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大致若魚1

寧蘇維笑眯眯地看著坐在主座的高中同學張大頭眼睛放光地教訓著上菜的服務生普通話說得不過關,不小心瞥到旁邊齊佑有些迷濛的注視目光,心虛地低下頭喝下一杯酒。

  張大頭說他在國外高級飯店吃飯的服務員中國話說的都比她們地道,這樣的水平和形象怎麼算是和國際接軌,一座城市的先進不能光看道路和高樓這些硬件設施,軟件建設才是尤為重要的啊。他一副憂國憂民的愁苦相,還不忘扭頭關注一下坐在對角線的莫子魚的反應,豈料伊人只顧著跟身邊的人談笑風生喝酒吃肉。

  恰好手機適時響起,張大頭拿起電話堅決不肯離席接電話,坐在位上大聲地說起一樁好幾個億的生意,順便接受來自四面八方敬意的眼光。

  一個人在學生時代的陰影究竟能有多大的影響,當初流著兩行鼻涕語文從來沒及格過的張大頭在多年以後的同學聚會上終於把青春期所有的意]淫都變成了實事。他非常堅定地看著莫子魚,不管是回國之後大擺筵席還是席間種種的行為似乎都是在表面一個既定事實——莫子魚你後悔了吧,後悔當初沒有和我在一起了吧。

  女主角的心肯定比旁觀者還敞亮,但莫子魚硬是要把這個路人當到底,沒有立即生出悔意滿足張大頭的預期,也沒有做出反諷的舉動粉碎他的動機,只在觥籌交錯之中你推我搡,全然把它當成了一場單純的同學聚會。

  終於在接近尾聲的時候莫子魚才正視張大頭,說:“謝謝張老闆今天的款待。我這邊還有約就先走了。”然後走到張大頭身邊拍拍他的肩用小到在座的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說:“把鼻涕擦擦,你可是代表著我國的形象。”

  瀟灑一轉頭留下一桌錯愕的面孔。

  張大頭幾乎屏息著哽咽地看著這場衣錦還鄉的重生宴席變成了再次告敗的戰場,他在莫子魚走後喝得酩酊大醉又回到了大家都熟悉的邋遢大王張大頭,不停細數著他對莫子魚的一往情深,憑什麼到現在腰纏萬貫的大老闆依舊是她眼角的一個盲點,甚至用上了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的說法。

  齊佑嘆口氣說是啊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寧蘇維呆呆地說沒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莫子魚既不是熊掌也不是砒霜。

  她是莫子魚。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莫子魚。

  寧蘇維站在公交站臺等車,忽然一輛擦得鋥亮的小轎車停在面前,她探頭看到了齊佑坐在駕駛位上挑著眉毛望向她。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齊佑大聲喊出來:你是不是也是去赴許凱和尹悅耶的約啊我也是一起去吧。寧蘇維思索了下打開車門坐了進去,齊佑不緊不慢地換了一張CD才發動車子說:換張你喜歡聽的歌。

  齊佑專心致志地開車,寧蘇維專心致志地聽歌,和諧的平靜中夾雜著略顯尷尬的呼吸。突然齊佑說話了,他說是不是這樣也不錯,不用去擠公交車也能安心舒適地到達目的地,是不是特別不錯。

  寧蘇維由衷地說確實不錯。齊佑說:那每天我都來接你上下班怎麼樣。寧蘇維錯愕了一兩秒,斬釘截鐵地回答不用了。齊佑沒有一點兒被回絕的不悅,對著後視鏡理理自己的頭髮,綠燈一亮踩起油門寧蘇維的後頸猛地向後一仰。

  齊佑說,人生苦短你也不小了該擔待一下自己的年齡適度地考慮考慮一輩子了。

  寧蘇維說,我家樓下有一賣餛飩的小夥子就不錯我在想等哪天有空跟他提親去。

  齊佑說,陽關道你不走偏要過獨木橋,我就真的這麼糟糕激不起你的一點兒非分之想嗎?

  寧蘇維說,不不不,不是你太糟糕而是你太不糟糕,確切地說糟糕跟你一點兒都不搭邊。你看你,剛畢業就混上了車子房子把自己搞的越來越高端,裡裡外外都是一棟樑的形象。我這人數學不好體育很差和你在一起稍微不努力就會充滿挫敗,壓力太大我承受不起。

  齊佑搖搖頭說,趁現在心臟很健康還來得及感情用事囂張一回,你何必又顧慮這麼多。

  寧蘇維搖下車窗吹著冷風,輕笑一聲說:談到感情你也不合格,你說來就來說喜歡我就喜歡我,一個情感標籤都不貼,也不編出一兩個以我為主語的情感宣]言,最起碼的誠懇都不具備,你讓我怎麼安心接受你的到來,又怎麼釋然你將來必然的離開?

  齊佑不再說話,車速飆到八十邁開到酒店門口掛好擋擰下鑰匙熄了火一臉輕鬆地對寧蘇維說,我特喜歡看你現在佯作擔憂的表情,特別真實的好看。

  寧蘇維定了定神打開車門對著車窗皺著眉頭說,我下次一定改正。

  寧蘇維在擔憂什麼呢?

  世界這麼動盪,局勢這麼混亂,卡斯特羅的身體每況愈下,朝鮮的核計劃遲遲不能擱置,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還在忍受飢餓和貧窮,稍微掰著手指算算讓人惶惶不安的事情都能數落個七八條來。有時候她在想該擔憂的事情這麼多為什麼有些人就能心無旁騖地活著呢,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范仲淹這個人一樣,不明事理地糊塗著。齊佑從天而降般閃著重點班的好學生的光圈跳到寧蘇維面前說的那句“我喜歡你”,在寧蘇維是非明辨的世界裡打一出現就被歸類到“錯誤”行列中。

  雖然他們是在大學裡才相識,但是寧蘇維高中就聽說過齊佑,關於他的內容每次都讓寧蘇維產生無限的嘆息。比如他數學很好啦又拿到什麼匹克獎啦人很白很好看啦,寧蘇維高三每天幾乎只睡四小時才拼到了所大學齊佑晃晃悠悠地就進來了。風光了大學四年快要畢業的時候飄到她跟前提出了要在一起的建議,一點兒商量的口氣都沒有,態度隨意得讓她至今都憤憤不平。他優秀的不像話,人生中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唾手可得,就連追求別人都沒有俯就他人的親和,雖然在被寧蘇維拒絕了很多次之後表現出了及格的堅持不懈但是姿態依然很高。

  於是在一次次否定齊佑關於他倆未來的提議中寧蘇維更加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現在的正義路人這麼多,輿論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偏向美人,如果他們幸福了那是齊佑的功勞如果他們不幸了便是寧蘇維的禍根,怎麼算都是她吃虧所以還不如一開始就拒絕金勺子銀勺子只要自己的那把鐵勺子。

  寧蘇維站在車前和不遠處的尹悅耶揮揮手,用堅定的後腦勺對著齊佑儘量不去揣測他的表情。

  尹悅耶沒有笑嘻嘻地挽住寧蘇維的胳膊而是手指發冷地握住她的手腕說:莫子魚知道我和許凱在一起了,怎麼辦?

  寧蘇維眼睛一瞪,思量了一會兒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她跟許凱再大的芥蒂也遷就不到表妹身上,他們以後最近的距離也只是遠房親戚關係,沒事的。

  這不是重點,尹悅耶苦著一張臉說:我表姐說她還沒有和許凱分手。

  寧蘇維吸了一口氣愣愣地看著尹悅耶身後同樣凝重的許凱,覺得這事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最壞的結果就是演變成一場鬧劇。可現在的三個當事人一個是莫子魚的表妹一個是莫子魚的前男友還有一個是莫子魚名義上的好朋友,因為那是莫子魚,所以著實可大可小。

  寧蘇維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遇到像莫子魚這樣的女生了。

  她彷彿永遠都活在高潮裡不給自己留一點點的間隙空白,精神激昂地時刻準備著,一直都是一副精力過剩的樣子。她這麼與眾不同這麼特立獨行,很明確地和世俗表現出對立站在離大眾很遠的支流上,如此耀眼吸引所有人都不得不遠眺她,或者欷歔或者歆羨。她輕易就能用自己的世界觀影響到別人,把他人的靈魂瓦解得分崩離析,而她又並非美的不可方物甚至還有幾個致命的瑕疵,如果在別人身上必將成為永生的缺憾但放在莫子魚那裡就不會構成重點。

  許凱曾經說過莫子魚適合當磐涅重生的那一把火,夠壯烈也夠華美,不管是用她作為人生上一個階段的結束還是下一階段的開始,都是首選。後來許凱去追莫子魚,寧蘇維不知道這個傢伙是想惹火上身還是慾火焚身了。

  莫子魚就是個尤物,被大家膜拜和期許,同時也成為道聽途說最常用到的主角。

  所以當莫子魚站在寧蘇維面前跟她說“我們做好朋友吧”這樣的第一句話時,寧蘇維生生地被她的氣勢壓倒不知道該怎麼拒絕。莫子魚非常稱職地當了她整個高中時期的好朋友,但寧蘇維一直有些距離地對待她,出於一種尊敬、一種畏懼,以及一種抗拒。之後大學遇到了尹悅耶,她得知寧蘇維是莫子魚的好朋友時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斜視或者撇嘴,只是低聲說了句,和莫子魚做朋友很辛苦吧。

  寧蘇維差點拍案而起含淚握住尹悅耶的手,然後尹悅耶表明身份說“我是莫子魚的表妹”。

  寧蘇維和尹悅耶坐在一起質問許凱。寧蘇維說,你當時不是說你已經和莫子魚分手了嗎怎麼她那邊又說還沒分。

  許凱說,那會兒我們都大半年沒有聯繫了,前段時間她不還嚷嚷著和一個石油小開糾結不清了麼,誰知道她這會兒又回來算舊帳了。

  寧蘇維說,你是怎麼跟她談分手的?都說清楚了嗎?

  許凱說,我給她發了一條短信說我沒勁陪她折騰了我們分手吧。

  寧蘇維和尹悅耶驚呼了一聲,連坐在旁邊喝茶的齊佑都有些異樣地望向許凱,許凱被大家的反應搞的很心虛,說,她又沒有說不同意按照莫子魚的作風不就是應該結束了嗎。

  尹悅耶說按照莫子魚的作風這個分手就絕對不算數,虎頭蛇尾可不是她的套路。

  許凱當年追求莫子魚真是用盡渾身解數,買了三大桶熒光棒找人半夜從莫子魚宿舍樓上往下扔制]造出流星雨的效果,在樓下的草坪上點了一圈的蠟燭撐起一把印著她笑臉的傘,站在下面一遍遍地唱《死了都要愛》。場面浪漫又肅穆,好像處在世界末日一樣透支消費著最後的狂歡和悽美,恰好擊中了莫子魚的審美死穴。

  寧蘇維噓了一口氣說當初生啊死啊的都用上了,現在一條短信就想打發人家,大家要是都這麼好說話社]會早就和諧了。

  尹悅耶敲敲桌子說許凱,你怎麼就讓我當上了小三呢,那個人還是我表姐。

  寧蘇維在這件事上這麼責無旁貸是因為許凱是通過她認識尹悅耶,也是通過她得到尹悅耶的手]機號,在她們感情培養的初期階段,她間接地充當了紅娘的功能。可是事情發展到現在的情況,她怎麼也一眨眼就變成了王婆這樣的人物了呢。

  她有些哀怨地說許凱你讓我們兩個良家婦女一下子就變成了面目可憎的壞女人,你這不是影響我們的可持續發展嗎。

  齊佑轉臉問寧蘇維你有什麼發展好持續的,我可以全線壟斷。

  寧蘇維說我可沒有你想的那麼沒市場,新來的策劃部經理週末約我去看電影呢。

  齊佑眼神立刻黯淡下來,寧蘇維不自然地緊了緊衣領。

  寧蘇維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齊佑說三大主角要求多多,你不好辦。

  寧蘇維傷身地揉了揉太陽穴說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真是麻煩,還是包辦婚姻好,直接披著紅蓋頭上花轎什麼都不用操心,一輩子就只見過自己的爹和夫婿這兩個男人,井底之蛙也不是沒有快樂。

  齊佑說看來你真是為這事操心了。寧蘇維說許凱也是你的好朋友,你就一點兒都不為他掛心嗎。齊佑說我們在一起吸菸喝酒看美女,但不會談論自己感情境內的女人,你和尹悅耶是怎麼成為好朋友的?是不是分享了點兒人生的秘密比如一些關於我的話題?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寧蘇維把身子在座位上縮了縮,略帶諷刺地瞥了齊佑一眼,哼了一下鼻子說,你這麼耀眼怎麼把你當秘密。

  然而事實是,寧蘇維確實經常跟尹悅耶說起齊佑帶給她的困擾,這是莫子魚和她好友這麼多年都沒有到達的待遇。可喜的是尹悅耶很理解寧蘇維的想法,尹悅耶說不得不承認這個世上就是有一群人活得特別不負責任,絲毫不顧及他人感受,隨隨便便就優秀了就奪目了,挫折對他們來說彷彿根本不存在,這讓我們這些戰戰兢兢看著臉色過活的人怎麼辦呢。美不是錯,炫耀美就是不厚道,不是出家人也要懂得慈悲為懷,給別人留下一點兒活路就這麼難嗎?

  其實尹悅耶不是不好看,如果列出一張單子只比客觀條件可能還略勝莫子魚一籌。寧蘇維也不是不好看,有人說她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像聶小倩,但又不像她那樣柔軟。但是她們都不能算是美,她們就像櫻花,需要再集結幾個人一起出來,打的是陣勢仗歌頌的是武士道精神,細節上沒有亮點而是造成撼動視覺的衝擊。

  莫子魚不同,她像桃花,單單一棵就能驚心動魄,每一個枝條都窮盡妖嬈撩人心絃,並且多在孤島和亂崗,某個朝代崩塌的瞬間或某個鬼怪故事的開頭與結尾盛放得尤其灼豔。和她有關的多是些物是人非的形而上的字句,這才是美。

  寧蘇維一個激靈起來對齊佑說我記得你高中時候是跟莫子魚一個班的吧,算上大學你們也是七八年交情了,要不這事你去跟莫子魚說說。

  齊佑斜著身子把方向盤打向,輕描淡寫地說,說什麼。

  去說許凱和尹悅耶是真愛啊,說她和許凱已經是過去式了她還有大好的未來可以去爭取去打造,順便幫我撇清我在其中的關係是清白的是無邪念的。寧蘇維焦慮地扶額說。

  齊佑擺擺手說你們女孩子之間的事情我沒興趣。

  寧蘇維撇撇嘴說果然這事就不應該拜託你。

  你有時間去煩惱別人的事情就不能想想你的將來,以及我們的將來嗎?齊佑忽然把車停在路邊。外面正在下著小雨,雨刮器吱啦吱啦地來回擺動。他嚴肅地盯著寧蘇維帶著種恨鐵不成鋼的失望和難得一見的慍氣。

  齊佑指了指車外稀疏的人群說寧蘇維你看他們,不一定有你好看不一定有你學歷高不一定有你工作好,但他們都能接受一些人收穫一兩段感情經歷然後繼續坦蕩地幸福著,這有多難?你究竟是醉心於為難我還是為難你自己呢?

  當下齊佑的眼神中旋轉著一股醬汁般一樣濃稠而真摯的憂傷,差點兒就斷送了寧蘇維的決絕。不過很快他便澄清了眉頭中間盪漾的痛楚,非常清醒地說,唉,人到了一定年齡在某個時刻就特別容易想到一輩子,尤其是身邊有個人的時候。

  寧蘇維正琢磨著怎麼收拾自己剛才瞬間軟弱下來的防備,聽到這話便忙不迭地回應說沒錯其實在那個時候隨便哪個人都是可以的,不一定非得是誰。接著說離我家不遠了我自己走回去吧。

  打開車門跳下車就往前跑,心中升騰起莫名的一陣酸楚。

  長時間來寧蘇維習慣性拒絕齊佑不是沒有過一兩次踟躕也不是沒有後悔過。但是她對自己說人只有在犯錯誤的時候才能毫無顧忌地快樂和愉悅,正確的事情往往都是絕對理性相對感性的。

  寧蘇維在商場偶遇莫子魚。她身後跟著一個年輕男人,喪失了青年壯志的所有英氣懇求地對她說,難道我們就真的這樣結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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