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達:喝啤酒

記憶深處的衚衕光影

老北京城的脈脈溫情

在濃濃人情的衚衕範兒裡

咂摸醇厚朴實的北京味兒

劉一達:喝啤酒

《衚衕範兒》

劉一達 /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7年11月出版

《衚衕範兒》一書收入了著名京味兒文學作家劉一達的二十餘篇散文作品。作者以原汁原味的北京語言,為我們描摹了一幅上世紀中後期老北京胡同大院裡的百姓世俗畫卷。衚衕的地是土的,但天是藍的;衚衕的牆是灰暗的,但人的心是亮堂的。衚衕人的生活並不寬裕,但人們的生活卻活得有滋有味兒。濃濃的人情味兒沖淡了窮日子的苦味兒;不緊不慢的生活節奏與幽靜,讓衚衕人享受到京城腳下的安閒與自在。

喝啤酒

文 | 劉一達

啤酒,在喜歡喝酒的北京人眼裡,似乎是一種飲料。也許是因為啤酒是淺棕色的,愛喝酒的人常常戲稱它是“貓尿”。

老北京人喜歡喝的是烈性白酒,也就是通常說的燒酒,舊時,老北京人稱其為“燒刀子”,即一口酒下肚,像小刀刮的似的火燒火燎。

“酒膩子”級別的喝酒就認“二鍋頭”,在他們眼裡,啤酒不算酒,充其量是“漱漱口”的“貓尿”而已。

所謂“漱口”,就是白酒喝美了,再來瓶啤酒潤潤嗓子。不過,“漱口”的啤酒必須是冰鎮的。白酒進肚火燒火燎,來瓶涼颼颼的啤酒鎮一下,倒也爽快。

不過,啤酒還是姓酒不姓“啤”,因為它含有酒精。開車的話,甭多了,兩杯,讓警察發現,您的駕駛本就得被扣。

什麼東西都有度和量,別瞧啤酒度數低,喝多了照樣能醉人。所以,啤酒常常在酒桌上成了應場的“軟炸彈”。不少控制不住量的人,被啤酒給絆倒在酒桌上,我年輕時就有過多次這樣的經歷。

在我的印象裡,北京人真正接觸啤酒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後的事兒,之前,啤酒一直屬於另類,只有在高檔宴會,或講究的人家餐桌上,能看到它的身影。

劉一達:喝啤酒

《衚衕範兒》水彩插畫 / 黃有維作品

啤酒為什麼叫啤酒?它的名兒說起來非常有意思。啤酒是大麥發酵釀成的,所以最早叫大麥酒。

1903年,青島有了外國人建的啤酒廠,人們喝了喝嶗山泉水釀的啤酒,覺得沁人心肺,開胃健脾,又根據英語beer膠東話的發音,給它起了個名兒叫“脾酒”。

但叫著叫著,人們覺得這個“脾”字有些彆扭,脾是人身上的器官呀!人怎麼能喝“脾”呢?於是聰明的青島人發明了這個“啤”字。當然,那會兒酒商也是繞世界打廣告,啤酒從青島這兒叫開了。

說到啤酒的開胃健脾,這是中醫大夫的觀點。因為啤酒裡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和維生素,以及酶的成分,肯定有養胃功能。

我十八歲那年,在北京的北部山區燒木炭,整天吃小米乾飯,吃不著蔬菜,得了十二指腸潰瘍。回到北京,西醫大夫讓我做手術。我母親守舊,認為在身上開刀會傷元氣,給我找了箇中醫大夫。

這位老中醫給了我一個偏方:每天喝一紮啤酒,並在啤酒裡打一個生雞蛋,其他什麼也不吃。扎,是那會兒盛啤酒的容器,一紮相當於一升。

我按這位老中醫的法子,溜溜兒喝了兩個多月的啤酒,奇蹟果然出現了,再去醫院檢查,潰瘍面居然消失了。啤酒居然讓我躲過了一刀。

啤酒是用大麥發酵以後釀的,這是人類最早的釀酒法。在六千多年前的古巴比倫人用黏土板雕刻的獻祭圖中,就有大麥酒的製作場景了。

敢情那會兒的“老外”,也跟咱們中國人的老祖宗一樣,用酒祭祀神靈和祖先。

中國古人釀酒的時間要比巴比倫人晚一些,據說“李白斗酒詩百篇”,喝的酒就是大麥酒。不過,那會兒用大麥釀的酒,還不能說是啤酒。

史料記載:最早的啤酒在歐洲叫“始汀格”“尼匹坦登”等。這種酒雖然聞著有股淡淡的甜甜的麥香味兒,但喝到嘴裡有點兒乾巴呲咧的。

大約在16世紀中葉,有個德國人抖了個機靈,在啤酒里加了點兒香料,沒想到這點兒香料,讓麥芽酒絕處逢生,從此誕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啤酒。

加的是什麼香料呢?歐洲人叫“霍普”,說白了就是啤酒花。

大麥酒加了啤酒花,讓人喝了沁人心脾。那會兒,歐洲每年都要搞品酒大賽,加了啤酒花的酒在啤酒大賽中嶄露頭角,“霍普”大行其道,而且從德國到英國,很快傳遍歐洲,從此,加了啤酒花的大麥酒,搖身一變成了啤酒。

這一點,您從啤酒這個外語單詞上,就能追溯到源頭,啤酒的英語是beer,德語是bier,法語是biere,意大利語是bir。

劉一達:喝啤酒

《衚衕範兒》水彩插畫 / 黃有維作品

毫無疑問,啤酒是舶來品。算起來中國人釀造啤酒的歷史只有一百多年。1900年,俄國人在哈爾濱開辦的烏爾盧布列夫斯基啤酒廠(哈爾濱啤酒廠的前身),是中國第一家啤酒廠。

1903年,英國人和德國人在青島開辦了英德釀酒有限公司,在當時規模最大,但生產能力只有2000噸。1904年,哈爾濱出現了中國人自己辦的啤酒廠——東北三省啤酒廠。

北京的第一家啤酒廠是華僑張廷閣、郝升堂集資,在廣外觀音寺辦的“雙合盛”啤酒廠。

由於啤酒釀造技術相對複雜,而釀造啤酒的啤酒花一直需要進口,所以啤酒在中國發展比較緩慢。到1949年,全國才有七八家啤酒廠,產量只有7000多噸,到1958年,全國的啤酒廠也就十多家。

產量有限,啤酒自然金貴,輕易到不了一般老百姓的餐桌上。

我記得小時候,衚衕裡普通人家喝啤酒的極少,儘管那會兒在副食商店,偶爾也能買到“五星”或“白牌”啤酒,但一般人不認啤酒,一是啤酒價格高,二是總覺得喝那種帶色兒的酒不過癮。

“五星”啤酒算是老牌子,它就是“雙合盛”生產的。“北京啤酒”是北京啤酒廠生產的,這個廠我去過,在東郊百子灣,規模不小。因為當時“北京啤酒”貼的是白色的商標,沒牌子,所以北京人習慣叫它“白牌”啤酒。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北京商店裡的啤酒主要是這兩種牌子。

劉一達:喝啤酒

《衚衕範兒》水彩插畫 / 黃有維作品

大約在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京城的老少爺兒們悄不嘰兒地流行起喝啤酒來。啤酒像揭開面紗的妙齡美女,突然之間讓人眼前一亮,那麼招人喜歡,不僅是男士喝得歡,女士也開了酒戒。尤其是夏天,餐桌上不擺兩紮啤酒,好像缺點兒什麼。

北京的夏天比較漫長,酷暑難當,當人們熱得嗓子眼兒冒煙,汗脖子四流的時候,來杯爽口的冰鎮啤酒,自然沁人心脾,暑意頓消。

啤酒之所以能把北京人的胃口給吊起來,正是從消暑解熱這兒開始的。

當然,北京人喜歡喝啤酒,得說是生活水平提高的體現。因為北京夏天酷熱不是一年兩年了,那會兒,人們怎麼想不起喝啤酒呀?一個字:窮。

這個“窮”字得兩說著,一是國家窮,老百姓想喝,沒有;一是老百姓窮,想喝,買不起。

但是到了都想喝的時候,啤酒的產量有限,想喝,又買不著了。

北京人喝啤酒最緊張的時候,是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1979年,全國的啤酒廠有九十多家,產量為37.3噸。當時全國有十二億人口,喝酒的人至少有一個億,您想這點兒產量哪夠人們喝的?於是啤酒成了稀罕物。

那個時候,北京市場上幾乎見不著瓶裝啤酒,喝的主要是散裝的生啤。這種啤酒副食店不賣,要喝,只能去飯館買。

啤酒廠把儲存啤酒的密封罐拉到飯館,飯館的服務員直接用管子把啤酒抽到一個大木桶或不鏽鋼的桶裡,然後用塑料的扎當容器舀,顧客可以用扎直接喝,也可以打回家喝。

當時啤酒這個詞兒,在北京話裡已經變成了扎啤。其實扎啤就是生啤。

人們喝啤酒時,總會碰到喝熟啤,還是喝生啤的問題。什麼是生啤呢?

啤酒的釀造過程比較複雜,首先要把麥芽和糙米用粉碎機磨成粉,放到糖化鍋里加水加熱,讓它完全糖化後,送到過濾機,把渣子過濾掉,然後在純淨的麥汁里加入啤酒花來回滾動。

然後,抽出啤酒花的成分,再適度蒸煮,用分離機將啤酒花的糟粕濾乾淨之後,連同麥汁注入沉澱槽。

所有澄清後的汁液再送入冷卻機,經過冷卻作用,溫度降至七攝氏度左右,再摻入適量的酵母,讓它有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繁殖。然後,將它導入特製的發酵桶,大約一週的發酵,就成了新酒。

新酒出來後,要將其貯藏在零攝氏度以下的冷窖的貯酒桶裡,經過三個月的二度發酵,桶裡的啤酒才算成熟。這種沒有經過殺菌的啤酒,就是所謂的生啤。

這種生啤酒味道純鮮,冷香爽口,但酒裡含有野生酵母,不能久放,開罐就要喝。

熟啤會在啤酒裝瓶前,經過大約一小時的殺菌處理,再裝瓶裝罐密封。

您別以為生啤沒有經過殺菌,會對人體有害,其實,所謂的“菌”就是酵母。

酵母菌本身對人體並無危害,而且口感要比熟啤爽口,所以現在人們比較愛喝生啤。

因為儲存在密封罐裡的生啤酒,經過了冷卻處理,所以喝起來才清涼爽口。生啤要想喝著爽口,一定要保溫,這就是人們為什麼喜歡現買現喝的原因。

但北京人喝酒講究有酒菜,許多人更願意把啤酒打回家,就著自己炒的菜喝。

從飯館打啤酒回家喝,得有容器。什麼容器能保鮮保溫呢?

聰明的北京人想到了暖瓶。當時的暖瓶不放開水了,成了盛涼啤酒的傢伙什兒。

於是,當時的衚衕裡就出現了一種奇觀,夏天太陽一偏西,衚衕裡的人便拎著暖瓶奔了飯館。

與此同時,京城的大小飯館,也出現了拎著暖瓶排隊打扎啤的“長蛇陣”。

喝啤酒的人多,啤酒的供應自然會緊張,於是,飯館便開始琢磨用各種花招兒,限制人們打扎啤,除了要求在飯館現買現喝之外,還有賣啤酒搭一個或兩個涼菜這樣的招兒。

啤酒也是酒,喝這東西也容易上癮,許多北京爺兒們喝著喝著,便撂不下了。所以搭菜也攔不住北京人喝扎啤的熱情。人們寧肯買了涼菜吃不了扔了,也要喝著扎啤。

我那會兒在工廠當工人,我們廠子在西郊的八里莊,離家比較遠,平時都住在廠子裡。當時年輕,精力充沛,夏天晝長夜短,下了班沒事兒,我們這些小年輕便琢磨喝酒聊天,打發時光。

一連幾個夏天,我和一幫小年輕吃了晚飯以後,便騎著自行車到動物園的廣東餐廳喝啤酒。

當時的動物園是公交車的中轉站,離停車場不遠有個動物園百貨商場,商場周邊有許多飯館,廣東餐廳最有名,那兒的啤酒也正宗,冰涼爽口。

我們有時兩三個人,有時五六個人,每次都喝得盡興,迷迷糊糊地騎車回到廠子洗洗就睡。

那會兒,在廣東餐廳喝啤酒也搭菜,一紮搭一盤涼菜。記得有一次,我們五個人喝了二十多扎,搭了二十多盤涼菜,因為在廠子吃了晚飯,那菜在肚子裡實在沒地方擱。

一個小哥兒們提出送人,可是喝啤酒的人都搭菜,誰也吃不了那麼多。為了防止餐廳拿走接著賣,我們只好倒掉。後來索性搭的菜給錢但不要了。

即便這樣,我在這兒喝啤酒,還是醉過兩次,喝高的那次一個人喝了十二扎,十二扎倒在一起有三臉盆。我都懷疑自己是怎麼把這些冰涼的液體灌進肚子裡的。

後來我對這種貪杯咂摸過味兒來,當時喝啤酒得搭菜,也許正因為它顯得金貴,才這麼玩兒命喝吧?那會兒也年輕,幹什麼都有股子愣勁兒。

當時的瓶裝啤酒大多是熟啤。到上世紀80年代初,瓶啤還是稀罕物。記得有一年過年,單位職工會餐,一個同事的舅舅是糖業菸酒公司的,走後門,找經理特批,拉回十瓶“白牌”瓶啤。

大夥兒為能喝上“白牌”興奮不已。一個老同事本來不喝酒,見到“白牌”,也忍不住拿起了酒杯,結果喝大了,睡了兩天才醒。

改革開放以後,中國的啤酒生產進入快速通道,合資的,獨資的,鮮的,熟的,瓶裝的,罐裝的,國外直接進口的,啤酒產業從1979年的九十多家,產量37.3噸,到1988年達到八百一十三家,產量656.4噸,僅次於美國、德國,在世界排名第三。1993年啤酒產量超過德國,位居世界第二。

拎著暖瓶打扎啤的年代早已翻篇兒,現在啤酒已經成了尋常之物,人們喝啤酒不但挑牌子挑口味兒,而且講究喝鮮釀的。

北京人夏天喝涼啤酒的風氣至今不衰。酒還是那個酒,但喝的方式變了。人們喝啤酒講究進酒吧了。

這些年,北京陸續出現了十幾條酒吧街,最有名的是三里屯、什剎海等。入夜,酒吧街燈火通明,人們舉杯遣興,靜喧兩宜,啤酒成了助興佳品。

京城的一些飯店也追求時尚,每到夏天要舉辦啤酒節,露天擺桌,皓月當空,三五好友,一邊喝著鮮釀的啤酒,一邊聊著天,好不愜意。

當然,啤酒在餐桌上的角色也沒變,在炎熱的夏天,不管吃什麼飯菜,來杯爽口的啤酒還是很開胃的。人們品著佳釀,也許早把二三十年前買啤酒搭菜的茬兒給忘了。

生活就像這鮮純的啤酒,當瓶蓋兒掀開,白白的泡沫噴湧而出的時候,誰會想到它是怎麼釀造出來的呢?

本文選自劉一達《衚衕範兒》

作者介紹

劉一達:喝啤酒

劉一達,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從小長在衚衕,對北京文化有著刻骨銘心的熱愛。從1980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並有在《北京晚報》二十四年職業記者的經歷,創作有大量新聞報道和文學作品,逐漸形成了獨有的京味兒語言風格。

迄今已出版各類文學作品七十多部,約一千五百萬字,有六部改編為影視作品,代表作《人蟲兒》《衚衕根兒》《北京爺》《大酒缸》《紅案白案》及人藝演出的話劇《玩家》等。199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任北京作家協會理事、西城作家協會主席、北京讀書形象大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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