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周作人集外文》的一點意見

關於《周作人集外文》的一點意見

□ 周運

《周作人集外文》三冊出版了,對周作人愛好者來說是大好事,其中增補了不少鍾叔河編訂、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版《周作人散文全集》所未收的文章,也為未來出版一部更全的周作人散文全集作了必要準備。《集外文》的諸多優點已有評論者談到了,我這裡只講自己的一點看法,近於班門弄斧了。

第一點就是有些文章未註明出處。例如第三冊《青燈小抄》第538頁《題〈範蘅洲先生文稿一卷〉》,編者僅註明“據手跡”,其實出自《國家圖書館藏鈔稿本乾嘉名人別集叢刊》第九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范家相《範蘅洲先生文稿》稿本,有墨筆題記:“計文十八篇三十二頁,三十二年一月重訂,知堂所藏”,鈐朱文印:知堂書記。目次頁都是知堂所抄,鈐有朱文印:知堂書記。卷後跋語就是這段文字,並有朱文印:苦雨齋藏書印,知堂所藏越人著作。

另外該冊第487頁《偶作用六松堂韻》,也註明“據手跡”,而成都《新民報晚刊》1946年6月2日《出師表》副刊刊登過署名“老頭子”的《周作人老命難留》一文,其中說:

這是二十九年間的事了,友人張君接著周作人的一首詩:

正似群魚脫故淵,草間煦沫劇堪憐。四方引領失歸路,何處將身託願船?漫策斷株追日沒,孰持煎餅補天穿?狂歌豈必能當哭,夜色蒼涼未忍眠?

我們可以說,在苦雨齋的著作中,是沒有這樣蒼涼的音節的。“漫策斷株追日沒”,是周氏非不知日本之將失敗,然而,可憐,“孰持煎餅補天穿”,周氏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然而,即使為了文藝的翻譯著想,全中國能翻拉丁文的恐怕只有周氏一人,也無法留他這條老命了。(引者按,文中詩句“夜色蒼涼未忍眠”,而文集裡作“夜色蒼茫未忍眠”。)

據袁一丹考證,此詩題為《偶作用六松堂韻》,一名為《己卯秋日和六松老人韻》。“1940年3月周作人曾將這首詩抄贈給其在紹興教書時的學生張一渠,隨後特地交待:‘務請勿以任何形式發表,不但舊詩本不會做,近來亦不想有所揭載,徒供人作罵資也。’”(《湯爾和:民國學術圈的“裡子”》,《東方早報》2015年4月19日)文中的“友人張君”應該就是張一渠了,結果知堂不要發表的囑託卻以批判他的文章形式發表,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所以文集中不少文章下出現的“據手跡”,應該補上手跡出處,刊於何處或在何人手裡,這樣便於讀者查核。

第二點是有些編者注的說明太簡略,往往漏掉了知堂文章的重要背景。如第三冊第259頁《與傅孟真先生談圖書館事書》一篇。此信緣起,據《北京大學日刊》(1931年3月21日)披露,當時北大圖書館積欠未還的圖書已超過四千冊,個別人借書已達二三百本之多,有的圖書館書刊流失校外,竟在舊書攤出售,令人氣憤。傅斯年因而致函蔣夢麟:“昨天在廠甸攤上買到北大圖書館書一本,這是我到北平二十二個月中第三次遇見小攤上賣北大的書的事。以我經年不逛小攤,很少走東安市場,然竟遇到三次,則北大書之流落當是很普及的事了,朋友們幾乎人人都有這個經驗……北大圖書館今日的狀態,實在是北大從古以來第一件可恥的事。”(《北京大學日刊》1931年3月4日)不少師生出謀劃策,因而《北京大學日刊》1931年3月6日刊登了周作人致傅斯年的這封信(寫於3月5日)。傅斯年此信,《傅斯年遺札》未收,而新版《傅斯年文集》第七卷收錄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53頁)。知堂此信最早見於吳梋編著《北京大學圖書館九十年記略》的摘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64頁)。

另外第三冊第393頁《關於瑤光寺尼》,刊載於北平《世界日報》1936年10月21日《明珠》副刊,知堂此文是第二篇:《關於瑤光寺尼 其二》(署名“智堂”),而第一篇《關於瑤光寺尼 其一》,(署名“於菟”),其中說:“陳寅恪先生說《蓮花色尼出家因緣》末雲:遊於方內之士,得知貝多真實語中,固有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在也(清華學報七卷一期)”。知堂此文直接涉及陳寅恪這篇文章的相關考證了。而且如果不註明“於菟”此文,知堂文中一句“質之‘吾家’於菟居士”就沒有著落了。文章作者“於菟”疑為周叔伽筆名,他當時也在北大任教。

第三點就是文章的系年,按照編者“凡例”所云“按發表時間先後編入”,其實應該以編者注的形式註明寫作時間,如該冊第310頁《致曹聚仁》一信發表於1934年10月20日《人間世》第十四期,而此信的寫作時間是1932年1月14日。北平《益世報》1947年5月1日第二版刊有未署名的記者文章《周作人樊仲云為什麼落水》,其中說“二十一年元旦,那時正當九一八事變之後榆關緊急,平津騷然,記者很關心周作人的行止,特寄一信。他的回信說……”下面所引的就是這封信,看來此文作者就是曹聚仁,此文中有一句“五四時代自己譴責最急進者,如獨秀……都變成如此,他可知矣!”而《集外文》第310頁則印為“五四時代自己譴責最急進者,□□□□□□都變成如此,他可知矣;”可以據此在空格內增補“如獨秀”三字,而據宋希於兄查曹聚仁後來的文章《一封舊信》,裡面所錄原信就是“如獨秀”(《天一閣人物譚》,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79頁)。曹在抄錄此信後評論說:

不但洞達事變之理,而且模[摸]著民族的癥結,痛加針砭。像他這般明理的人,竟會鬼迷了心為虎作倀,誰也不會相信。平津初陷,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曾經到過華北,和他見過面,山本回國以後,便說要在文化界發生一點作用,如周某其人最為適當;但他早已淡於俗塵,決不肯出來相當什麼工作的(其後不久,胡適先生關懷他的安全寄書慰問,他覆信也以蘇武自比,今位當代蘇武也將在冰天雪地守節十九年,誰知到了後來看,蘇武變成了李陵,淡與俗塵的變為出山之泉,不獨胡適不敢相信,連山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段評論可以與曹《跋知堂兩信》一文對讀了:“啟明先生的思想,一面是寬容,又一面是憎恨。他憎恨薩滿教的禮教思想,憎恨自以為毫無過失潔白如鴿子,而以攻擊別人為天職的君子,憎恨相信大刀隊勝於空軍,打拳可勝坦克的國粹狂信者。”(人間世社編《人間小品:甲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143-144頁)

最後一點就是文集有些遺漏,如《北平晨報》1936年1月14日第十一版《北晨學園》,江紹原在文章《左右橫豎 旁脊旁舂 罔兩方相 外加普羅以及六博》中說:

我出門購丁蔣兩書,在讀苦茶庵主人手教之後。蓋“民國廿五年年旦,(庵主)不免到廠甸去白相一番,結果只買了幾種一毛錢一本的知不足齋,其中有吾家去非著的領外答問,……”(一月二日)。

紹原案:庵主試閱拙著面四九,即知領外代答之文,我已引之。……(二十五年一月四日燈下)。

文中引用了知堂1936年1月2日信的全文。信原件手跡見於江小蕙編《江紹原藏近代名人手札》(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20頁)。希望以後再版時可以據此增補。

另外吳曉鈴在《六朝散文》(署名“蔽芾”)裡說:

知堂老人本年在北大開有“六朝散文”課程,我每得暇便常去隨緣旁聽。老人於講述之始,所列的書目,只是《顏氏家訓》、《水經注》、《洛陽伽藍記》及《百喻經》四種……

老人在課程提要中寫了這樣的幾句:

伍紹棠跋《南北朝文鈔》雲:“南北朝人所著書,多以駢儷行之,亦均質雅可誦,如範蔚宗沈約之史論,劉勰《文心雕龍》,鍾嶸《詩品》,酈道元《水經注》,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斯皆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本課即本斯意,擇取六朝一二小書,略為誦習,不必持與唐宋古文較長短,但使讀者知此類散文亦自有其佳處耳。(北平《世界日報》1937年1月6日《明珠》副刊)

而“明明”在札記《紅樓拾零》裡說:“周作人先生今年擔任‘六朝散文’一科,選者踴躍,‘揩油’者尤多,每上課,必臨時‘加座’。”(北平《世界日報》1936年10月3日《學生生活》副刊)這段軼事算知堂講課風格的註腳。看來吳當時也是揩油者之一,旁聽過不少知堂的課。而吳又在《六朝文》裡說:“知堂老人本年在這裡講授‘六朝文’,不禁使我想起北大來了。三年前老人在那裡也開過這門課程……”(《燕京新聞》第五卷第十二期,1938年11月25日)文字與《六朝散文》大同小異,後半稍有刪節,算是把舊文刪改了一下。知堂這則“課程提要”已見於《知堂回想錄》(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80年版,第461-462頁),不過作為最早發表的出處,可以據此增補一下。

這裡僅就刻下所見提點兒意見,如有不妥之處,還望編者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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