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政治家是如何對待以“地攤經濟”為代表的民間經濟的?

“城管喊你來擺攤了”——這幾天“地攤經濟”著實火了起來。

俗話說得好,秤砣雖小壓千斤。街邊的地攤看似不起眼,卻暗藏乾坤。

李克強總理點贊,說:“西部有城市按照當地規範,設置了3.6萬個流動商販攤位,一夜之間10萬人就業。”主流媒體力挺,說:“莫小看這些不起眼的街巷小店、馬路市場、流動商販,維持許多家庭的生計要靠它們,解決靈活就業要靠它們,便利城市居民生活和消費要靠它們。”

筆者以為,所謂“地攤經濟”,是一種市場範圍比較小的市民經濟。個人和家庭只需投入些許勞動和資本即可進行生產,只需佔據城市較小的公共空間便可實現銷售,只需街上往來的路人就能形成有效需求。由此可見,在繁榮市場方面,“地攤經濟”的確是一支靈活機動、戰績不菲的“游擊隊”。

古代政治家是如何對待以“地攤經濟”為代表的民間經濟的?

街邊的地攤(圖片來自網絡)

其實,“地攤經濟”古已有之。《易經·繫辭下》就曾記載說在神農氏的時候(公元前三三一八——前三〇一九年)就已出現集市:“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不過,經濟史專家認為,中國的交易行為應該不會發生那麼早,因為,據考古發掘得知,傳說中的神農氏時代,中國的先民也才剛剛進入新石器時代。但可以確定無疑的是,在先秦時期,“地攤經濟”已經發展到一定的水平了。《論語·述而》中記載孔子的話說:“富如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楊伯峻先生將“執鞭之士”譯為“市場守門卒”。可見,在春秋時代,已經出現城管這個職業的雛形了。當然,這和“地攤經濟”的發展是分不開的。

秦漢以來,政府長期推行“重農抑商”的政策。“地攤經濟”屬於商業範疇,自然也受到影響。販夫走卒和鉅商富賈一樣受到士大夫階層的歧視。不過,許多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卻能打破世俗偏見,重視發展“地攤經濟”。下面,筆者就試舉幾例。

一、曹參 “不擾獄市”

曹參是西漢的第二任相國。他執政時期,繼續推行“與民休息”的政策,對前任相國蕭何所制定的各項律令,一概保留,絲毫不改,後世稱之為“蕭規曹隨”。

《史記》中記載,在曹參成為相國之前,曾在齊國給齊王擔任了九年的丞相。這九年間,由於他施政得宜,人民安居樂業,因此,被齊地百姓冠以“賢相”之名。在接到漢惠帝任命他為相國的消息後,曹參便開始著手進行工作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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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參像

參去,囑其後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後相曰,治無大於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並容也。今君擾之,姦人安所容也?是以先之。

“萬語千言,只說兩點,”曹參叮囑其繼任者,也就是齊國的下一任丞相,說,“其一,不要插手民事糾紛;其二,不要干擾集市交易。”

“啥?就這兩件小事?難道齊國就沒有比這更重要的政務嗎?”對方詫異道。

“此言差矣。不論百姓道德品質的好壞,民事糾紛和集市交易這兩件事,都是其生活的日常。如果你對此橫加干擾,老百姓還怎麼生活。所以,我要強調這兩個問題。”言下之意,就是執政者不要過分干擾老百姓擺地攤,不要干擾老百姓謀求生計。

古代政治家是如何對待以“地攤經濟”為代表的民間經濟的?

四部叢刊影印本《史記·曹相國世家》書影

古人認為,曹參的政治哲學其實就是 “無為而治”的黃老之術。民國人黃濬在其所著之《花隨人聖庵摭憶》中這樣評價道:

予幼讀《史記》,初不審曹參不擾獄市之旨。涉歷久之,始嘆曹相國此舉,真是漢家開國規模。獄市者,古人以為下流駔儈,揆其實訓,乃如今日恆言,中下層社會遊衍拘聚所在者,皆不必以察察為明也。

黃濬對曹參做法背後的邏輯做了進一步解釋,即,為政者應該為底層民眾大開方便之門,讓他們在市坊中聚集交易,以便活絡經濟,改善民生。如果管得過為苛細,反倒不美。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從現代的角度來看,政府應該在一定程度上放鬆執法監管,降低交易成本,從而給民眾以一定的便利和實惠。

二、范仲淹“募民興利”

歷史上,范仲淹是文人士大夫的典範。他不僅有解民倒懸的濟世情懷,也有洞若觀火的清醒目光。北宋的沈括在其所著之《夢溪筆談》一書中,記下了這樣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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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像

皇佑二年,吳中大飢,殍殣枕路,是時範文正領浙西,發粟及募民存餉,為術甚備。吳人喜競渡,好為佛事。希文乃縱民競渡,太守日出宴於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遊。又召諸佛寺主首,諭之曰:“飢歲工價至賤,可以大興土木之役。”於是諸寺工作鼎興。又新敖倉、吏舍,日役千夫。監司奏劾杭州不卹荒政,嬉遊不節,及公私興造,傷耗民力。文正乃自條敘所以宴遊及興造,皆欲以發有餘之財,以惠貧者。貿易、飲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於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荒政之施,莫此為大。是歲,兩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歲飢發司農之粟,募民興利,近歲遂著為令。既已恤飢,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澤也。

據此則史料記載,公元一〇五〇年,吳中地區出現了大饑荒,餓殍遍地,民生凋敝。此時的范仲淹正主政浙西。為了應對困難局面,他果斷採取了以下幾條措施:

(一)調發國庫存糧,募集賑災資金

(二)鼓勵百姓外出遊玩

(三)支持寺院大興土木

(四)修繕糧庫和公務員宿舍

在這四條措施中,除了(一)以外,其他三條似乎和救災毫不相關。這並非是范仲淹不分輕重緩急,相反,他不僅看出了饑荒對百姓生活的影響,更看出了災情對經濟系統的衝擊。他深知,靠錢、糧賑災只能救一時之急。想要從根本上紓解民困,還應該保證經濟循環的穩定、維持市場交易的繁榮、激發民間經濟的活力。

有鑑於此,范仲淹打出了一套微觀和宏觀的組合拳。

微觀層面上,范仲淹鼓勵百姓外出遊玩。“居民空巷出遊”勢必會產生大量的消費需求,而這些需求自然要靠小商小販主導的“地攤經濟”來消滿足。攤販通過市場交易獲得收入,便可以買糧食自救,進而改善生活。

對於缺乏生產資本,無法出攤的無產者,范仲淹採取了由政府主導興建公共工程的

宏觀政策來增加其收入。“又新敖倉、吏舍,日役千夫”即是政策(四)。地方政府出面,僱傭勞動力來修繕糧庫和公務員宿舍,勞動者得以藉此獲得工資收入。到了一九二九年的大蕭條時期,美國總統羅斯福也採用了類似的辦法,通過大力營造公共工程來解決總需求不足的問題,從而有力地緩解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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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福像

值得注意的是,在吸納勞動力方面,范仲淹非常重視發揮寺院的作用。他召集各個寺院的方丈,告諭他們說:“飢歲工價至賤,可以大興土木之役。”范仲淹之所以如此重視寺院的作用,表面上看是和吳中“好為佛事”的風俗有關。不過,細究其原因,恐怕還是因為古代中國有著十分發達的寺院經濟。

《水滸傳》的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中有這樣一個情節:

一日,魯智深在五臺山上看見一個漢子用擔子擔酒上山,便上前向他買酒來吃。那漢子不賣,並這樣說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伕、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

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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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本《水滸傳》第四回書影

從這段描寫,我們可以一窺寺院的經濟實力。寺院不僅佔有大量的土地和房屋,還僱傭了許多勞動力。不僅如此,寺內的現金流貌似也很充裕。小商販日常經營所需之土地、房屋乃至經營的本錢,都由寺院供給,由此可見寺院佔有了相當一部分的社會財富。

那麼,寺院是如何獲得如此之多的財富的呢?究其原因,主要是來自封建統治者的施與。

佛教理論強調眾生平等、因果循環,縱然帝王將相也必循此規律,概莫能外。由於古代政治鬥爭的殘酷,身處局中的這些統治者難免殺戮過多,因此,他們便在宗教這劑“精神鴉片(馬克思語)”中找尋幻境和慰藉。此外,佛教傳入中國之後,封建統治者有時也利用其學說來維護統治秩序。陳寅恪先生在《武瞾與佛教》一文中就曾指出,武則天以女性的身份稱帝,在儒家經典中找不到相關的理論來證明其行為的合法性,因為儒家學說歷來反對“牝雞司晨”,即“不許婦人與聞國政”。於是,她便求助於佛教大乘急進派之經典理論,因為該派有“以女身受記為轉輪聖王成佛之教義”,即肯定女性與男性一樣,有同等成佛機會(政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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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像

上述例子可以看出中土佛教與統治階級有著密切之關係,因此,寺院經常會受到皇帝及諸王公大臣的賞賜,從而獲得特殊的經濟地位。加之寺院乃清修之地,僧侶們的生活都極其簡樸,消費較少,因而便會貯存大量的財富。

寺院作為經濟主體自然要受到封建政府的調節。比如,安史之亂後國家把度牒(百姓出家的許可證)售賣的權力收歸國有。百姓若要出家,需向政府交錢購買度牒,政府便可藉以增加財政收入。不過,政府雖然獲得一時的財政收入,但卻損失了未來的賦役,因為僧侶是不必納稅和供給勞動力的。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度牒有點類似政府發行的債券:度牒(債券)的售價即是財政收入。所不同的是,度牒的成本是政府放棄了未來的人丁賦役,而債券的成本是未來的利息支出。據此,封建政府需要在短期和長期的收入之間進行權衡取捨。假如古代存在完善的金融市場和商品市場且市場出清,那麼,根據一般均衡理論,封建統治者可以通過對度牒進行定價來平滑當下和未來的財政收入。其公式如下:

一份度牒的售價=購買該度牒的勞動力在未來每年產生賦役的貨幣價值的現值之和

不過,上述公式的前提假設並不成立。可見,經濟學理論雖然精妙,但是現實中往往缺乏具體的應用條件,遠不如經濟史和經濟政策的資料切合實際。學了屠龍術,卻發現世上本沒有龍。這正是當下經濟學者的尷尬處境。

基於以上論述,不難看出,寺院經濟在古代社會的作用,這也就解釋了范仲淹為何要號召寺院進行僱工了。

浙西百姓或者通過“地攤經濟”獲得利潤,或者通過受僱於政府、寺院獲得工資。待其收入提高後,支出也隨之增加,“收入——支出——收入——支出……”如此循環往復,產生乘數效應,盤活地區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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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像

不過范仲淹的苦心孤詣未必人人能看得懂。救災政策剛一發布,就有監察部門彈劾范仲淹只顧玩樂,不關心災情,大興土木,耗費民力。范仲淹不得不給皇帝上奏疏自辯稱:“……宴遊及興造,皆欲以發有餘之財,以惠貧者。貿易、飲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於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荒政之施,莫此為大。”當然,口說無憑,皇帝也未必信服,還需事實出來佐證。史料記載:“是歲,兩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當年,在范仲淹的轄區內,沒有百姓逃亡,社會秩序穩定,可見他面對災情因應得當,舉措合理。范仲淹之所以能夠成功化解危機,歸根結底還是在於他能夠因勢利導,巧妙地激發了“地攤經濟”、“寺院經濟”等民間經濟的內在活力。

三、曾國藩“養活細民”

民國人黃濬,在其所著之《花隨人聖庵摭憶》中援引了一則曾國藩的逸事。

當時江寧府知府塗朗軒,名宗瀛,為理學名臣。方秦淮畫舫恢復舊觀也,塗進謁文正,力請出示禁止,謂不爾,恐將滋事。文正笑曰:“待我領略其趣味,然後禁止未晚也。”一夕公微服,邀鐘山書院山長李小湖至,同泛小舟入秦淮,見畫舫蔽河,笙歌盈耳,紅樓走馬,翠黛斂蛾,簾卷珍珠,梁飾玳瑁,文正顧而樂甚,遊至達旦,飲於河干。天明入署,傳塗至曰:“君言開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同李小翁遊至通宵,但聞歌舞之聲,初無滋擾之事,且養活細民不少,似可無庸禁止矣。”塗唯唯而退。


古代政治家是如何對待以“地攤經濟”為代表的民間經濟的?

曾國藩像

從江寧、秦淮河兩處地理標識可知,曾國藩當時應該是在兩江總督的任上。一次,江寧府知府塗朗軒向他建議說,為了維護城市的治安,希望總督能夠下令禁止恢復在秦淮河上經營畫舫等遊樂項目。曾國藩笑著回答說,不忙不忙,等我遊玩之後,再禁止也不遲嘛。就這樣,一天晚上,曾國藩邀請南京地區的知識界精英、鐘山書院的山長李小湖一同乘舟玩賞。但見:六朝金粉地,喧喧不夜天。石頭城外龍虎踞,槳聲燈影繞秦淮。曾國藩和李小湖二人相談甚歡,歡飲達旦,不知東方之既白。天明上班後,曾國藩便在兩江總督署召見塗朗軒,說,我昨天晚上和李山長遊玩了一個通宵,沒見有人影響治安。秦淮河觀光遊覽項目的開放,可以帶動“地攤經濟”的發展,維持了不少百姓的生計,看來不必禁止這事。

此時的曾國藩,早已不是那個拘執於理學觀念的書生,而是一個手段老練的政治家了。他知道,秦淮河上的旅遊項目可以帶動沿河一系列產業的發展,

“養活細民不少”。如果僅考慮其存在治安上的隱患就嚴令禁止,那便無異於因噎廢食了。遽然關停,小民生活無著落,反倒會滋生事端。曾國藩之高明和塗朗軒之昧暗,可見一斑,兩人為政之手段,高下立判。

古代政治家是如何對待以“地攤經濟”為代表的民間經濟的?

曾國藩像

黃濬在其書中不吝溢美之詞,對曾國藩及其“養活細民”的政治理念,大加讚賞:“以予所觀,近代賢者有此氣象者,唯曾文正公具體而微。嘗從文正戚屬家獲觀文正遺象,隆準而目有稜,自是沉摯之才……尤以其開放秦淮燈船一事,深得治要……蓋政治之精意,即在養活細民四字……”

黃濬曾在曾國藩的親屬家裡看到了他的遺像。黃濬見曾國藩長得高鼻樑,眉目之間稜角分明,認為他氣象恢弘,是個沉摯之才。至於曾國藩提出的“養活細民”,黃濬認為,這個理念可謂一針見血,切中要害,深得政治的箇中三昧。

四、總結

將以上三事例,統而觀之,可以看出,古代政治家之所以重視“地攤經濟”的作用,端在於其與民生關係密切。保“地攤經濟”也就是保飯碗、保民生。《尚書·泰誓》中說: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老子》中有云:“聖人常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自古以來,民意是評價執政善否之標準,由此便可推知,民生即是最大的政治。

參考資料

《史記》 司馬遷著 中華書局

《夢溪筆談》 沈括著 中華書局

《水滸傳》 施耐庵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水滸傳與中國社會》 薩孟武著 北京出版社

《花隨人聖庵摭憶》 黃濬著 中華書局

《中國貨幣史》 彭信威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金明館叢稿二編》 陳寅恪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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