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假期哪兒都不去,在家看國慶大典、閱兵儀式。
國歌響起,我在電視機前肅然起立,想跟著旋律一起唱國歌,結果口沒開,嗓子就哽咽了。
前一天,我在電影院一口氣看了兩部影片:《我和我的祖國》、《攀登者》,同樣感動落淚,完全不能自持。
時間回到11年前,512地震,我以辭職要挾領導,爭取到前線採訪的機會。
在廢墟上搭建的帳篷裡,我和幾十個災民一起看央視直播的賑災晚會。
電視機是廢墟里搶出來的,發電機也是廢墟里撿的,柴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
當看到全國人民瘋狂捐款,齊聲喊出“四川加油!”、“四川雄起”的時候,我渾身顫抖,和災民們哭成一片。
在災區,我遇見了父親以前服役的部隊:號稱“鐵軍”的54軍。
我激動地給老爺子打電話,由於怕他擔心,一直沒敢告訴他。
沒想到,老爺子在電話裡慷慨激昂地說:“兒子,你是54軍軍人的後代,你是戰神白起的後代,你是白居易的後代,你要勇往直前,不怕犧牲,不能丟軍人的臉,不能丟祖宗的臉!”
整整一個月,我和其他記者一起,冒著餘震和落石的危險,奮不顧身衝在一線。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
然而,我那時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憤青。
那些年寫的東西,大多是憤世嫉俗的極端言論。
看見城管打人,我義憤填膺;見社會不公,我渾身發抖;看見貪腐橫行,我出離憤怒……
我曾有一個70多萬粉絲的騰訊微博,幾乎全是批判和指責。
這個國家,我有一千個恨的理由。
可是,大難當頭,我又毫不遲疑地挺身而出。
我是一個愛國的熱血憤青。
而現在,我一點也不憤青了,對祖國的愛卻有增無減。
突然發現:我和祖國的關係,就像和我一樣的很多人和原生家庭的關係。
祖國有很多問題,就像我們的原生家庭有很多問題;
祖國有很多矛盾,就像我們那充滿矛盾的原生家庭。
我曾經恨過自己的原生家庭,恨它,詛咒它,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它,可是,我終於還是與他達成了和解。
我的父親是一名老軍人,戎馬生涯二十多年,轉業後一直保持著硬朗的軍隊作風,生活自律,為人正派,對黨無比忠誠,對祖國無限熱愛,對工作全情投入,對同事下屬無私照顧。
但他不是好父親,我恨了他30多年。
他和母親三天兩頭都在吵架,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打得昏天黑地,還動不動拿我出氣。我的童年和少年,整個就是一場噩夢,毫無快樂可言。
他們的婚姻勉強維持了十幾年,終於離了婚。
離婚後,我跟母親一起生活,婚姻的失敗把母親變成了祥林嫂,時不時就控訴父親的種種罪惡,末了還補充一句:“我知道,你和你爸一個樣!”
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百口莫辯,心裡充滿了無助和絕望。
很多年後年我才意識到,母親對我的傷害並不亞於父親。對每一個孩子而言,父親是一座山,她不斷地灌輸著我的仇恨,摧毀了我心中的那座山。
但她是愛我的,我是她全部的希望,為了我,她含辛茹苦,付出了一切。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快點畢業,等我工作了一定要好好孝敬她,證明我不是父親那樣的人。
可是,還沒等到畢業,母親就去世了。
這期間,父親用各種方式和我溝通。
給我寫信,我回信把他大罵一頓;給我寄錢,我硬氣地讓郵遞員把匯款單退回:查無此人!給我買的生日禮物,我直接扔進垃圾桶……
父親內心的挫折可想而知。
母親去世,他第一時間從外地趕來,我和他表面和解,心裡卻恨他。
我人生所有重要決定他都不知道,即使結婚,也只是過後知會他一聲。
別人回父母家是回家,而我回他家只是做客。
每次給他打電話,我都能感覺出他表面淡定的語氣背後,心裡受寵若驚的激動。
我感到心酸:我是他兒子,我理應尊敬他、孝順他,但我很難從心裡原諒他。
我曾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
原生家庭帶給的心靈創傷,不是想抹掉就抹掉的。
我帶著問題,從弱冠少年到而立之年,從不惑中年走向知天達命的中年,這一路都在尋找答案。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一點點理解了父親,也一點點原諒和接納了他。
後來知道,很多人的原生家庭都是有問題的。包括父親和母親,他們的原生家庭也有很大問題。
很多人不幸福的根源,都來自原生家庭。
一代人的不幸,一代代傳遞下去,就像宿命輪迴,無始無終。
就像我的祖國,一路過來的苦難歷程。
我和父親的那層冰,始終要化掉的;我和祖國的那個結,終究要解開的。
當我做了父親,頓時就體諒了父母。
當我開始創業,突然就理解了祖國。
體諒他們的不易,理解了他們的艱辛,原諒了他們的過失,接納了他們的問題。
我和父親關係對立的日子,他反覆地對我強調一句話:“我是你的父親,你是我的兒子,血緣關係是否認不了的!”
其實,母親所說“你和你爸一個樣”,的確就是這樣。
我和父親,真的好像!
春節前的一天,我接到繼母的電話:父親突發重病住院了,情況危急。
我的心一下就慌了,二話不說就往老家趕,一路都在擔心,一路都在禱告。
我直接衝進病房,父親就躺在病床上,見我來了,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輕輕拍著說:“乖兒,你回來了,我很高興!”
我和父親四目相對,淚水奪滿眼眶,強忍著不掉下來。
我想起四歲那年,我和父親一起外出,回家路上遇到一場火災。父親把我放在馬路邊,二話不說就衝去救火。我遠遠地站在路邊,看著他穿著軍服的身影在火海里進進出出,心裡怕得要命,嚎啕大哭,生怕從此就見不到爸爸了。
我想起小時候在軍隊大院裡,他抱著我坐在他膝蓋上,給我講太陽、地球和月亮的原理。
越來越多塵封的往事突然就湧現出來……
那一刻,我實實在在地感到,我是多麼的愛他!
我和父親幾十年的堅冰,就這樣融化了。
神奇的是,父親見到我以後,病情迅速好轉,當天就可以在病房裡走來走去了,第二天居然在醫院裡散步了,第三天就出院了。
國慶閱兵結束,我和父親通電話,他還是那樣精神飽滿:“別人有的我們都有,別人沒有的我們也有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們了!”
老爺子已經81歲了,365天無論寒暑,每天清晨堅持冷水沐浴,偶爾還和年輕人一起去長江游泳。
我對父親唯一的心願,就是企盼他身體健康!
我對祖國最大的祝福,就是希望她繁榮富強!
父母身體健康,就是兒女最大的福分;
祖國繁榮富強,就是人民最大的幸福。
我的父母和我的祖國,他們都有很多問題,他們都犯過很多錯誤,他們和我一樣,一直不完美,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成長。
我們和這世界的一切衝突,歸根到底都是自我內心的衝突;我們遭遇的所有問題,歸根到底都是自己的問題;我們全部的愛與恨,歸根到底都是小我的愛與恨。
但我們不能糾纏於愛與恨,就像我們不能深陷於衝突、不能停留在問題,我們始終要向前,超越愛恨,從衝突中抽身,從問題裡抽離。
當我們超越愛恨,回到初心和原點,會發現,真正的愛一直都在。
真正的愛,是沒有恨的。
這是一種能量,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