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疾“與”澀”

書法的“疾“與”澀”

疾澀之說的提出始於漢代的蔡邕,蔡邕言書法之妙,得二字,一為疾,一為澀。“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矣。”[注:參見馮武編《書法正傳》,清道光8年(1828)文淵堂刻本。]此後,疾和澀便成為中國書法美學的一對核心概念。那麼,什麼是疾,什麼是澀呢?蔡邕將它們定義為筆勢,即所謂疾勢和澀勢,他說:“疾勢,出於啄、磔之中,又在豎筆緊趯之內。”[注:參見蔡邕《九勢》,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7頁。]啄是短撇,如鳥嘴啄食而急遽有力;磔是波捺,要有曲折流行之勢;緊趯是豎鉤,趯須快行,才能緊而不散。又說:“澀勢,在於緊駃戰行之法。”“駃”有二解,一為一種北方良騾,系公馬母驢所生;一為快,因良馬,故快也。“緊駃”,如同收住馬之韁繩,在快行中有緊收之力,兩種讀音其含義接近而相關聯。“戰行”,一曰即顫行;一曰如戰鬥的行動,即不是無阻礙地直行,而是審慎地用力,節節推進,節節頓挫,甚至有時還要退卻一下,再推進,也即《書譜》所謂“衄挫”[注:孫過庭《書譜》雲:“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衄鋒用筆,唐人多所關注,李世民《筆法訣》雲“上磔衄鋒,下磔放出”,張懷瓘《玉堂禁經•用筆法》雲:“六雲衄鋒,住鋒暗挼是也。”這反映了唐代筆法論的日益豐富和在理論上的成熟。]之法,衄挫即挫折,失敗,退縮之意。疾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澀則是“愈挫愈奮,愈奮愈進”,是在生命意志受到挫折後,能生出更強大的意志力來戰勝困難,在困難面前謹慎地、審慎地前行。

疾澀之法有時容易被誤解為快慢之法,事實上快慢不能等同於疾澀。劉熙載曾說:“古人論書法,不外疾澀二字。澀非遲也,疾非速也。”[注:參見劉熙載《藝概•書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4頁。]疾澀和快慢有關係,但不僅僅是簡單的快慢問題。快慢主要是用筆的速度,疾澀雖然包含速度,更重在筆勢。無論疾澀,皆需逆筆,慢緩易痴,快速易滑,快慢容易做到,疾澀卻不易做到。與疾澀相聯繫,在快慢問題上,多數書論家都辯證地指出要防止過快以至於浮滑,也要防止過慢以至於臃滯。歐陽詢說:“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痴。”[注:參見歐陽詢《傳授訣》,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05頁。]孫過庭說:“留不常遲,遣不恆疾。”明代天啟年間書法家潘之淙說:“未能速而速,謂之狂馳;不當遲而遲,謂之淹滯。狂馳則形勢不全,淹滯則骨肉重慢。”[注:參見潘之淙《書法離鉤》,清光緒14年(1888)長沙惜陰書局刻本。]用筆要能在浮怯和滯重之間找到恰到好處的度,就像周星蓮所說:“用筆之法,太輕則浮,太重則躓(即困頓,遇到阻礙)。到恰好處,直當得意。”但如何才能恰到好處呢?周氏接著提出須知“擒縱”之法:

“作字須提得筆起,稍知書法者,皆知之。然往往手欲提,而轉折頓挫輒自偃者,無擒縱故也。擒縱二字,是書家要訣。有擒縱,方有節制,有生殺,用筆乃醒;醒則骨節通靈,自無僵臥紙上之病。”[注:參見周星蓮《臨池管見》,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722、727頁。]

擒縱之道,其實就是疾澀之道。周星蓮說“擒縱”,朱和羹則說“操縱”,他說:“作字須有操縱。起筆處,極意縱去;迴轉處,竭力騰挪。”“暗過處,又要留處行,行處留,乃得真訣。”[注:參見朱和羹《臨池心解》,清光緒2至9年(1876-1883)仁和葛氏嘯園刻本。]他提出留處和行處之間的適度關係。關於留和行的關係,包世臣的解釋最為精彩:

“餘見六朝碑拓,行處皆留,留處皆行。凡橫、直平過之處,行處也;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轉折挑剔之處,留處也;古人必提鋒暗轉,不肯擫筆使墨旁出,是留處皆行也。”[注:參見包世臣《藝舟雙楫》,清道光26年(1846)白門倦遊閣,木活字本。]

書法的“疾“與”澀”

《張猛龍碑》用筆行處見留,留處見行

行處留,留處行,且行且留,留即是行,行即是留,這樣的用筆非常微妙,董其昌把它稱為“放縱”和“攢促”的統一,他說:“作書之法,在能放縱,又能攢(即聚集)促。每一字中失此兩竅,便如晝夜獨行,全是魔道矣。”[注:參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清乾隆33年(1768)董紹敏刻本。]所以,“擒縱”之法,“操縱”之妙,“放縱”而能“攢促”,奧妙之處全在疾澀之道。

米芾書法用筆“沉著痛快”,得行留疾澀之妙。

與行留關係相聯繫的,就是被書法家們津津樂道的“沉著痛快”了。蘇軾曾評米芾“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鍾、王並行,非但不愧而已。”[注:參見蘇軾《東坡集》,北京線裝書局,2001年影印本。]其中用“沉著痛快”一語指稱米芾用筆之妙,可謂切入神髓,故後人往往樂於引述。如董其昌也評米芾:“沉著痛快,直奪晉人之神。”[注:參見董其昌《容臺集》,見《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237頁。]豐坊說:“古人論詩之妙,必曰沉著痛快。惟書亦然,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風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注:參見豐坊《書訣》,清光緒4年(1878)雙江刻本。]什麼是沉著痛快呢?其實就是蘇軾說的如乘風破浪的戰船和衝鋒陷陣的戰馬,就是逆水行舟,就是千里陣雲,就是疾澀之道。沉著與痛快,疾和澀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疾澀中,以澀為要,在沉著痛快中,以沉著為要。如何才能沉著?清代梁巘說:“落紙時,極力揉挫,沉著而不肥濁。”但同時要“下筆宜著實,然要跳得起,不可使筆死在紙上。”[注:參見梁巘《評書帖》,民國20年(1931)鉛印本。]解縉也說:“學書以沉著頓挫為體,以變化牽掣為用,二者不可缺一。”[注:參見解縉《春雨雜述》,明萬曆泰昌間(1573-1620)繡水沈氏刻本。]沉著而能活脫,痛快而有精神,行留之中,疾澀之間,沉著痛快顯矣。

對疾澀之道的強調,重點是在澀,明代倪後瞻說“輕、重、疾、徐四法,惟徐為要。徐者,緩也,即留得筆住,不直率油滑也。此等自是不傳之秘,豈可忽過?無限運用皆從此,即‘停’法也。”又說:“向說總只是一個用筆,又妙在能留得筆住才好,用筆此是秘法。”“此法一熟,則諸法方可運用。”[注:參見倪後瞻《倪氏雜著筆法》,見《六藝之一錄•書法論》,民國24年(1935)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本。]這裡強調的“留得筆住”、“不直率油滑”實際上就是要行筆澀行,不浮滑。李世民說:“為畫必勒,貴澀而遲。” [注:參見李世民《筆法訣》,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19頁。]清代畫家華琳說:“澀為疾母,疾從澀出。”[注:參見華琳《南宗抉秘》,民國13年(1924)天津金氏刻本。]也都是在疾澀之中更重視澀的意義。

那麼,如何才能做到澀呢?劉熙載說得極好:“用筆者皆習聞澀筆之說,然每不知如何得澀。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矣。”[注:參見劉熙載《藝概•書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4頁。]在毛筆運行過程中,彷彿紙的摩擦力很大,必須以主體意志力的強大去克服和戰勝它,不斷有阻力,又不斷克服,克服後同時又產生新的阻力,再克服,再奮進,就這樣節節推進,澀澀前行,產生充分摩擦力的結果,筆和紙的充分摩擦而有沙沙的聲響,就像祝嘉論書詩所謂“澀發春蠶食葉聲,沉雄古拙自然生。”[注:參見祝嘉《書學論集•附錄•論書絕句》,臺北華正書局有限公司,民國74年(1985)出版。]

書法的“疾“與”澀”

《石門頌》碑額,細如髭發,如遊絲之力勁

以澀為主,但疾和澀仍要統一,要在疾中求澀。傳為王羲之的《記白雲先生書訣》中提出:“勢疾則澀”[注:參見王羲之(傳)《記白雲先生書訣》,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8頁。],強調在疾中求澀,在飛動中求頓挫,如駿馬飛奔,同時又勒住韁繩,在回收的力量之中,充滿著、鼓盪著前進的力量,這就是疾而能澀。就像拖板車下坡時,為了控制速度,需下按把手,使得剎車皮與路面充分摩擦,時速時疾,澀澀而行,是一種前進中受到的逆向力量,古人形容用筆如“逆水行舟”也是這個道理,這樣寫出來的線條就如鐘錶時時運轉之發條,而不是如湯鍋爛煮之麵條。清代宋曹在《書法約言》中提出的運筆有“淹留疾澀之法”[注:參見宋曹《書法約言》,清康熙36年(1697)刻本。],此之謂也。

疾澀之法的精義就在於將頓挫的美感和飛動的氣勢結合起來。疾與澀,頓挫與飛動,都是矛盾的,而中國書法家可以說恰恰是製造矛盾的高手,他們作書,是在玩一種“捉對廝殺”的遊戲。無論是逆向取勢,還是疾中求澀,都是將矛盾的兩方完美統一了,並且在這種統一中更張揚了各自的特點,漢字線條在這種矛盾張揚中就被激活了,而其理論依歸即在“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哲學。書道要斟酌疾澀順逆之妙:疾為陽,澀為陰,疾澀之道就是陰陽之道;順為陽,逆為陰,順逆之道,蘊涵陰陽之精神。

對澀的重視就是對筆畫之中截的重視。林散之說,不看兩頭看中間,因為筆畫兩頭的出入之跡點畫交待清楚,形跡明朗,交待清楚,容易被人注意和摹仿,而筆畫中間的力量感、中實感和澀行之妙卻容易被忽視。笪重光說:“欲知多力,觀其使運中途;何謂豐筋?察其紐絡一路。”[注:參見笪重光《書筏》,清道光(1821-1850)世楷堂刻本。]對筆畫中途的留意就是重視筆畫的內在力量的充實,所以包世臣也說:“用筆之法,見於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尚有跡象可尋;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實而不空者,非骨勢洞達,不能倖致。”[注:參見包世臣《藝舟雙楫•歷下筆譚》,清道光26年(1846)白門倦遊閣,木活字本。]包世臣提出的“中實”與“中怯”的說法,彌補了古代在用筆方面審美要求的薄弱環節,意義不同凡響,中實之法即是疾澀之法。

劉熙載說:“起筆欲鬥峻,住筆欲峭拔,行筆欲充實。”鬥峻、峭拔都是地勢高而陡,用來形容用筆雄健利落,表現出力度和氣勢,但他同時強調“行筆欲充實”。他還說:“逆入、澀行、緊收,是行筆要法。”[注:參見劉熙載《藝概•書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2頁。]點畫要有力量,筆的出入需要取逆勢,而中間部分則要澀澀推進,這樣寫出來的點畫線條,即使纖細仍然能得圓厚,就是米芾說的“得筆則雖細如髭發,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褊。”細圓如鐵絲,內含筋力如綿裹鐵或綿裡藏針;而粗扁如柳葉則自然飄浮薄弱。所以,得筆與否是書法線條成敗的關鍵,得筆與否就在於是否得疾澀之道。劉熙載還舉張旭為例,“張長史(張旭)書,微有點畫處,意態自足。當知微有點畫處,皆是筆心實實到了;不然,雖大有點畫,筆心卻反不到,何足之可雲!”“筆心實實到了”可謂一語破的。

因為要“筆心實實到了”,要“細如髭發,亦圓”,要中實而不怯弱,所以歷代書論家多強調“盡一身之力而送之”。衛鑠說:“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特別是遊絲之力不但不可懈怠而過,且要尤需著力,朱和羹說:

“用筆到毫髮細處,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細處用力最難。如度曲遇低調低字,要婉轉清沏,仍須有稜角,不可含糊過去。如畫人物衣褶之遊絲紋,全見力量,筆筆貫以精神。”[注:參見朱和羹《臨池心解》,清光緒2至9年(1876-1883)仁和葛氏嘯園刻本]

就像譜曲到低調處,仍然要清亮流轉,宛然在耳;又像畫畫中人物的衣服之褶皺,長而細,飄動而靈逸,全見力量,姿態生動乃出,就像唐代畫家吳道子“吳帶當風”的線描技巧,如蠶吐絲,出入自然而內含韌力。笪重光說:“人知直畫之力勁,而不知遊絲之力更堅利多鋒。”[注:參見笪重光《書筏》,清道光(1821-1850)世楷堂刻本。]遊絲之力最見功力,最見才情,把心靈律動赤裸裸流瀉在紙上,而其要妙處首在筆實。

書法的“疾“與”澀”

黃庭堅草書筆法中,含有微微“蕩槳”之意

能筆筆中實而又能流動,則大字能氣度活脫而不板結,小字意態從容而內容充實。王羲之說:“莫以字小易,而忙行筆勢;莫以字大難,而慢展毫頭。”蘇軾說:“真書難於飄揚,草書難於嚴重。”包世臣說:“小字如大字,以言用法之備,取勢之遠耳。”皆此之謂也。古人常常強調要把小字寫出大的氣勢,如何寫呢?他們強調精微入妙處要能精神不差,比如宋代李之儀在《跋麻姑仙壇記》中說顏真卿的字:“作字大至方丈,小至粟粒,其位置精神不差毫髮,然後為盡。”康有為之推崇六朝碑刻,亦在六朝碑刻用筆雄厚:“六朝筆法,所以過絕後世者,結體之密,用筆之厚,最其顯著。而其筆畫意勢舒長,雖極小字,嚴整之中,無不縱筆勢之宕往。”這裡說的後世,主要指唐以後,他還對唐以前和唐以後書法進行了對比:

“自唐為界,唐以前之書密,唐以後之書疏;唐以前之書茂,唐以後之書凋;唐以前書舒,唐以後之書迫;唐以前之書厚,唐以後之書薄;唐以前之書和,唐以後之書爭;唐以前之書澀,唐以後之書滑;唐以前之書曲,唐以後之書直;唐以前之書縱,唐以後之書斂。”[注:參見康有為《廣藝舟雙楫•餘論第十九》,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837頁。]

按照康有為的理解,唐以前和唐以後書風之大相徑庭,前者茂密自然,雄厚無及,後者直滑怯薄,凋疏已甚,而其中關鍵者,是用筆之厚。“厚”從何而來?要在得疾澀之法。

黃庭堅也十分重視用筆,他的行草書雖然長槍大戟,縱橫開闔,卻無一筆浮滑帶過,即便一短畫,亦能得一波三折、一唱三嘆之妙,他曾說:“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佛教中人物常以偈語唱詞來表達自己的所悟心得,多三言、五言、七言為句,句中某一主要的字,稱為“句中眼”。在黃庭堅的書法裡,書法疾澀之道、逆澀用筆之法就是書法之“眼”,也就是所謂“蕩槳”筆法。

書法的“疾“與”澀”

褚遂良《陰符經》,提按對比強烈

與疾澀相聯繫的,還有提與按。董其昌:“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強之謂,乃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提按固然是用筆要法,然何時提?何時按?劉熙載說:“凡書要筆筆提,筆筆按”,也就是提按隨時隨處結合,才按便提,才提便按,按是在提的基礎上按下去,提是在帶按的動作下提起來。這樣按下的筆畫,即使粗而不“自偃”,不會粗笨地死躺在紙上;這樣提起的筆畫,就不會出現虛浮飄弱的筆跡。所以他說“書家於‘提’、‘按’二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需飛提,用筆輕處正需實按,始能免墮、飄二病。”可見,提按隨時結合,按中提,提中按,二者是無法分別的。為什麼要如此呢?其實提按之理就是沉著痛快之理、提按之理全通於疾澀之道,提按是在沉重和痛快中自然的提按,提按有了疾澀的因憑才有了內在的依據,否則,為提按而提按,哆哆嗦嗦,必然不知何從下筆。

由於逆澀行筆,節節頓挫,澀澀推進,所以寫出來的點畫線條往往不是徑直的線條,而是內含“曲”意,這樣澀和曲就聯繫在了一起。古人對“曲”的重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澀的重視。王羲之說:“每書欲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謂書。若直筆急牽裹,此暫視似書,久味無力。”[注:參見王羲之《書論》,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第29頁。]當然,十和五是泛指,只是言多少而已,不是具體確指的數字,是說遲多一點、曲多一點、藏多一點,不要“直筆急牽裹”,增加線條的耐人尋味之妙。康有為也說:“行筆之法,‘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盡其妙。”王羲之和康有為都認為要曲多直少,其實就是澀多疾少。包世臣說:

“古帖之異於後人者,在善用曲。《閣本》所載張華、王導、庾亮、王廙諸書,其行畫無有一黍米許而不曲者,右軍已為稍直,子敬又加甚焉,至永師,則非使轉處不復見用曲之妙矣。”[注:參見包世臣《藝舟雙楫•答三子》,清道光26年(1846)白門倦遊閣,木活字本。]

包世臣在分析了古今曲直之變的基礎上,指出要想點畫線條“無有一黍米許不曲”,非澀行不可。姜夔也曾說“緩以效古”[注:參見姜夔《續書譜》,明弘治(1488-1505)無錫華氏刻本。],效古其實就是效“曲”。

書法的“疾“與”澀”

《霍揚碑》由於風化剝蝕,點畫在疾澀中含有“曲”意

“曲”是澀行的自然結果,表面上看它和震顫行筆的顫筆相似,劉熙載說:“澀法和戰掣同一機竅,第戰掣有形,強效轉至成病,不若澀之隱以神運耳。”戰同顫,掣即拉牽,戰掣即顫動著行筆,但這種顫動不是人為的,而是逆澀摩擦的自然結果,它裡面包含著一種拉牽的力量,鼓盪著內在的張力。戰掣有形可以摹仿,但如果失去了內在的力量依據和內心支撐,就會流於一種形式化的顫抖行筆,變成機械、生硬地去摹仿顫抖之形,反而成為弊病,就像清道人李瑞清的書法一樣,他把澀行的節奏機械化、模式化了。

疾澀之道是為了使平直的線條內部產生鼓盪的勢。說到勢,古人的“永字八法”可以說是一種很好的概括,其中也包含了疾澀的道理。

“永字八法”講的是八種筆勢

關於永字八法來源一直說法不一,張懷瓘認為早在漢代的崔瑗就提出了,朱長文《墨池編》則認為始於張旭,南宋陳思《書苑菁華》認為始於陳、隋間的智永。“永字八法”常常被理解為八種用筆的方法,但這裡的用筆不能被誤解為是用筆的外在形狀,其核心實際是用筆的筆勢問題。如果說會寫“永”字的八種點畫,就知道了書法的道理,那是十分荒唐的;“永字八法”的意義在於提醒學書者反覆體味八種不同類型的筆勢特點,並舉一反三,就是佚名《書法三昧》中所說的“八法立勢,‘永’字精研。”

有哪八種筆勢呢?點、側,“如鳥翻然飛下”,或如高峰之墜石,是由靜到動,速度上要快、猛、狠、準;橫、勒,“如勒馬之用韁”,是由快到慢,好比馬的疾馳與繩的回勒之間的矛盾,構成一股內在的力量;豎、努(弩),“狀如挽弓之用力”,就像拉滿弓蓄勢待發,挺直中微帶彎勢,能直而不僵,是後拉和前射的矛盾體現;趯、踢:就像人踢腳,速度要快,踢出之前必有後挫才能更有力;策、提:就像策馬加鞭,由慢加快,要落筆穩健,出筆迅速,是馬的慣性慢與出勢快的矛盾;掠、長撇,則“如梳縷長髮”,速度不快不慢,力量不大不小,在疾中澀,澀中疾,提按不大,節奏平緩,是一種極其微妙的疾澀之道;啄、短撇,“象鳥之啄食”,所謂“果敢之力”,所以要果斷,要迅速,如果太遲澀了,就體現不出勢來,出鋒要迅速,但需要先逆筆按入蓄勢方可;磔、捺,《說文》曰:“磔,辜也。”辜是古代一種酷刑,即分裂肢體。段玉裁注:“凡言磔者,開也,張也,剖其胸腹而張之,令其乾枯不收。”所以磔法就像用刀劃肉,要有深度,要在遲重的澀中見出疾的意。

如指執筆,說明他沒有歷史知識。如指運筆,那末變更多,他說“千古不易”更不對頭。我的意見,今天我們執筆姿勢是積累歷代祖先的經驗,特別是宋代以後應用的高案高椅,坐式不同,執筆姿勢自然而然相應的改易,今天的姿勢可說是適應今天生活用具的一種進步形式。[注:參見沙孟海《論書叢稿》,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年版。]

那麼,如何來理解趙氏所謂“用筆千古不易”呢?他說的是宋代書法家唐詢,字彥猷,浙江錢塘人,自幼好學書,因家境不富裕,僅購得唐代歐陽詢數行真跡,便天天臨摹學習,精心揣摩。為什麼得數行便能知其用筆?這裡用筆顯然不是沙孟海所說的執筆,而應是運筆。運筆固然千變萬化,但其提按變化的內在因憑卻是疾澀之法,所以疾澀之道是其根本。周星蓮說:“所謂千古不易者,指筆之肌理言之,非指筆之面目言之也。”關注古人用筆,注意的是內在疾澀的肌理,而不是外在的形體面目。什麼是內在的肌理?周氏又說:

“謂筆鋒落紙,勢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勢利導。要在落筆之先,騰擲而起,飛行絕跡,不粘定紙上講求生活。筆所未到氣已吞,筆所已到氣亦不盡。故能墨無旁沈,肥不剩肉,瘦不露骨,魄力、氣韻、風神皆於此出。書法要旨不外是矣。”[注:參見周星蓮《臨池管見》,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724頁。]

形隨勢出,勢隨筆生,變化萬端,但只要抓住了古人書跡中的疾澀頓挫之法,則擒住了行筆的內在要訣,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趙孟畹摹壩帽是Ч挪灰住敝擔蚩沙閃ⅰ疾澀用筆之法可謂千古不易之法。

“千古不易”的用筆之法,其精微奧妙之處,在墨跡中更能真實顯現,所以古人反覆強調,要知用筆,必須真跡。米芾直言:“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注:參見米芾《海岳名言》,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361頁。]沉著痛快之跡經過刊刻,疾澀精微入妙的內在肌理會被改變和喪失,范成大也說:“學書須是收昔人真跡佳妙者,可以詳細其先後筆勢輕重往復之法。若只看碑本,則惟得字畫,全不見筆法神氣,終難精進。”馮班說:“書有二要:一曰用筆,非真跡不可;二曰結字,只消看碑。”“真跡只需數行,便可悟用筆。”[注:參見馮班《鈍吟書要》,清道光(1821-1850)世楷堂刻本。]蔣驥說:“墨跡之貴於石刻者,以點畫濃淡枯潤,無微不顯,用筆之法,追尋為易。”“無微不顯”是真跡之貴於碑刻的理由,疾澀之理精而微,須真跡方可,這是他們反覆強調重視真跡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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