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記憶:被人嘲諷的傻嬸孃,是我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何娘是我灣下的嬸孃。

何娘在我的記憶中,是娘屋人中留下印象比較深也比較特別的一個人。

每次回娘屋,我都要給何娘帶些零吃。何娘接過我帶給她的吃的,總是立馬當我的面就拆開吃,好像是等會就吃不成了。她一邊吃一邊叫著我小名說:“大臉,就你還對我果好。”說著,聲音有時哽咽了。過後,她還會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些母親與她年輕時往事,有許多都是我不清楚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灣裡人對她都不待見,認為何娘很苕(傻),沒過心,多半不喜與她往來,自然也沒人願意和她說話。我每次回娘屋找她聊天,何娘是極高興的,話總是說不完。

鄉村記憶:被人嘲諷的傻嬸孃,是我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雙眼失明的何娘)

聽老人講,何娘剛嫁給華爺時,比現在更苕。華爺兄妹有四,華爺是老大,腳下兩兄弟一妹妹,父母不在。華爺本人長得人高樹大,白白淨淨,但一頭癩痢,又加上粗爆脾氣,一折扣,就成了找不到媳婦的那一類人。還有一個客觀原因,那時我們喇叭湖三年兩頭淹,吃不飽飯日子多,誰家願意把女兒往這鬼地方塞。最最最重要一個,就是華爺家窮,窮得丁當響,兩連破土磚房,住著兄妹四個,還隨時都有可能垮掉。

聽老輩人說,華爺家過去可不是這樣,他父母在我們灣裡算是了不得的人物。華爺的父親,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私塾先生,在鄒屆裡開學館,我大伯就做過他的學生。華爺的母親那更不可小覤,是鄭崗鄭員外的千金。她嫁到我們灣裡時,是八人大花嬌,四塊紅氈,八個丫頭,輪番往前鋪紅氈,鄭家小姐才下花嬌,鏽花鞋不粘土,迎進到爺華家的。可惜鄭家小姐不到三十歲,突然瘋了。她瘋得很厲害,開始見人就罵,瘋到後來,身上根紗不粘,讓人不忍目睹。私塾先生先請郎中看,不見效,信迷信。跳大神的半仙,穿越到陰間,找到了原因,說是華爺家屋後一棵大樟樹成了精,找了鄭家小姐。私塾先生到底不諳世事,一聽說,就更生氣了:一棵樟樹居然欺負到他先生頭上來了!於是乎,買上一瓶洋油,往大樟樹身上四周一灑,一根洋火點上,可憐那棵長了近百年的大樟樹,生生被大火燒了半個多月。大樟樹燒死了,鄭小姐瘋病應該要好,但沒好;鄭小姐瘋得更厲害了。這讓私塾先生不得其解。罷了罷了,就由她瘋去吧。鄭家小姐一直瘋到私塾先生死了,還繼續瘋了一年多,最後,在一個下著雪的冬天晚上,她凍死在那棵被燒了的大樟樹的樹樁上。

私塾先生和鄭小姐合夥,一共生下四個孩子,三男一女。華爺是老大,有個大名,叫行華,是按家族輩份“行”字,取的;老二也是男孩,他很早就出門給人做了上門女婿,我至今也不曉得他叫什麼;老三是個女孩,叫三姑,可能是排行老三而得名;老四又是個男孩,居然叫三友。這不是和排行第三的三姑叫重了?但細一想,也通。按兄弟算,三個兒子,最細的兒子叫三友,就不足為怪了。從他們兄妹四個取名來看,可見私塾先生日子一天不比一天過得順心,也可見鄭小姐的病是一天加重一天,不然以他們倆的學識,怎麼可以這麼隨便給他們孩子取這樣隨便的名字?!

父母去世後,作為老大的華爺當家了。他那時大約有二十歲了,他想找個媳婦,可這媳婦上哪兒找?看著家裡一屋光棍,華爺拿出決定:先讓老二出去給人做了上門女婿;老三是妹妹,十六歲就找個婆家嫁了;老四呢,一是還小,二是太混,沒人會要,就先留在身邊。安頓好兄弟妹妹後,華爺就託人給自己說親。

很自然,華爺託人說媒,都沒訊兒。

到了華爺二十五歲那年,喇叭湖正值高產菱角的季節,灣裡一親戚,是蘄春長石人,帶來她鄰居,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專門到喇叭湖來吃菱角。喇叭湖隔長石有十幾里路,那時全靠腳走,顯得很遙遠,所以一般兒女開親,都不會選擇這麼遠,主要是小腳的母親們走女兒不方便。誰也沒想到,這個四十多歲的長石女人,也不知是否太愛吃喇叭湖的菱角了,主動提到要把她女兒說到這裡來。一聽這麼好的事,灣裡人積極張羅,就把華爺引到這個四十多歲女人面前。

四十多歲女人一見華爺就點頭同意了。讓灣裡人吃驚之餘,長輩們迅速支使華爺去買了五十斤菱角,挑著送到長石這個四十歲女人家裡,到了下年,華爺就把何娘娶進來了。

接進何娘後,灣裡才明白:中了那個四十歲女人陰謀詭計。何娘很苕,連飯都不會焐,家裡有多少米,她就煮多少。華爺脾氣燥,一面說,一面打,打得何娘在屋裡像鬼一樣叫。看不過眼的老人去拉扯,怪華爺送菱角到長石去,麼不看清楚,曉得是個站精子,你不答應不就算了。華爺眼睛往上一翻,氣吼吼地反問道:“我除了找她這樣的,哪個還看得中我!”華爺的話,讓灣裡人一陣唏噓。

好在第二年,何娘給華爺生了一兒子。小名叫毛頭,和我同歲。毛頭是冬天生的,聽母親說,毛頭生出來沒幾天,屎尿屙到身上,髒了衣服,何娘怕華爺回來看見打她,她提著赤身裸體的毛頭,直接去池塘裡洗。巧事,塘裡水冰得徹骨,毛頭居然也沒凍著,不見咳嗽發燒生病。還有,坐月子時,何娘吃麵,毛頭在一邊哭,她就塞一根麵條到毛頭嘴裡,毛頭咂巴咂吧地就吃了。辦滿月酒那天,灣裡人親眼看見一個月大的毛頭,順溜溜地就把一根筷子長的面,幾下就嗦進肚子裡去了。這件事,灣裡人看見不愛吃飯的小孩,就愛提起來說。

何娘在華爺的棍棒下,也漸漸學會做家務事了,與灣裡人也曉得和睦相處了,這也說明華爺在背後還是做了許多工作的。我母親一生在生產隊勞動都是一把好手,針線活在灣下女人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但她就是不會做米發粑。做米發粑用的酵母,是自家留制的,母親總是不會使用,不是來過了,就是沒發起來,米發粑總是不好吃。相之於母親,何娘做的米發粑特別鬆軟,又很泡。有回,母親不恥下問,專門請來何娘指導,何娘如此這般地教導母親,母親點頭稱是。何娘一走,母親自己一人在灶房生氣:“我還不如個站精子(不靈醒)。”往後,一般情況,母親是不會經易做米發粑的。

何娘這樣人,在灣裡不怎麼受大人待見,但我們小孩都特別喜歡何娘。趁著華爺不在家,何娘總是把她家裡東西焐給我們吃。在我印象最深的,華爺要是去水利了不在家了,何娘藉故怕,天還沒黑,就到灣裡找小孩給她做伴。那時灣裡的人,一家少也有三四個,多則七八上十個,晚上睡覺,在生產隊勞動了一天的大人,是摸黑是數人頭。有時數落了,也不奇怪,只要沒聽說湖裡淹死伢,不找,就認定跑到人家去睡了。

我們小時候,灣裡小孩,要是玩得好,就特別喜歡你到我家困一夜,我跑你家歇一晚。大人呢,也不會多管,見床上多了一孩子,也不會加床被子,你們愛怎麼睡就怎麼睡,只是要求晚上莫吵,大人要困醒,天亮要出工。那時候小孩特別自由,就是讀書的小孩,家長更歡迎你回家幫忙做農活,也不贊成你回家做作業。老師也是放養,很少有家庭作業,更不要求家長在作業上簽字,讀不讀得進書,真全憑你有沒有那讀書的天賦了。細哥,漢華哥,碗哥,是何娘必邀的晚上做伴對象。四五歲時,我有幸也被邀了一次,吃了晚飯後,就早早跑到何孃家裡。因為擔心母親來找我回去,我還讓何娘早點把大門關上 。關上了門,我才曉得,為什麼灣裡男孩女伢都那麼喜歡給何娘做伴了。

何娘為我們準備了好多吃的,有炒黃豆,有炒米泡,還有幹菱角,幹雞包(薏米)。吃過後,我們就上床困醒。何孃家的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何孃的三個小孩(桂連還沒出生),前來做伴的三個,加上何娘,七個,差不多是人挨人,肉貼肉。而且,何孃家只有一床被子,大人小孩共七個,蓋不到,你扯一下,我拉一下,好玩又好笑。訂好的被子往往被我們一夜就扯散了架,何娘也不怪我們。房子裡點著一盞煤油燈,剛剛被何娘下去吹熄了,我們在床上一聲聲驚叫害怕,何娘又忙下去重新點上。過一會,何娘問我們怕不怕了,我們說不怕了,何娘又下去吹熄煤油,我們等會再尖叫害怕……如此反覆,何娘也不燥,也覺得好玩,這是我們深愛給何娘晚上做伴的主要原因。

灣裡人睡覺都睡得早,聽到我們這一聲聲尖叫,有人起床跑到到何娘窗前罵,並警告何娘說:“你這個老何耿哈邪了,等癩痢回來了,看我跟他告狀不。”

何娘怕華爺打,就對我們說:“困醒,困醒。”

我剛準備好困醒,母親來敲何孃家門了。讓我覺得氣憤的是,她居然還抱來一床被子,硬要把我抱回去睡。試想想,灣裡這麼多小孩跟何娘做伴,就沒一個大人抱著被子來接他們回去,就我母親顯相,簡直讓我接受不了。她用帶來被子緾住我,不管我怎麼鬧,抱著我就出了何孃的家。我一邊在被子裡作反抗,一邊委屈地一路大叫著:“你就要我跟你困醒,你為麼事不要我跟何娘做伴?”關於這個記憶,一直都留在腦子,大了些,還被細姑譏笑過好幾回。

如今,灣裡好多人都走了。母親走了,華爺也走了,連年輕輕的大哥、細哥也走了。何娘與華爺生的四個孩子,二男二女,也去了一兒一女,還都是十幾歲時負氣喝農藥死的。母親在世時,要是看到何娘大碗吃飯、開懷大笑時,便常常說:“就這個站精子曉得想,換別個人,不死也只剩半條命。”死了兩個孩子,對華爺打擊很大。他不愛罵人了,後來連何娘也不罵了。

何娘剩下兩個孩子,就是老大毛頭和老四桂連。老大毛頭百事都好,成家立業,如今也兩個兒子,兩個孫子,大家小家都幸福。老四桂連,是何娘四個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也是灣下人較喜歡的一個。桂連自小嘴甜,人又勤快,初中畢業。二十歲出頭時,她卻得了一場怪病,人就變得神神道道的,後來嫁人了,說是好些了。但桂連走不得娘屋,一走娘屋,她的病就犯了。灣裡人說,桂連這病有可能是她瘋婆找了她。華爺在世時,就不敢要桂連走娘屋,桂連男人也不要桂連走娘屋。何娘雙眼不見,根本出不了門,她說有五六年都沒見到細女桂連了。聽起來讓人唏噓。

“那你不欠桂連呀。”我有時問何娘。

何娘搖頭說:“她不能回娘屋,回來就瘋了。”

何娘今年已經八十一歲,除了看不見世界,她身體健康,能吃能睡。華爺死後,就跟著兒子毛頭住在一起,也算晚年幸福。

何娘一生不想事,也不知道去想事。

可能就是她不會想事,她才把生活過得如此超然吧?!

願何娘康健,對於她來說,這可能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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