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大雪飛過那個小鎮,我哪兒都不去。”這句話一直活躍於某瓣八組,在很多帖子下面,都可以看到回帖機器人用這句話搶到了“沙發”。眾網友對這句話已經習以為常,但鮮有人知道它的出處,這句話出自一個小眾詩人海桑的《我是你流浪過的一個地方》。
01 文學少年的精神王國
海桑,原名王海桑,河南省輝縣常村鄉萬桑村人,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大一的暑假,在學校圖書館,他突然對詩歌著了迷,從此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生活中除了詩歌再沒有別的東西。
他把很多時間用來寫詩,有時在睡夢中也在作詩,因為擔心一睜眼詩歌就不見了,他就閉著眼從枕頭底下摸出紙和筆,記下剛才睡夢中的詩句,這才敢慢慢睜開眼睛。因為耽於寫詩,他荒廢了自己的學業,畢業時需要補考才能拿到畢業證,但好在最後畢業證順利拿到了。當年大學畢業還是包分配的,他被分配到了河南安陽的一家企業做技術員。
那個時候的王海桑,非常討厭自己的工作。他在張越訪談中談到:
“為什麼活著?我想不明白。而我就要想明白以後才能生活。”
生活的意義是什麼?難道是為了做這討厭的、日復一日的工作嗎?從王海桑後來的舉動來看,他顯然對這“毫無意義的工作”和瑣碎的生活是厭煩的。
做出辭職的決定,我相信王海桑並沒有“深思熟慮”。他憑著那一股文學青年的任性衝動以及對詩歌的浪漫幻想,向北去了北京,計劃在三到五年內寫出中國最一流的詩歌。
或許每一個熱愛文學的人,年輕的時候都曾做過成為作家或詩人的夢,認為自己幾年之內能夠寫出一部轟動世界的小說、詩歌,名揚天下。而王海桑當年不僅這麼想,還這麼做了。
到了北京後,王海桑一沒技術二沒特長,只能做飯店服務員這類最底層的工作。其實,他的心也不在工作上,他似乎只是為了靠近最文藝而又駁雜的城市,向世人證明一個偉大的詩人即將在那裡誕生。
這一股青春的激情,每一個認真活過的人大概都有過。
意大利史詩級電影《燦爛人生》裡,當馬迪奧看到這個世界的醜惡而自己卻無力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放棄了愛情、家人甚至自己的生命,在萬家燈火的聖誕夜,從陽臺翻身一躍,完成了對真、善、美的獻祭。
“浪漫式的反叛”,羅素在文章裡曾經定義過這種青春精神。不管是《燦爛人生》裡的馬迪奧也好,還是文學青年王海桑也罷,他們都在叩問生命的終極意義。
王海桑說,曾經特別希望自己能夠英年早逝,看到文學史上那些在二、三十歲死去的文學大家很羨慕,他們已經把自己生命的意義發揮到了極致,而後又永遠留在了最美好的時候。
拜倫是王海桑的偶像,王海桑追隨拜倫的腳步,在浪漫主義的道路上艱難跋涉,他渴求著理想的美而永無饜足。
然而,理想主義註定是要在現實面前碰壁的。王海桑在北京漂泊了一段時間,甚至連自己的溫飽也成了問題。有時候他去麵館要半碗麵條,再要兩碗麵湯,將飯桌上的調味品倒在碗裡,因為“麵湯沒有營養,調味品裡可能有維生素ABCD”。
少年意氣就是這樣,對一個想象出來的人生境界充滿了熱情,在想象的精神王國裡陶醉流連,而對瑣碎的現實十分鄙視。但生活終究會狠狠地教訓我們,逼迫我們長成一個坦然接受生活的人。
02父母接連去世,“靠山”沒了
雖然生長在農家,但王海桑深受父母寵愛,他是王家最小的兒子,學習成績也一向是父母的驕傲。考上大學那一年,父親在家裡連放了三天電影慶祝。作為農家子弟,考上大學,在那個年代,相當於當上了半個城裡人。
嬌生慣養的孩子必然任性,所以當初從分配的單位辭職時,王海桑並沒有跟父母商量。孤注一擲的勇氣並沒有帶來好的結局,在北京深受漂泊之苦的王海桑終於跟父親說,我想回來了。
父親並沒有說什麼,雖然心裡跟王海桑一樣難過,但他用略微沙啞的嗓音回答道:“那就好,我去幫你問問讓人家單位看看能不能接收你。”
那時的王海桑雖然隻身一人到了北京闖蕩,但並沒有真正地成熟起來。他一直將父親和那個太行山下的家看做自己最後的靠山。混不下去了,可以回來,靠在父親的肩膀上。
王海桑的父親用尊嚴給王海桑重新找到一份職業,身為一個農民,在安陽這樣的城市,求人辦事當然很不容易。或許是因為幫海桑找工作受了氣,或許是這個昔日聰明伶俐的兒子讓父親有些傷心,總之,王海桑找到新工作後不久,父母就接連病逝了。
寫詩是不務正業嗎?答案肯定眾說紛紜。但是我認為,當一個人的溫飽問題尚未解決,文學天賦尚未得到認可,而家中的父母已經垂垂老矣的時候,一腔孤勇地投入到寫詩中去,這不得不說就像一場“賭博”。
寫詩是理想,但我們都是靠腳踏現實來供養理想。除了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極少人在一開始就能用理想供養自己。
華人女作家嚴歌苓,發表電影文學劇本《心絃》而在文壇成名時,還尚在軍隊工作;
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的遲子建,發表《北極村童話》時,在大興安嶺師範學校擔任教師;
五次獲得茅盾文學獎的賈平凹開始發表作品時,尚未從西北大學畢業;
……
這些當代文壇的小說家們,在決定孤注一擲地進行創作時,不是文學天賦已經得到了認可,就是還有正職,利用工作之餘進行創作。
我想,王海桑之所以能夠做出率性辭職去北京寫詩的舉動,與父親對他的寵愛不無關係。那時他可能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盡力去闖,就算敗下陣來,也有父親給自己兜底。
直到父親病逝,王海桑才真正懂得了責任和擔當。他從“雲端”跌落,踏踏實實地踩在了地上。
03不再想象生活,而要著手生活
現在的海桑,平靜地生活在河南安陽,娶妻生子,買房還貸,過著最世俗的日子。曾經他鄙視這種世俗的生活,而當他終於嘗過漂泊的滋味,他才醒悟“穿乾淨衣服,蓋暖和被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曾經那個渴望英年早逝的人,隨著年歲的增加和心靈的成長,接受了人生的平凡,那反抗的姿態被妻子和女兒的溫柔撫慰,尖銳的吶喊也消弭在油鹽醬醋的煙火氣裡。
他不再只是仰望星空,而學會了腳踏實地,他在詩中這樣寫道:
你呀你別再關心靈魂了,那是神明的大事。
你所能做的,是些小事情。
諸如熱愛時間,思念母親。
靜悄悄地做人,像早晨一樣清白。
他切實地感受到了俗世生活帶給他的溫暖與安心,而不再對之報以敵視態度。他說,在遇到妻子之前,他不知道被子竟然可以這麼柔軟暖和,以前上大學的時候被子從來沒有曬過太陽,都可以擰出水來的。
以前的他懷著夢想單槍匹馬闖世界,而後丟盔棄甲回到老家,猶如從雲端跌落到地上,但卻觸摸到了土地的樸實與溫度。
回到故鄉的海桑,在很多首詩中都表達了他對於平凡人生的熱愛,那種對於平凡生活甘之如飴的神態呼之欲出。比如父母相繼去世後,他這樣寫道:
請求你允許我
下輩子,償還你的一生
而我今生,必須好好地
好好地學會幸福
當我想哭,當你想哭
哭你我曾經相遇相識
生活它必須重新開始
一步一難,向著幸福
我的心無法安慰
我的心需要忘記
所以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去忘記一個人
去忘記一些事
然後回來,以雙手進入生活
最終我必將接受現實
但我知道——
生活一思索都是疑問
唱出來才是歌
我選擇後者
在經歷過生活的生離死別後,海桑反而失去了之前的那一股銳氣,多了些許溫和。但他這並不是理想破滅後的自我放逐,而是與生活的和解。他醉心於現在這種安穩地寧靜地生活,當然還在寫詩,但少了那些一定要寫出一流詩歌的壓力,而代之以生活中一份輕輕柔柔的消遣。
以前的王海桑,是在逃開生活,現在卻是“進入生活”。他不再主觀地把詩歌與生活對立起來,以前那個只要詩、不要生活的王海桑,變成了“不要詩”的人:
愛我的人哭了,我不能去寫詩,我要去安慰他
父親在病床上,我不能去寫詩,我要去伺候他
討飯的人在門口,我不能去寫詩,我要去給他碗飯
小狗在我身邊受傷地走,我不能去寫詩,我要去看看它怎麼了
他說,生活中沒有詩歌,可以說是可以的;但是沒有愛心,恐怕就不可以了。
我想,他口中的這個“愛心”,也是“責任”、“擔當”的代名詞。昔日的尖銳少年蛻變成了一個溫潤的成年人,不再固執己見,反而認為生活中有比詩歌更重要的東西。但他並不後悔曾經的一切,他認為人的一生,酸甜苦辣都該嚐嚐,“如果是我的,我都要。”
《我沒有四海為家的想法》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海桑的詩歌,他在詩中說道:
我沒有四海為家的想法
也許不新,不寬敞
也許還沒有什麼擺設
但我喜歡在自己的家裡待著
一個妻子和一個孩子
以及滿地的玩具,很亂
這是我所滿意的生活
我不想慌慌地周遊世界
地球的那邊和這邊一個樣
美國的總統與我無關
我只關心怎麼煎好這個雞蛋
然後端給孩子,讓她高興
她就喊我爸爸
我沒有四海為家的想法
我只是愛自己的親人,熟悉的朋友
那些討厭的人我不理他們
不和他們握手
更不會去愛自己的仇敵
告訴你吧,我甚至懶得去恨他們
因為我把更多的時間都給了那些美好的事物
一想到將在熟悉的地方死去
有親人圍著我,有朋友趕來看我
我就真想死它一回
這是件多好的事啊
讓每個人都死在自己家裡
然後放在一個安靜的地方
等孩子們每年來一次,聚在一起
喝口酒,含著笑,就說到了我們
昔日仗劍出門的少年,歸來後已經變為圍爐煮茗的和藹大叔,昔日的年少輕狂,如今只付笑談中。我們欣賞《燦爛人生》馬迪奧為理想獻祭的勇氣,我們更認同王海桑這種歸來笑看風雲的淡然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