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需要碎片化的歷史學

本文旨在闡釋為什麼“大寫的歷史(Histoire)”的哲學會不斷產生,而且為什麼排斥理論的歷史學家會不知不覺成為理論的玩物?


為什麼我們需要碎片化的歷史學


首先需要澄清幾個概念:歷史主義,歷史哲學,普遍史,歷史決定論,歷史目的論,實證主義史學(克羅齊嘴中的自然主義),以及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經常喜歡談的,結構與歷史的張力。

歷史哲學是一塊混戰的斷層線地帶,歷史學家,哲學家(時不時還會有波普爾這類三方勢力出來把局勢攪得更加混亂)出於對對方的不瞭解往往不能展開正常的對話,因而造成嚴重的概念誤用(為什麼會造成這種概念誤用,是我們觸及這個問題的核心),亂用。從歷史主義這個詞的混亂可想而知(請先看我下面這個回答,不然不能理解我接下來的路徑),我在個回答隨便數了數,發現比我想得嚴重得多:

文藝復興的歷史主義,這個歷史主義強調文化多元,嗯,這個確實是啟蒙與普遍理性的敵人。

傳統德國曆史主義(也就是歷史合理主義),如狄爾泰等,這個是傳統形而上學的觀點,認為歷史圍繞著某個理性展開,也可以解釋為歷史是可以解釋的。

這個歷史合理主義與實證主義在一定語境下是可以互換的。

波普爾臆想的歷史決定論(或蘇馬的歷史主義,歷史目的論),這裡歷史完全是決定性的,必然朝這個某個目標,也是全面性的,封閉的。但是波普爾又認為自然科學與歷史都統攝於一個科學下,他只是肯定了歷史的偶然性,在這裡他也很矛盾。

新黑格爾的歷史主義,這個歷史被當下的思想稀釋了,是被主體所介入的歷史,其批判目標是實證主義-歷史主義。

結構主義(斯特勞斯)也批判歷史主義,但其批判目標也是實證主義-歷史主義,否認目的論,但是也承認了多元性,要提一下的是結構主義不等於形式主義,阿爾都塞,巴特確實反主體,但是斯特勞斯從來都不反主體,其關注的是普遍性與多元性的連接。

後面的庫恩以及後現代談的歷史主義就不提了。


為了理清楚,我們需要在這些概念裡分成兩極,尋找近義概念,當然這種方法是很不嚴謹的,只能當做一種思考工具使用,更何況每一位學者使用這些詞時意義各有偏重。除此之外,

要注意的是,兩極之間概念之間經常出現相互轉化,兩極僅僅意味著在一定情況下,這些詞彙靠近其中一極,然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些詞像幽靈一樣徘徊在兩極之間,因此頻繁的誤用自然就可以理解了。

歷史這一極:歷史主義(這個思潮涉及經濟學,哲學,法學,以及國家學,在這裡只取傳統的德國史學家如德羅伊森的歷史主義),歷史決定論,實證主義史學(自然主義,當然實證這個詞是比較偏中性的,克羅齊用自然主義替換,我認為比較妥當,畢竟蘭克的實證主義和孔德的實證主義斷裂比較嚴重,至於中國史學語境下的實證主義就差的更遠了)。

關於孔德的實證主義,雖然可能有點多此一舉,我還是把比較嚴謹的詮釋附一下:

孔德定義的實證主義有五種內核:第一個含義指的是與虛幻相反的真實;第二個含義指的是有用與無用的對比;第三個含義指的是肯定與猶疑的對立;第四個含義指的是精確與模糊的對照;第五個含義則是作為否定的反義詞來用。

上述五種含義都意味著“新哲學精神的唯一特性”,即實證“包括了到處由相對代替絕對的必然傾向”。

它堅持以相對性否定絕對性,把“實證”作為評判是否科學的標準,於是傳統經驗主義與理智主義的爭論被拋在了一邊。當然,孔德更多地接受了英國經驗主義以及牛頓的自然哲學的影響,並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某種相對性主張,否定了科學和前科學之間的截然界限。然而,這種相對性主張並不意味著相對主義或多元主義,因為實證哲學追求的是秩序和進步,認為兩者是並存和協調的。

孔德哲學具有過渡性質:一方面,理性雖然對立於神學,但理性並不等於思辨理性,而應該體現為科學理性,也就是能夠接受實證或實驗檢驗的理性;另一方面,理性並不簡單地等同於科學,理性主義並不等同於科學主義,實證主義更不等同於唯物主義。

結構這一極:歷史哲學(思辨的),普遍史(所謂的“大寫的歷史”),歷史目的論(即波普爾的歷史決定論)。

我們先從普遍史的起源說起,有人把這個歸為波里比阿,但我認為這與非常不妥,雖然波里比阿這裡已經有普遍史的苗頭,然而真正有代表性的還是基督教神學。弗雷森主教奧托(Bishop Otto of Freysing)的《雙城:公元1146年之前的編年普世史》和雅克·貝尼格尼·鮑修埃(Jacques Benigne Bossuet)的《普世史》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品。

奧托把人類歷史進程分為上帝之城和人間之城來講述,明顯受到奧古斯丁《上帝之城》的影響(這裡我們可以窺測普遍史與歷史哲學之間的聯繫),他在《雙城》中一方面描述了巴比倫、亞述、希臘、羅馬這些世俗政權(世俗之城)的變遷,另一方面更著力描述了基督教世界(基督之城)的起源與發展變化。他提出,基督之城由虔誠的社群構成,經歷了不同的歷史時期:最初構成它的是分散在各地的上帝的子民,然後這些人聚集在以色列,後來又由教會組織起來,最後他們形成基督教帝國。但是,奧托也認為,“我們的歷史是基督之城的歷史,但只要基督之城處在救贖途中的旅居地,就像‘把漁網撒進大海里’那樣,其中所包含的人也會良莠不齊”。因此,在世界基督教化的歷史進程中,基督之城與世俗之城也不是截然分開的。在《雙城》中,人類歷史的起源、發展及其終結,就是這兩個“城市”的變遷,而且其敘述帶有明顯的目的論色彩:一切歷史事件都成了人類救贖計劃中的一部分。

鮑修埃的歷史觀像奧托一樣把“神意”(DivineProvidence)看成歷史變遷的主宰力量,並朝著一個方向前進(歷史目的論),並且按照宗教與世俗兩個方面來敘述人類歷史,這種二元性的敘述就是大寫歷史的經典特徵,隨後這種神意發生了很多變化,比較經典就是庸俗馬克思主義史學作品充斥的生產力決定論問題,可見於這篇文章。

近代歷史學最大的轉向就是編年史的消亡,即從黑格爾所說的,原初的歷史(Original History)走向反思的歷史(Reflective History)。在這個過渡階段,出現了語文學歷史,詩性歷史,講演歷史(克羅齊),並最終走向了普遍史(Universal History,一個古老而又被注入新生力量的概念)、現實主義的歷史(thePragmatical)、批判的歷史(the Critical)和觀念的歷史(the historyof ideas) 。觀念的歷史比較接近我們現在文化史說法,直到很晚才復興,而批判的歷史,比較接近德國實證史學家,這些歷史學家往往也是歷史決定論的擁護者。

在梳理幾個概念後,我們越來越發現異常的地方了,很多情況下,這兩極概念之間是可以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比較典型的就是蘭克本人。讀到這裡,相信很多人會恍然大悟了,原來這兩極概念是相扶相依,渾然為一體的,克羅齊就是最早預見這個的人:歷史決定論(歷史)不斷地在產生歷史哲學(結構)。

為什麼我們需要碎片化的歷史學

為什麼我們需要碎片化的歷史學

為了在事實之間努力生產鏈條(這是歷史學家的立足之地,不然的話就會倒退到原始歷史,迴歸到混沌的編年史母親的懷抱之中),不動搖事實優先(這是歷史學家的最後陣腳),歷史學家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越過歷史決定論(歷史),超越自然與原因,倒向對立的另一極:原因範疇的對立面,即所謂的目的範疇-歷史哲學。因此,越是尊重事實,越是排斥理論,歷史學家反而只會越往歷史哲學,甚至是歷史神學-上帝之手靠攏。這便是最荒謬的地方,歷史哲學作為歷史學最大的敵人,不是產生於歷史之外的,恰恰相反,它是歷史自身結構的運動中不斷生產出來的冗餘物,歷史仰賴歷史哲學這個最大的敵人成為歷史。

如果說克羅齊的推理略顯單薄匱乏,那麼德里達則是從更根深蒂固的地方(雖然他並不談歷史)發現了這一點,歷史就是這樣的一箇中心不屬於結構卻又不知不覺被結構所替代,所控制的中心,二者之間一直維持著張力:

儘管它一直在現象的遊戲中運作著,但它常常是被簡約的,並通過賦予它一箇中心或者給它指涉一個在場點、一個固定的源頭這樣完成這種簡約”,在這一運動中,結構既能夠啟動又能取消這種“自由嬉戲”,“這種中心也關閉了由它所開啟並使之成為可能的自由嬉戲。所謂中心,就是這樣一個點,在那裡內容、組織部分或子項的替換不再有可能”。因而這個中心不隸屬於結構本身(結構阻止它,直到從理論上說替代它,控制它,同時又一直與它保持聯繫和一種張力關係)——是起源與終結、元力與終結目的。而結構概念僅僅存在於這個矛盾之中,卻以各種方式表現出來,“中心”控制著各個可變要素,但是其自身本質處於“遊戲”之外。“在中心,無數的符號替換在遊戲著。這正是語言進犯普遍問題場域的時刻,是中心或始源缺席中一切都變成了話語的時刻。

那麼如何遏制去對抗歷史哲學,這個由歷史本身產生的敵人?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只有改變歷史本身。想必題主也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關於如何使用歷史的問題,有許多歷史學家倒可能會站在福柯的立場上”。因為他為歷史帶來了不連續性,斷裂,界限,序列,轉換,而這一切最終把歷史由圍繞著中心的結構轉化成為了一個彌散的空間,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談到的是碎片化的歷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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