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對《水滸傳》的解讀幾乎都是無一例外地說宋江是一心渴望招安,把梁山好漢帶上了投降朝廷的道路,毀滅一場轟轟烈烈的起義。而晁蓋則是梁山上最堅定的反對招安之人,是造反派的代表。因為晁蓋、宋江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所以,梁山上便有晁宋矛盾、晁宋之爭。宋江處心積慮架空晁蓋,甚至謀殺晁蓋,篡奪了梁山寨主之位,完成了自己的招安願望。
這樣的解讀似乎也很有道理,晁蓋確實死在了宋江前面,而且,晁天王之死撲朔迷離,宋江有很大的嫌疑。晁蓋死後,宋江違背晁蓋遺言,從盧俊義手中奪過寨主寶座,改聚義廳為忠義堂,豎起一面“替天行道”杏黃旗——文本故事中,宋江投降招安之心昭然若揭。
其實,這樣解讀《水滸傳》恰恰把施耐庵的創作意圖理解反了。或者說,只讀到了《水滸傳》的一個層面,沒有看透施耐庵更深層次的主題思想。假如細讀文本,解析施耐庵的“曲筆深意”,就會發現,梁山上真正主張招安的人不是宋江,而是托塔天王晁蓋。
這樣講有道理嗎?且讓我們從文本出發,來看一看梁山上究竟是誰要招安,為什麼要招安,梁山好漢最終是否投降招安了。
佛門弟子最先提出了招安
《水滸傳》“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這回書中,武松在書中第一個提出招安。
卻說武松大鬧飛雲浦、血濺都監府之後,逃亡江湖,再次來到十字坡時,孫二孃出主意讓武松裝扮成頭陀。按照母夜叉的安排,武松“著了皂直裰,繫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髮,折迭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菜園子張青則剪掉了武松的前後頭髮。一番打扮之後,張青夫婦不住的喝彩,說武松做行者,“豈不是前生註定”?
實際上,在《水滸傳》藍本《宋江三十六人畫贊》中,武松原本就是個行者。龔開對武松是這樣定位的:
汝優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財氣,更要殺人。
“優婆塞”就是在家信佛、行佛道並受了三皈依的男子。按照北宋律法規定,男子剃度出家之前,必須先在家中修煉佛經,到了一定的年齡(最小十歲,最大二十歲)才能正式出家為僧。所以,武松的角色設定就是一個“行者”,標準的佛門弟子。
做了行者的武松懷揣張青的推薦信,前往二龍山投奔魯智深。途徑孔家莊時,與宋江意外重逢。兩人在孔明、孔亮家住了五七日,便要分手,各奔前程。宋江很是不捨武二郎,便勸說他一起去清風山花榮那兒。武松婉拒了宋江的好意,說自己逃亡江湖,又變成了行者,不便與宋江同行,以免連累了宋江、花榮。但是,武松也是很捨不得宋江,期待有朝一日能與宋江再見。武松說道:
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
這是《水滸傳》第一次出現“招安”二字。
金聖嘆在武松的這句話後邊有一句夾批,說道:“武松不必有此心,只因上文宋江數語感激至深,便慨然將宋江口中不便說明之事,一直都說出來。”
我認為,金聖嘆這樣批註是不顧文本的胡說八道。細讀這段故事,沒有一個字能夠證明宋江想說“招安”而說不出口,從而引誘武松說了出來的結論。此時的宋江還沒有打算造反,又從何而來的“招安”想法?施耐庵明明寫的就是武松提出了招安的願望,而且,希望得到老天的垂憐,願望可謂迫切。
武松自知殺人過多,“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施耐庵寫得十分明白,武松前往二龍山不是造反,而是“避難”。既然是避難,不做惡事,朝廷招安便有重見天日的時候了。武松十分清楚,即便是遇到大赦,自己也不會得到寬恕,除了“招安”這條路,別無選擇。
宋江的罪不重,遇到大赦或可得免。李逵也是在鄉下殺人後逃亡,遇到朝廷大赦,便免去了黑旋風之罪,在江州牢城做了一名小牢子。宋江有機會脫罪,又何來武松那樣的想法?
武松此時已經是個頭陀了,儘管他還是個假行者,但畢竟也是貼上了佛家標籤。因而,《水滸傳》中第一個提出“招安”的人就是佛門弟子。
佛教護法天王在梁山上首倡招安
佛教天王是誰呢?不是別人,就是托塔天王晁蓋。《宋江三十六人畫贊》是這樣介紹晁蓋的:
毗沙天人,澄紫金軀。頑鐵鑄汝,亦出洪爐。
按照龔開這四句贊詩來解讀,晁蓋就是一尊佛教四大護法天王毗沙門天王的造像,所以,在《宋江三十六人畫贊》以及《大宋宣和遺事》中,晁蓋的綽號是“鐵天王”,也就是龔開所說的“頑鐵鑄汝”。
施耐庵據此給了晁蓋“托塔天王”這樣一個綽號,但是,從晁蓋綽號的來歷看,卻是“文不對題”。晁保正奪了西溪村鎮妖寶塔,應當叫“奪塔天王”才對。那麼,為何施耐庵要如此曲筆呢?因為,托塔天王就是北方多聞天王,而北方多聞天王便出自毗沙門天王。
“毗沙門”是梵語,意思是多聞,表示其福德之名,聞於四方。由此可見,施耐庵就是把晁蓋寫成了佛教的四大護法天王之一。那麼,這位“毗沙天人”與梁山招安又有什麼關聯呢?
宋江上了梁山之後,先後打下了祝家莊、高唐州,實施了與晁蓋截然相反的梁山路線,旗幟鮮明的反抗朝廷。晁蓋對此感到很擔憂,便在呼延灼進攻梁山時,拋出了自己的“招安”主張。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呼延灼擺佈連環馬”這回書中,就十分清楚的寫到了晁蓋在梁山上率先倡導“招安”。
且說呼延灼帶兵到了梁山,宋江親自排兵佈陣,以五隊人馬與朝廷官軍展開車輪戰。第一仗,宋江獲勝,一丈青扈三娘活捉了呼延灼的副將彭玘。天目將被活捉後,宋江這樣勸降於他:
某等眾人,無處容身,暫佔水泊,權時避難。今者,朝延差遺將軍前來收捕,本合延頸就縛;但恐不能存命,因此負罪交鋒,誤犯虎威,敢乞恕罪。
文本十分清楚的交代了宋江勸降的說辭,明顯是為了寬慰彭玘,絕沒有開出“招安”這個條件。“暫居水泊,權時避難”,並不一定就是要投降招安,也有其他出路。宋江的意思是告訴彭玘,梁山不會永遠做草寇。
這是梁山第一次招降朝廷將官,宋江不敢擅自做主,便把彭玘送到大寨,“教與晁天王相見,留在寨裡。”
呼延灼第一仗敗了,便立即調來轟天雷凌振炮轟梁山。晁蓋出謀,梁山好漢又活捉了凌振。這回,宋江並沒有勸降凌振,而是拿著他的手去見晁蓋。施耐庵這樣寫,是因為前面的彭玘去了晁天王那兒,宋江不知天目將會得到怎樣的處置,晁蓋是不是會順利的收留朝廷降將。
到了山寨,晁天王便叫彭玘前來勸降凌振,當時,彭玘是這樣說的:
晁,宋二頭領替天行道,招納豪傑,專等招安,與國家出力。既然我等在此,只得從命。
原來,晁蓋接受了彭玘的投降,而且,對他進行了一番勸慰,講明瞭自己的“專等朝廷招安”的心願。假若不是晁蓋對彭玘說了“招安”,天目將敢自作聰明,竟然出口就說“晁宋二頭領專等招安”這樣的話嗎?毫無疑問,梁山上“招安”的倡導者就是托塔天王晁蓋。
至此,江湖上、梁山上第一個講出“招安”二字的人都是佛門中人,一個是行者,另一個則是天王級別的人物——佛家在《水滸傳》中主張招安,到了晁蓋這裡,便上升到了一個非常高的級別。晁蓋是寨主,“招安”也就成了梁山的行動指南。
宋江願意招安嗎?
卻說宋江在武松說出“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這句話後,為了寬慰武松,當時就說:“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宋江此時並不準備上山落草,這樣勸慰武松很是正常,也希望老天垂憐,讓武松好好的活下去。
但是,宋江畢竟要比武松的境界高,武松要招安,只是與宋江重逢,感激宋江哥哥的一片深情厚意。宋江則不然,勸說武松去搏取功名。
在孔太公莊上住了半個多月之後,宋江、武松依依不捨,各奔前程。臨別之時,宋江勸武松道:
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廕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
既然武松要招安,宋江便勸他去邊境殺敵立功,青史留名。宋江把“招安”建立在這樣一個前提下,即便是日後果然帶著梁山好漢招安了,其出發點也是非常正確的,不應當受到譴責。何況,此時的宋江還不準備造反。
其實,宋江受武松的感染,自己的情緒也很低落,在勸說武松去邊上立功之後,卻對自己的前途感到十分渺茫:“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
金聖嘆在此處又批“其實都是宋江權術”,宋江如此勸說武松,也是設身處地,英雄相憐,好漢相惜,合情合理,無可指責,如何又變成了宋江的“權術”呢?
武松去了二龍山,與魯智深在“寶珠寺”相聚,實際上是正式的入了佛門,而楊志卻是把守著“二龍山”。所以,很多讀者都看出了二龍山三頭領到底是誰當家,其實,這一處寫的是佛道聯手,佛在寶珠寺,道在二龍山(隱喻北宋最後兩個皇帝)。
武松進了寶珠寺,便不再鬧事。而宋江可沒閒著,在清風山就大鬧了青州,把秦明、花榮、黃信三個朝廷將官都送到了梁山。宋江上梁山後,更是大顯身手,挑戰朝廷,挑戰宋徽宗。
梁山第一次主動出擊,攻打的是朝廷堡寨祝家莊,正式向官府宣戰。第二仗幹掉的高唐州,斬殺了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高唐州之戰看似針對高俅,實則矛頭直指北宋皇帝。
綠野老道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講的是高唐州是柴進的“高唐夢”、皇帝夢。柴進本來就是後周世宗的嫡派子孫,後周被趙匡胤篡奪後,把郭榮恢復本姓,掩蓋其得國不正的行徑。施耐庵在這回書中,以“皇城”、“禁城”、“直閣”等符碼,隱寫了柴氏一門的皇帝夢。同時,也隱寫了趙宋皇帝搗毀“禁城花園”的,剝奪柴氏皇室血統的歷史。
所以,攻打高唐州的本質寓意,就是宋江戳穿趙宋得國不正所製造的謊言(施耐庵在故事開篇時,說趙匡胤是“陳橋禪位”)。因而,這一仗打的就是宋徽宗。
因為高廉被斬殺,高俅便要報仇。宋徽宗極力支持高俅出兵征討梁山,御賜一匹踢雪烏騅,送給呼延灼做坐騎。這匹戰馬最終也上了梁山,也是宋江造反針對的就是宋徽宗——《水滸傳》就是一部反皇帝的小說。既然如此,宋江難道會主張招安嗎?當然不會!
晁蓋武松為何要招安
宋江不願意招安,不斷向官府發動戰爭,無情斬殺朝廷命官。每次出戰,宋江幾乎要說同樣的話: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輕動。於是,這就變成了宋江架空晁蓋,陰謀篡權的一大罪狀。
其實,施耐庵這樣寫,就是要把晁蓋、宋江所持的不同主張寫清楚,宋江要造反,晁蓋卻要招安。那麼,晁蓋為何要招安呢?且讓我們以文本為依據,講一講晁蓋的來頭。
上文講到,“托塔天王”是佛教四大護法天王之一,晁蓋就是一尊佛教護法造像。在《水滸傳》中,施耐庵把他寫作東溪村保正,“帶領”吳用等人劫了生辰綱。但是,晁天王劫生辰綱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上梁山造反,而是劫不義之財,然後瞞天過海,繼續做他的保正。
卻說晁蓋因劉唐報信,便動了劫取生辰綱的念頭。因為,他做了一個“道家”的夢,夢見北斗七星在他的屋脊上相聚。《水滸傳》設計的梁山一百單八將,其實就是北斗七星群中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晁天王的這個夢便是道家暗示他,這次行動“應天垂象”,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是,晁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敢斷定這個夢是否可保萬無一失。於是,便找吳用商量。按照施耐庵的設計,吳用才是真正的北斗七星群中的星宿。因為劫取生辰綱是道家七星的行動,所以,實際領導人應當是當時星煞排位最高的吳用而非晁蓋。
正因為吳用是劫取生辰綱的實際領導,所以,他在得到晁蓋的情報和七星之夢的暗示後,立即前往石碣村說服阮氏三雄撞籌。
文本清楚的寫道,吳用到了石碣村,說服三阮加盟劫取生辰綱行動幾乎沒費什麼口舌,文字篇幅也不多。但是,吳用處心積慮的調查了梁山情況,鼓動三阮上梁山造反則用了大量的篇幅。這就說明,吳用是要以劫取生辰綱行動來達到上梁山造反的目的。吳學究揹著晁天王,幹了這件大買賣,揭開了道家“群魔”梁山聚義的大幕。
在整個行動中,都是吳用一手策劃,指揮這晁蓋、公孫勝、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和白勝“智取”了生辰綱。晁天王原本提議,大家先去白勝家躲藏,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上黃泥岡作案。如此一來,後來破案的何濤便不可能從弟弟何清那裡得到線索,順利的破獲了這樁彌天大案。
吳用的目的就是要逼晁蓋上梁山,假如真正的智取,就無法破案而達不到這個目的。所以,一到安樂村,吳用便帶著六個人住進了安樂村酒店,尚未作案就把晁蓋暴露了。吳用明明知道晁保正專愛結交江湖好漢,名聲在外,非常容易暴露身份。
按照吳用的設計,生辰綱案子很快就被破獲。此時,道家“群魔”的首領宋江截獲了消息,趕到東溪村報信。得知鄆城縣即將來捉人,晁蓋不知所措,問吳用怎麼辦。吳用這時才告訴晁蓋往石碣村跑。晁蓋還是一臉懵逼,反問吳用,三阮不過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容得下這麼多人。到了這個當口,吳用才講出實情,帶點埋怨的口氣對晁蓋說:
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裡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裡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兒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了夥!
如此,晁蓋便不得不上梁山了。
晁蓋劫了生辰綱上了梁山,官府便派黃安前來征剿。這一仗晁蓋也像後來那樣,坐在大寨之中,吳用也以“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為由,“架空”晁蓋,帶兵活捉了黃安。捉了朝廷命官,晁蓋不知如何處置,彷彿握了一隻燙手的山芋,便活生生的將黃安關死了。
吳用打退了官軍之後,梁山便再也沒有什麼動靜了。這天,山下送來情報,說有一隊客商將經過樑山。晁蓋大喜,說“正沒金帛使用”,便命劉唐、三阮等人下山搶劫。晁蓋在山上什麼事也沒幹,與王倫一樣,毫無作為。沒有金帛用了,才想到要做攔路搶劫的草寇勾當。宋江則完全不同,第一仗打祝家莊,便擺明了是要取三五年糧草供山寨用度。而且,每次出征,都要打開官倉,為壯大梁山積累財富,間而表散百姓。
更為嚴重的是,晁蓋做強盜還不準殺人。劉唐等人臨行之前,晁蓋“又”吩咐:“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等人搶得了財帛,晁蓋並不高興,便叫過來一個嘍囉問是否傷了人。小嘍囉告訴寨主,因見我們勢大,客商們自顧自逃命去了,因此沒有傷害一人。此時,晁蓋才“大喜”,無不感慨的說:“我等自今以後,不可傷害於人。”不傷害於人,當然包括不傷害官府的人了,晁蓋難道想造反?難道不想招安?
不過,晁蓋的招安與宋江一樣,也有一個前提,就是“替天行道”。晁蓋劫取生辰綱是豪奪不義之財,反擊官府對百姓的搜刮,也是在追求公平公正。在梁山上不殺人,本是佛家悲天憫人之“道”。武松提招安,前提是自己殺人過多,進了寶珠寺,武松不但不再妄開殺戒,施耐庵連酒都不讓他喝了。因而,晁蓋、武松提出“招安”,也是“替天行道”,行的是佛家之道。
替天行道,宋江堅決的反對宋徽宗
晁蓋之所以不想造反,也可以反過來講是因為不願殺人,這是理所當然的,佛教的護法天王怎麼能擅開殺戒呢?但是,施耐庵認為,不殺人,不造反,如此下去,梁山只有自動團滅,根本達不到“替天行道”的目標。晁蓋的想法,實際上與武松遙相呼應——他們都是佛門中人。
吳用再次設計陷晁蓋於不義,劫了江州,護法天王不得已大開殺戒,把道家“魔頭”救上了梁山。
宋江是要造反的,江州題反詩絕對不是施耐庵只為了宋江上梁山而設計的故事,實際上意味著宋江造反,以及梁山二次造反。因此,宋徽宗附體九天玄女,在還道村招降宋江。
關於“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的故事,綠野老道已經將過了很多回了。這回書是《水滸傳》的總綱,隱寫了很多歷史真實,也預寫了梁山好漢的結局,以及北宋王朝的滅亡。宋江所到之處就是皇宮,見到的人就是宋徽宗。
在玄女殿,九天玄女以又打又拉的方式,招降宋江。那麼,宋江是否被招降了呢?從宋江對“三卷天書”的態度來看,宋公明沒有接受宋徽宗的招降。
九天玄女在傳授天書時,特別交代:“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
宋江從玄女廟脫難之後,回到梁山便迎來了梁山第一次主動出擊,攻打祝家莊之戰。頭回用兵,菜鳥宋江輕敵冒進,折騰三軍,好不容易來到了獨龍岡祝家莊前。然而,祝家莊卻毫無動靜,不見一兵一卒。宋江心中疑惑,在馬上背誦起了天書:“我的不是了:天書上明明戒說,‘臨敵休急暴。’”
此時的宋江確實按照玄女的囑咐,對天書“善觀熟視”,能夠背誦了。但是,天書並沒有給予宋江任何幫助,這幾個字簡直就是“然並卵”。宋江二打祝家莊,天書幫不上忙,自己差點還把扈三娘活捉。吳用得知登州提轄孫立劫獄前來投奔梁山,便立即“雙掌連環計”,一舉打下了祝家莊。可見,吳學究根本就不相信所謂的“天書”,自己按自己的辦法打,比“天書”高明得多。
梁山第一次向官府發起攻擊,便在高唐州遇到了會法術的高廉,一仗下來,梁山大敗虧輸。宋江對高廉的法術毫無辦法,吳用獻計道:“若能迴風返火,便可破敵。”於是,宋江趕緊打開天書,第三捲上果然有“迴風返火破陣法”。宋江大喜,背熟咒語,第二天便上陣挑戰高廉,結果,又是“然並卵”,宋江再吃一回敗陣。
這個情節講了兩件事情,第一,吳用從來就沒有“同觀”天書,根本就不尿九天玄女那一壺。第二,因為打祝家莊那回,天書根本就沒有用,便不再“善觀熟視”,而是臨時抱佛腳。因而,自此以後,《水滸傳》中再也沒有提到天書。也就是說,宋江把宋徽宗交代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天書”變成了一本廢紙。
而且,宋江把九天玄女“替天行道,輔國安民”的法旨改為“替天行道,保境安民”。這就意味著宋江與梁山好漢是為“境”為“民”替天行道,而不是為輔佐宋徽宗手上的“王國”而“替天子行道”。
“替天行道”語出《老子》:“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要減損多餘的而補濟不足的,是追求公平正義之道,以更多的打擊邪惡。老子的好友秦佚認為老子關於天道、人道的解釋,就是“替天行道”。宋江的“保境安民”,晁蓋的悲天憫人,以及他們在梁山上的作為,難道不正是老子所主張的“替天行道”嗎?
宋江在梁山上只講“替天行道”,不倡導“招安”,與晁天王的“替天行道”所採取的策略不盡相同。由此可見,《水滸傳》以“天書”這個道具,完成了宋江的人生轉變,也就是梁山妖魔“還道”,施耐庵認為,這個“道”符合老子所提倡的“天道”。
宋江與晁蓋的主張一致,都是“替天行道”。只是因為宋江是道家“魔頭”,主張以武力行為。晁蓋則是佛家護法天王,則以“招安”來實現“替天行道”。要說梁山上有“晁宋矛盾”,就是這個本質上的矛盾。
佛道之爭,晁蓋之死疑似謀殺
《水滸傳》寄託了施耐庵“佛道合一”的宗教思想,但是,北宋徽宗時期,便出現了一場大規模的佛道之爭。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正月,宋徽宗下“革佛詔”,對佛教實施滲透式的毀滅。這段歷史,在魯智深的故事中大有隱寫。關於魯智深的故事,綠野老道講得實在是太多了,此處不再重複,而是重點講一件梁山上的“佛道之爭”。
上文講到,托塔天王晁蓋是佛教四大護法之一,呼保義宋江則是道家北斗七星群中的天魁星,是梁山一百單八將的“天然”領袖。因而,宋江絕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架空晁蓋,這是施耐庵的文本設計,讀《水滸傳》不能脫離文本,指責宋江架空晁蓋。何況,梁山一百單八將絕大多數是宋江召集的,晁蓋除了劫取生辰綱時的幾個弟兄和梁山原本的四個頭領,竟然一人都沒有招攬。同時,梁山除了晁蓋而外,其餘人等都上應北斗七星群的星宿,當然要在“天魁星”的領導下“替天行道”了。
宋江要造反,晁蓋要招安,於是,梁山上便上演了一場“佛道之爭”。這件事情,就是被施耐庵寫得撲朔迷離的晁蓋之死。
從文本故事看,晁蓋的確有被宋江設計謀害的嫌疑。但是,無論如何解讀,都很難確認晁天王之死就是宋江所害。這段公案迄今為止,沒有一個被水滸迷們一致認同的結論。那麼,施耐庵為何要把晁蓋之死寫得如此隱澀,如此蹊蹺玄乎呢?除了要隱寫“佛道之爭”外,大概還有以下兩點原因。
其一,晁蓋、宋江是鐵血兄弟,過命交情。晁蓋劫了生辰綱,何濤破案後到鄆城縣調兵捉人,宋江截獲了情報後,冒著殺頭的危險,前往東溪村報信。宋江此舉,深深的感動了晁天王,當時就對吳用等人說:“虧殺這個兄弟,擔著血海也似干係,來報與我們。”以晁蓋的話來說,他與宋江就是血海一樣的關係,再通俗一點講,晁宋之間便是鐵血兄弟。
晁蓋死後,以施耐庵的寫法,他應當是歸位“成佛”了。於是,晁蓋能夠像智真長老、羅真人,乃至九天玄女那樣,瞭解了梁山好漢上應天星的機密,預知即將發生的事情。所以,在明知自己被害的情況下,晁天王仍然前往大名府顯聖救宋江。
這兩段故事被施耐庵對寫,他們之間救人時的對話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的。列位看官若有疑問,不妨找來貫華堂本《水滸傳》一讀,對照兩段報信救人的故事,看看晁宋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綠野老道以為,在施耐庵的筆下,晁蓋、宋江就是一體。
既然如此,倘若明寫宋江謀殺了晁蓋,文本故事都難以符合邏輯,豈不是自相矛盾了?
其二,施耐庵在寫“佛道之爭”的深處,是要表達自己的宗教傾向,也就是“佛道合一”。這一點尤為重要,簡直就是《水滸傳》的又一大主題。晁蓋、宋江的主張高度一致,只是為達到“替天行道”這一目標,採取的策略不同而已。
上文講到,宋徽宗抑佛、毀佛,施耐庵以魯智深的故事對此進行了深刻的揭露與嚴厲的抨擊,甚至把宋徽宗的生肖都搞了出來,讓魯智深美美的吃了一頓狗肉。梁山之上,又以晁蓋宋江這對特殊的關係,繼續寫“佛道之爭”,晁蓋在道家群魔的山寨,便很快化作“流星”飛去——他原本就是北斗七星斗柄上的那顆小星。
晁蓋死後,宋江繼續攻城拔寨,向宋徽宗挑戰,掃蕩了金國人的曾頭市,“替天行道”而絕不走投降招安的道路。
但是,梁山好漢最終千真萬確的投降招安了,這難道是在寫“佛道之爭”,佛最後得勝了嗎?
晁蓋要招安,宋江不願意招安,最後怎麼又招安了呢?是不是宋江沒能堅持到下去,又改變主張了呢?
卻說宋徽宗的“革佛詔”在一片反對聲中,很快被廢止。宣和二年二月,宋徽宗再下詔令,恢復佛教的合法地位,一場佛道之爭就這樣歸於平息。如果按照《水滸傳》的時間節點,此時,就是晁蓋曾頭市中箭前後。施耐庵設計故事時間節點十分的巧妙,以花和尚魯智深的禪杖,點明當時就是宋徽宗宣和元年,宋江起義的那一年。
書中說,魯智深的禪杖重六十二斤,施耐庵的意思是說,從宋仁宗嘉佑三年(公元1058年)三月誤走妖魔,到宋徽宗下革佛詔這年,正好是六十二年。而晁蓋攻打曾頭市則是在“春暖時分”,大約也就是宣和二年的晚春。也就是說,佛道之爭即將結束時,晁天王歸位。此後,宋江再也沒有提“招安”二字,而是以“替天行道,保境安民”來作為梁山的行動綱領,繼續與宋徽宗作對。
除了晁蓋之死外,《水滸傳》中所倡導的“佛道合一”卻是無處不在。
殊途同歸,佛道合一“替天行道”
晁蓋死後,宋江在梁山繼續高舉造反大旗,相繼打破大名府、凌州、東平府、東昌府四座朝廷州府。並且,蕩平與北宋官府密切勾結的金國人榷場曾頭市。這等轟轟烈烈的造反,與晁蓋在梁山上的作為和主張截然相反。
梁山好漢不斷向官府發起攻擊,斬殺朝廷官員、策反朝廷將官,把戰火燒到了宋徽宗的臥榻之側。於是,招致了金聖嘆這等衛道士的深惡痛絕。金聖嘆等人斬掉續書《徵四寇》的目的,就是決不允許這等反賊兩頭都佔,造反嗨翻天,招安做大官。在斬掉續書之後,金聖嘆自己續寫了一段“梁山泊好漢驚惡夢”。在這段故事中,金聖嘆借張叔夜之手,痛斬梁山好漢,大罵梁山“群醜”:
萬死枉賊!你等造下彌天大罪,朝廷屢次前來收捕,你等公然拒殺無數官軍!今日卻來搖尾乞憐,希圖逃脫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們時,後日再何法去治天下?
金聖嘆自己打臉打得漂亮,在他眼中,哪有“上上”人品的梁山好漢?不過都是“萬死枉賊”而已。在批註中,金聖嘆不止一次的抨擊甚至謾罵梁山好漢為“群醜”。其中,在“宋江私放晁天王”這段故事裡,便留下了這樣一段話:
自吾觀之,宋江之罪之浮於群盜也,吟反詩為小,而放晁蓋為大。何則?放晁蓋而倡聚群醜,禍連朝廷,自此始矣。
這樣的認知,金聖嘆完全與續書《徵四寇》一脈相承,對梁山造反可謂深惡痛絕,必除之而後快。
梁山好漢最終還是被招安了,但是,絕對不是續書和金聖嘆所寫的那樣,向宋徽宗搖尾乞憐,苟且投降,卑躬屈膝的跪求招安。
梁山好漢招安,確實與張叔夜有關。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宋徽宗採納大臣侯蒙的建議,下詔命張叔夜招降宋江。張叔夜便乘宋江三十六人四處出擊來到海州(今連雲港)時,以伏兵襲擊了宋江,燒燬了梁山好漢的船隻,俘獲了宋江的副將。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出於義氣,宋江便率領全夥向張叔夜投降。
在“九紋龍大鬧史家村”的故事中,施耐庵依據史實,預寫了梁山好漢戰敗投降而後招安的故事。朱武為救副寨主陳達,在實力明顯不敵史進的情況下,無奈以苦肉計救人,率領楊春全夥向史進投降。史進(九紋龍即北宋九代皇帝)接受了朱武的苦肉計,並與他們攜手斬殺官軍,突圍上了少華山。
宋江戰敗投降,繼而被招安,然後,跟隨辛興宗去打方臘。這段歷史事蹟在很多史料中都有記載,其中,《皇宋十朝綱要》中說:六月辛丑,辛興宗與宋江破賊上苑洞……。打完方臘之後,宋江等梁山好漢便北上攻打幽州,繼而,又投入到抗金戰鬥中(事見《三朝北盟會編》、《梁溪集》等),蕩平曾頭市也是這段歷史的提前預寫,梁山好漢實現了“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誓言。
按照宋江潯陽樓題寫反詩的故事伏線,宋江等部分梁山好漢還將在鎮江二次反叛,印證“敢笑黃巢不丈夫”的預言。宋江這次造反,是因為在金兵大舉進犯的國難當頭之際,已經做了太上皇的宋徽宗不願失去皇權,與童貫、蔡攸、蔡翛等人逃竄到鎮江復辟。梁山好漢二次造反的結果,便是“血染潯陽江口”,宋江等人結束了悲壯的英雄故事。
晁蓋主張招安,宋江主張“替天行道,保境安民”不做投降派。但是,因為梁山被張叔夜擊敗,宋江無奈投降,然後接受招安,同樣達到了晁蓋的目的。這是“佛道合一”在《水滸傳》中的終極表達。
施耐庵以“佛道合一”來預示梁山好漢結局,在前七十回書中預設了許多伏線。上文講到的“托塔天王”晁蓋是佛教四大護法天王之一,而在他居住的東溪村山上卻有一座靈官殿,是道教大護法靈官的享祭之所。
劉唐就是從靈官殿來到晁蓋莊上,然後引發了生辰綱大案,因而,劫取生辰綱是佛道聯手做下的大案。佛家要劫取不義之財,道家卻要藉此機會揭開北斗七星群中一百單八個“妖魔”聚義的序幕。所以,作為當時道家群魔最高頭領的吳用便操縱了這件驚天大案,達到了道家上梁山聚義的目的。
宋江殺了閻婆惜,逃回家中,躲在了供奉著三世佛供床下面的地窨子裡,尋求佛家的庇佑。因而,宋江江州蒙難,必定是佛教護法天王去劫法場。梁山攻打州府與朝廷作對,也是在晁天王的坐鎮下,四處出擊,與皇帝作對。
武松希望招安,但卻因他遇見了孔亮,而挑起了梁山攻打青州之戰。宋江帶兵與三山聯手打下青州,秦明擊殺國舅慕容知府,是梁山好漢直接向宋徽宗宣戰的重大戰役。青州之戰,梁山、二龍山是兩大主力部隊,也是《水滸傳》中佛道聯手反對宋徽宗的一大戰例。
梁山之上隱含著北宋“三教並立”、“佛道之爭”,然後又“佛道合一”的曲折歷史。因而,晁蓋主張招安,有悲天憫人的善念。宋江戰敗投降招安,則是“保境安民”,絕非向誰搖尾乞憐。“佛、道”在替天行道的梁山故事中,殊途同歸,聯手演繹了一段悲壯的英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