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的深處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15期,原文標題《這個春天的深處》,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牛津的人並不是消失了或睡著了,他們只是響應號召,回了家不出門,我也是其中之一。千門萬戶的後面,在上演各種各樣的家庭喜劇或鬧劇。

文/孫欣(發自英國)

這個春天的深處

5歲的小女孩Clara Ruscio在家觀看英國女王為抗擊新冠病毒而做的全國演講 (攝於4月5日)


3月7日,牛津大學的所有學生和教職員都收到了郵件,通告有一名學生確診為新冠肺炎。一週以後,有6個學生被確診。2020年的新冠肺炎大流行不再是關於遠方的新聞,它成了一根棘刺,扎進日常,成為現實的一部分,並迅速生出更多的根,長出更多的刺。每一天都因為這些棘刺變得漫長,但又沒有什麼辦法。

在疾病流行的驚痛和閉戶關門的躁癢之間,很難不時時刻刻想著最初的這一根刺最後會長到多大,因為迄今為止它還在越長越快,沒有一點兒慢下來的意思。這個週末的天氣非常好,超過20攝氏度。很多人出門散步、鍛鍊、野餐,就像過去每一個好天氣裡做的一樣。好天氣在英國是最重要的東西。“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它一視同仁,讓所有人都感到幸福——年老的人和年少的人,成群的人和孤單的人,住大屋子的人和分租公寓的人,在公路上的人和在田地裡的人。然而警察說:這樣不可以,請你們儘量留在家裡。昨天的好天氣裡,有634人因為新冠肺炎去世。明天才知道今天的好天氣裡有多少人去世。在今天要結束以前,手機的新聞線忽然更新了很多,因為首相鮑里斯·約翰遜被送進醫院了。

在英國的情況嚴重起來以前,新聞的焦點在意大利。實驗室有一個意大利博後,她來自南部的拿波里,沒有受到直接影響,在辦公室天天給我們轉播意大利網站和社交媒體上的新聞。意大利剛要準備“封城”的時候,人們湧進超市大量購買食物。有個老太太買了一大堆冷凍披薩和5個巧克力蛋糕,在社交網絡上贏得大量豔羨。圍觀群眾紛紛表示:“我想去她家隔離!”人們買空了貨架上的所有意麵,除了誰也不愛吃的光滑長管面。她“臉書”上的朋友第一週隔離在家都在貼自制披薩的照片,到第二週就不貼了,因為儲存的酵母用光了。每一樁意大利新聞,我都能找到一條對應的中國新聞。社交媒體的作用就是讓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發現大家都以類似的方式耍小聰明、犯傻、自娛自樂、互相鼓勵和安慰,排遣沒法細說的憂慮。

疾病的流行已經不是談資,而是一片地平線上不斷在變大的烏雲。從3月11日開始,我注意到有些老太太推著購物車在市中心的超市裡買生活用品。那個週末過後,附近很多小鎮的超市廁紙都被買空了。我在網上訂了日用雜貨所以並沒有擔心,但是沒料到廁紙在送貨時臨時通知缺貨,引發了一場小危機,因為家裡只剩下一卷。好在後來去人不太多的超市,發現比較貴的牌子還沒賣完,總算解決了。沒兩天,搶購風暴捲到了牛津市中心的超市。市中心的超市平時面向學生和遊客,來購物的本地居民不太多。因為小鎮的超市已經被掃清,牛津郡小城鎮的居民湧來了市中心的超市,搶空廁紙、奶粉、麵包、麵條、雞蛋、冷凍食品、尿布、洗衣液、洗碗劑。我下班後去買菜,發現幾乎所有的肉都被人買走了,只剩整隻的鴨子。土豆和洋蔥也乾乾淨淨一點兒不剩,荷蘭豆、四季豆等需要一點兒烹飪技巧的蔬菜總算還有。即使在這樣的危機時期,群眾還是集體投票把胡蘿蔔剩在了貨架上。春天的洋水仙無人問津,整整齊齊紮好的一束束花苞在貨架上默默綻開了。在這個季節,它們本該滿被插在千家萬戶的花瓶裡。沒有多久就是復活節,超市大量上貨巧克力兔子和蛋。來來去去的人們買空了復活節吃的羊肉和火腿,一堵堵的糖果牆卻沒人碰,紅紫爛漫,以其無處安排的豐盛見證人們無處安排的恐慌。

3月24日,系裡正式通知一切工作必須自27日中午以後全部停止,只有維護儀器和組織培養的工作人員經過報備可以定期回實驗室。我26日最後回去了一次,收拾整理材料,打印想讀的文獻,檢查電源冰箱冷櫃,該密封的密封,該冷凍的冷凍,關燈鎖門。此日風和日麗,春到盛時,化學系門前的老櫻樹花兒一朵朵開足了,成團成簇,在風裡微微地搖。生化系在建新樓,還沒停工,工地上一個老工人看我在給櫻花拍照,問:“這是什麼花?我家附近也有一棵的。”穿過平時最熱鬧的寬街,空空蕩蕩,四顧無人。學生走了遊客不來,牛津的市中心看起來好像是剛被拋棄尚未傾頹的歷史遺蹟;又彷彿是中了魔法,所有人都睡著了。鳥兒在空中的閒言碎語,句句分明。牛津最著名的獨立書店布萊克威爾書店也暫停營業,櫥窗的佈置停留在3月初。我開始想象不久以後隔壁聖三一學院牆上的爬藤植物會四處蔓延,把這幾幢房子都纏繞在裡面。秋天來時葉子變紅,這一帶會變成高聳的火紅的巨浪,可是沒有人嬉笑著拍照或自拍,就像平時見慣的一樣。“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連鋤田的人都沒有,才是真正的寂寞。

這個春天的深處

4月4日,好天氣中很多人出門散步、鍛鍊、野餐。圖為市民在倫敦北部的芬斯伯裡公園騎自行車


牛津的人並不是消失了或睡著了,他們只是響應號召,回了家不出門,我也是其中之一。千門萬戶的後面,在上演各種各樣的家庭喜劇或鬧劇。因為寶寶不去幼兒園,所以我們的在家工作就是輪流帶孩子和工作。配偶早起精力充沛,我早上精神差,所以早上由我來帶,他可以工作。下午他帶寶寶出門去無人的公園放風,我可以休息一下然後弄晚飯。晚飯後他照顧寶寶洗澡睡覺,我的創造力上升,進入工作狀態,整理數據閱讀文獻寫文章。兩隻貓被我們的新日程表弄得有點迷惑,抓緊一切機會偎依打盹和討要食物。寶寶不到3歲,不太在乎見不到老師和小朋友,每天一睜眼就是忙著玩兒。正如所有家長都知道的一樣,寶寶對他的三箱玩具並不總是有興趣,他喜歡玩的都是大人不知道“居然可以這樣玩”的東西。在家的第三天他已經把我寫字檯的抽屜翻了十來遍,把所有稍具可玩性的東西都拿出來封為“他的”。他對粗繩穿珠穿孔的玩具看也不看,但找到一根音頻線以後就很起勁地用插頭挨個兒捅轉椅上的孔。他把一個捲尺的內容全部拉了出來,一按按鈕捲尺縮回去,把自己嚇一跳。他還把一卷金色的用來包紮禮物的線團全部拆散,在兩個紙盒間反覆倒來倒去,彷彿在揣摩流體力學模型。我也發現寶寶想討好我或支使我的時候,就會講中文。即使如此,我還是沒能完全教會他說“薩其馬”。我算不上一個盡職盡責的家長:只要寶寶不來煩我,我就趕快看幾頁文獻,給圖片作一點兒計數,或者寫幾行字。我想:當年沒有孩子的時候,我浪費了多少時間啊。配偶則不然,他抓住一切機會教寶寶學習字母和拼讀,倔強的寶寶就是不跟著念。我的同事也在家裡被孩子白天逼瘋,晚上再從工作中慢慢恢復正常。他經常在同事的聊天群裡發些家長心聲搞笑鏈接,沒孩子的同事都發大笑的表情符,只有我回以痛哭的表情符,因為我知道那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情緒。

我們實驗室的同事關係很好,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國家。因為彼此有天然的身份差異,所以平時聊天以找共同點為主。在這種氛圍內,大家很快發現,原來各國人其實都差不多。我們都有管得寬的媽媽、不靠譜的鄰居、不識趣的親戚。我們回家鄉的時候都拼命往英國帶好吃的,而且會帶到實驗室分享。我們國家裡被認為那些給本國人民丟人的事情,別國也會發生。幾天不見,已經有點想念彼此了。每天群裡都會有人說幾句話,大家心裡都清楚: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真正見面。

在家的日子忙忙碌碌,帶孩子做家務和工作,偶然出門買必需品,兩個大人一個小孩都沒閒著。春意一天比一天濃,對面房子門前的鬱金香開得飯碗大,如血殷紅。騎車去遠一點兒的超市,跨過泰晤士河,夾岸高柳垂下稠密的青青的長條。羽毛豐滿的白天鵝劈開春水,風光如畫。如果不是英國每天的確診和死亡數字飛快上升,人們很容易忘記這並不是一個憑空得來的長假,因為它沒有結束的日子。這是跟春天一起到來的很長的沉默的悲劇,而且不知道誰會被選中參與進去。

3月5日,英國才有第一例死亡。3月19日,死亡超過100例,學校停課。在這篇文章寫完的時候,“封城”才不過兩週多一點兒,死亡已達到4934例。媒體的報道大都只是每日更新的數字,偶然有名姓背景,也很剋制,不外是被家人所愛的男女,因病逝世,家人深感痛惜,並向公眾呼籲一定要遵守規定待在家裡。如果每天讀相關新聞而且記憶力不算太差,會記得英國已經有4個醫生、3個護士、1個警察、5個公交車司機、劍橋巴布拉漢學院的院長、1個13歲的男孩、1個5歲的女孩死於這場流行病。

如今就是在現實的空曠安靜與新聞的緊急煎熬之間生活,倒也沒什麼火燒眉毛的事業要必須投身其中。相信這一切終將過去,是唯一的信仰。唯一比較讓人擔心的是小孩如果在此期間鬧點常見病,很難看上醫生。我們一家人是幸運的:居住在低風險區域,身體不錯,物質豐足,有足夠的知識儲備,收入不受影響,還有國內的親友在關鍵時刻給寄口罩。但是誰也不能肯定:下個星期,再下個星期,春天的深處,城市會是什麼模樣。在下一個春天來臨以前,人們會談論什麼或不談論什麼。春天深處確定會出現的是更多的墳墓,在大大小小的城鎮。除了石頭簇新以外,與別的墳墓並無不同,一樣都是埋著一個人一生的時光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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