感情外一无所有的涂自强,女孩会为自己的功利选择脸红,但她却无比清醒地知道,如果选择涂自强,他们这样两个出身卑微的底层人走在一起,“谁也改变不了命运”。与其这样,还不如“各自去找有实力的人”做靠山—当年《平凡的世界》极力张扬的顽强进取自我超越精神品格、描绘的非物质、跨阶层的纯净爱情,在当下显得是那么迁阔和不切实际;而1980年代中国曾成为社会共识的“奋斗一成功”话语模式,似乎也已不再那么具有说服力。

从“平凡世界”到“个人悲伤”—1980年代以来文学与底层精神流变


当然,也有人不愿或不能如这个女孩这样现实,即便是在并不认同奋斗精神的时代,也依然有涂自强这样主动(或被迫)坚守底线自强不息的青年人。但是,涂自强(以及与他境遇相同的奋斗者)也会不再如孙少平(们)那样,在现实生存基础之上还有辽阔、丰富、充实、绚丽的精神世界作为其心理支撑和力量之源。对涂自强(们)来说,“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便意味着一切”,他们积极进取坚持不懈,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和家人活得更好一点(甚至仅仅是为了能够活下去)的生存本能,附着其上的各种超越性价值与意义已被剥离、抽空而褪去耀眼光华。悠游安闲的诗意生活和瑰丽多彩的精神世界固然无限美好,但在冰冷的生存逻辑和巨大的生存压力面前,却如镜花水月般虚幻而脆弱,身处底层的涂自强(们)完全没有享受的资本和条件:


虽然他也想去图书馆,望着一整排一整排立在那里的书,他是多么如饥似渴,心里莫名就会激动。但是,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这事便是他必须让自己吃饱。食堂更适合他的现状。宿舍里的几个同学闻讯,议论道,你这也太实惠了吧。赵同学说,在图书馆打工,又干净又能学到东西。一个陈同学说,你们乡下人就是目光短浅,精神食粮水远比物质食粮重要。还有个李同学说,完全不可理喻,难道就为了多吃点饭?


对那些能够吃饱或吃好的同学而言,作为“精神食粮”的书籍(知识、文化)以及由此打开的那个广阔绚丽的精神世界自然更为重要,这也是《平凡的世界》讲述和产生的1980年代社会共同的“神话”之一;但在21世纪的涂自强这里,精神世界的“大”与“小”甚至“有”或“无”,都要由现实生存空间决定—套用现代作家萧红的话来说便是:“穷人的天空是低的”。


作者:刘新锁

来源: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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