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 | 錢穆:禪宗,合佛義於中國傳統之大群心教者

名家 | 錢穆:禪宗,合佛義於中國傳統之大群心教者


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雲對本國史有知識。)

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 (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 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 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


—— “凡讀本書者請先具下列諸信念”,錢穆《國史大綱》

《國史大綱》一部,聞者多閱者少,但實在值得大家一讀。


古往今來,中國史家的最高理想,便是如太史公一般,完成一部不朽的通史傳世;近代以來,以所謂“中國史”標榜者甚多,唯以一己之力又淋漓盡致者甚少,就中國上下五千年文明傾注“溫情”與“敬意”,《國史大綱》可謂一絕,錢穆先生可謂一人。

名家 | 錢穆:禪宗,合佛義於中國傳統之大群心教者


而《國史大綱》成書的1939年,抗戰進行得極為困難,局面正有瓦解之勢。軍民同胞為救亡圖存各司其職,錢穆先生寫作中國通史的最大動力,是讓國人明瞭中華文明的成就,從國史中發揚中國不會滅亡的自信。作為固有文化的堅實擁護者,特別在“五四以來”的時代背景下,錢穆對中國文明的“主體性”非常強調,對“全盤西化”等一類論述不以為然,而這種文化觀念,亦影響了錢穆對於禪宗研究的路徑。


我們在上兩期中提及過,胡適的禪宗研究是有開創意義的,在國際上產生的影響更非他人可以媲美;然而在1930年代的中國學界中,“整理國故”雖熱火朝天,學者對於胡適的禪宗研究,卻多數抱以冷置甚至批駁態度,其人研究雖站在科學主義的立場,研究的字句,卻表現出以“科學主義”否定甚至“輕薄”禪宗史、國史的態度。錢穆在《國史大綱》中便指出,當時的一些“(科學派)考訂派”,奉所謂“科學方法”評判國史,這類研究往往割裂了歷史脈絡;錢穆所指責的,正是胡適等人的研究路徑,“此又不明國史真相,肆意破壞,輕言改革,仍自有其應食之惡果也。”而在1960年代的禪宗史論戰當中,錢穆是最快出來反駁胡適研究的中國學者。


錢穆先生的精神旨趣,我們知道他是歸於宋儒,歸於朱子的。研究禪宗於他而言,最主要目的在將禪宗、佛學放置於整個中國思想史當中,正因為禪宗對於隋唐社會產生了顛覆性影響,使得宋代儒者不得進退於禪宗的思想,甚至將禪宗融入到儒學之中,從而完成了理學的構建。


錢穆認為,禪宗是中國文化與異文化融合的典型,亦是佛教中國化完成的標誌,但佛教本質上的“出世”,與中國人精神所追求的“出世”始終存在矛盾,而這種茅盾,亦是錢穆自身的切實感受。


今日,我們一起看《國史大綱》“隋唐時期佛學之中國化”(刪減部分)一節,便能瞭解到錢穆先生對於佛學的整體認識。


隋、唐盛運復興,其時則佛學亦有新蛻變。教養精神,逐漸中國化;而佛法重心,亦逐步南移。

南北朝佛學,北尚禪行,南重義解。周武毀法,北方禪宗亦避而至南。所謂“佛學中國化”運動,亦至是始成熟。其後禪學崛興,則全以南方為策源地。

舉其要者,則有天台、華嚴、禪宗三家。

今若以魏晉南北朝佛學為“傳譯吸收期”,則隋唐佛學應為“融通蛻化期”。

佛法在中國,應可分三時期。初為“小乘時期”,以輪迴果報福德罪孽觀念為主,與中國俗間符籙祭祀陰陽巫道,專務個人私期求者相依附,此第一期也。自道安、鳩摩羅什以下,宏闡大乘。先為“空宗”,(此始印度龍樹。羅什來中國,盡譯三論。至隋代嘉祥大師吉藏,而南地三論宗於以大成。)次及“有宗”,(此始印度無著、世親兄弟。此宗之盛行於中國較遲,直至玄奘西行,受法戒賢,歸而傳之窺基,而此宗始大盛。是名法相宗,亦名唯識宗。其入中國,亦稱慈恩宗,以窺基住慈恩寺也。然此宗大盛,固在唐初,而唯識經典之傳譯,則已先而有之矣。)是為“大乘時期”。時則以世界虛實、名相有無之哲理玄辯為主,與中國莊老玄言相會通,此為第二時期。若臺、賢、禪諸宗之創興,則為第三時期。其一切義理,雖從空、有兩宗出,而精神意趣、輕重先後之間,則不盡與印度之空、有兩宗同。今若以小乘佛法為宗教,大乘佛法為哲學,則中國臺、賢、禪諸家特重自我教育與人生修養。小乘偏教、偏信,大乘偏理、偏悟,中國臺、賢、禪諸宗則偏行、偏證。是其蛻變處也。故必有臺、賢、禪三家興,而後印度佛法乃始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相融洽、相和會。

而尤以禪宗之奮起,為能一新佛門法義,盡泯世、出世之別,而佛教精神乃以大變。

禪宗自稱“教外別傳”,不著言語,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而其後推演愈深,乃至無佛可成,無法可得,無煩惱可除,無涅槃可住;無真無俗,本分為人,呵佛駡祖,得大解脫;如是則世、出世之界劃盡泯,佛氏“慈悲”乃與儒家之“仁”,同以一心為應世之宗師。故論綰合佛義於中國傳統之大群心教者,其功必歸於禪宗也。

蓋當隋、唐盛世,政教既復軌轍,群體亦日向榮,人心因而轉趨,私人之修行解脫,漸退為第二義,大群之人文集業,又轉為第一義。傑氣雄心,不彼之趨而此之歸,則佛門廣大,乃僅為人生倦退者逋逃之一境。


繼此而開宋儒重明古人身、家、國、天下全體合一之教,一意為大群謀現實,不為個己營虛求。人生理想,惟在斯世,而山林佛寺,則與義莊、社倉同為社會上調節經濟、賑贍貧乏之一機關。

此下佛、道兩教事蹟,乃不復足以轉動整個政治社會之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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