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淡影》:從外部視角,看日本戰後的集體創傷與自我欺騙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爆冷,評委會將這項殊榮頒給了名不見經傳的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自此這個名字便開始進入到大眾視野。


《遠山淡影》:從外部視角,看日本戰後的集體創傷與自我欺騙


自童年時代跟隨家人定居英國,到第一本小說《遠山淡影》的出版,石黑一雄已經在英國生活了近20年。不過,生於日本,卻對現代日本一無所知;長在英國,卻因日本背景,被隔離在英國主流社會之外。這樣的人生經歷令他陷入到一種邊緣化文學身份的困境當中。不過,這也為他提供了另一條更為廣闊的道路:以國際視野寫作的石黑一雄,他的作品“不關注特定國家、民族的災難,而試圖探討變革中人們內心的感受”。

《遠山淡影》中,石黑一雄以一位移民英國的日本女性悅子的視角,回憶了曾經在日本長崎的生活。小說有意模糊了現實與記憶的界限,使故事的真實性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石黑一雄對此解釋說,“我喜歡回憶,是因為回憶是我們審視自己生活的過濾器。回憶模糊不清,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

就本書而言,這種“自我欺騙”主要包括兩方面:其一是整個故事是由悅子的記憶碎片拼接而成,某些片段的真實性有待商榷;其二是故事中的人物都戴著或真或假的人格面具與人交往。人物的多重人格交織在一起,各自掩飾著自己內心的負罪感。

而這種集體負罪感的來源,書中也有交代:日本戰敗。


《遠山淡影》:從外部視角,看日本戰後的集體創傷與自我欺騙


本書即是石黑一雄對日本戰後恢復的影射之作。

一、 悅子與佐知子:自欺的雙重鏡像

小說一開始就表明,悅子現在生活在英國,有一個女兒叫妮基,還有一個女兒叫景子。妮基是她與英國丈夫生的女兒,性格和思想是地地道道的英國人。景子則是她從日本帶來的女兒。與妮基完全相反,景子性格孤僻,總是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把所有人都隔絕出去。

“她沒有朋友,也不許我們其他人進她的房間。吃飯時,我把她的盤子留在廚房裡,她會下來拿,然後又把自己鎖起來。……當她偶爾心血來潮冒險到客廳裡來時,大家都很緊張。她每次出來無一例外地都是以爭吵收場,不是和妮基吵,就是和我丈夫吵架。”

顯然,景子與這裡的生活格格不入,她尤其討厭與自己最親近的兩個英國人——繼父與妹妹。

在這種身心折磨下,景子最終獨自一人前往曼徹斯特,並於一家公寓裡自殺。發現她的人是房東。

然而,悅子對女兒的死並沒有太多感慨,也沒有解釋她為什麼會自殺,而是開始回憶起自己尚未離開家鄉日本長崎時的往事來。

在這段回憶中,悅子主要講述了她與佐知子交往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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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憶裡的佐知子和萬里子

佐知子是一個從東京來的女人,帶著女兒萬里子住在一個小破屋裡。她的其他家人都在戰火中喪生,只有一個伯父和堂姐還在世。可是佐知子並不願意住在伯父家,雖然那裡裝潢精緻,條件更好,更符合佐知子的要求,但她覺得那裡“安靜得像一座墳墓”。本著對女兒好的信條,她決定跟美國人弗蘭克去往美國,“過穩定、體面得生活”。佐知子認為,“日本不適合女孩子成長。在這裡她能有什麼指望呢?”“萬里子在美國會過得很好的……那裡更適合孩子得成長。在那裡她得機會更多,在美國女人得生活要好得多。”“我是個母親,我女兒得利益是第一位得。”

雖然佐知子聲稱去美國全是為了女兒,但是從上下文來看,事實好像並非如此。甚至,她完全不是一位稱職的母親。

在東京時,她們曾目睹一位懷孕的女性於戰火中喪生,這個畫面一度成為萬里子心中的陰影。搬到長崎後,她依然反覆出現幻覺,見到了這個女人。可是佐知子的反應呢?她並不把這當成一回事,當悅子告訴她萬里子失蹤時,她的回覆是“你瞧,我現在忙得很,我得到城裡去”。

這位聲稱將女兒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母親,去城裡的目的只有一個:找弗蘭克。

弗蘭克真能幫她實現美國夢嗎?顯然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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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知子心裡也清楚,弗蘭克總能在他們即將出發去美國時花光她所有積蓄,或者說,弗蘭克每次缺錢時,就會以這個理由騙光佐知子的錢。但是對於佐知子來說,弗蘭克時她離開日本的唯一救命稻草。她為了這個夢想,甚至去旅館做女傭——這與前文講到她原本生活優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是他把錢全喝光了。那麼多個星期,我跪在地上擦地板。這次他又來了,和一文不值的酒吧女郎泡在酒吧裡”。

萬里子也很厭惡這個美國人,說他“喝自己的尿”“像豬一樣撒尿”。

但佐知子一次次地自欺,聲稱女兒利益是第一位的、妄想弗蘭克會帶她去美國。

可是,究竟是什麼讓她這麼厭惡留在日本呢?

佐知子提起她的童年。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歐洲和美國,因此去美國便曾影視明星便成了她的夢想。爸爸告訴她,要是她學好了英語,就很容易成為一個女商人。為了這個目標,佐知子努力學習英語。可是這個夢想在她嫁人後卻破滅了。“我丈夫不准我繼續學,他讓我把那本書扔掉”“我丈夫就是這樣,嚴厲、愛國,卻從不體諒人。但是他家庭出身好,我父母覺得門當戶對”。

可是戰爭毀滅了這一切,也還給佐知子自由。她近乎報復性地想要利用女兒完成年輕時的夢想,她為女兒畫出的美好藍圖,恰實際是自己年輕時嚮往的。

2. 回憶裡的悅子

悅子是一個與佐知子完全不同的女人。她的家人也在戰火中喪生,丈夫一家成了她最後的親人。她現在是一個本本分分的家庭婦女,負責丈夫每日的生活起居,空閒時候交一兩個朋友。儼然一副歲月靜好的生活圖景。

但是很多細節都暴露了這只是悅子的假象。懷孕後,悅子曾與藤原太太有過一次交談。

藤原太太:“悅子,你今天很累的樣子。”

悅子:“我想是很累。大概是懷孕的緣故。”

藤原太太:“是啊,自然。但我是說你好像不太開心。”

悅子滿口否認:“才沒有呢。我只是有點累,我沒有比現在更開心的了。”

也許這個時候她還很樂於生活在自己構想的美好生活中,但佐知子的到來對她的衝擊不可謂不大。她敢於追求自己的夢想,不因為伯父家生活條件好就寄人籬下。

反觀悅子,在丈夫面前完全就是一個工具人。丈夫的一個眼神便足以令她恐懼,不過很多時候,丈夫並不會注意到她。她是公公緒方先生定下的兒媳,兩人相處也似乎更加愉快。

一次,緒方先生央求兒媳為他拉小提琴,可是悅子怎麼都想不起來小提琴怎麼拉。緒方調笑她,“你以前是那麼喜歡。我還記得以前你三更半夜拉琴,把全家都吵醒了”。

悅子婚前居然是這樣的?緒方先生又提到,“當時你終於要成為我的媳婦時,你對我說還有一件事,你不會住在一所門口沒有杜鵑花的房子裡。要是我不種杜鵑花,整件事就告吹”。

悅子本人也很驚訝,居然有這樣的事?婚前的她竟然這麼大膽,與婚後的她判若兩人。

婚前的悅子與佐知子的形象,忽然有了重合。當她一次次勸佐知子不要放任女兒不管、不要跟不靠譜的美國人離開日本時,佐知子徹底戳破了她“美好生活”的謊言——


《遠山淡影》:從外部視角,看日本戰後的集體創傷與自我欺騙


悅子曾一次次說“我清楚地記得”,後來又說“記憶是模糊的”。正是這點,暴露了悅子的一些秘密。她說,“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而在回憶中,她那時還沒有孩子,坐纜車的是佐知子和萬里子。接著她又說,“我離開日本的動機是正當的,而且我知道我時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這句話恰恰是佐知子一直對她說的。究竟是她步了佐知子的後路,也離開了日本,還是她其實就是佐知子,而自殺的景子正是那個存在心理問題卻被母親視而不見的萬里子?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書中開頭與結尾兩次提到,悅子夢見一個盪鞦韆的女孩,第一次她看到她就是萬里子。於是引起了她回憶過往。然而結尾處她又更正,那個女孩正是景子。

悅子實則是在回憶裡虛構了佐知子這個人物,借用他人的故事講述自己的遭遇,從而逃避內心的痛苦,迴避女兒自殺的根源是自己。

石黑一雄進一步解釋說:某個人覺得自己的經歷太痛苦或不堪,無法啟口,於是借別人的故事來講自己的故事。

所以說,悅子在現實和回憶裡均採取了自欺的方式讓自己免受苦痛。現實中她強調是女兒性格孤僻、她也沒有辦法,所以女兒自殺;回憶裡,佐知子也無視女兒的心理問題,認為那不過是小孩子鬧情緒,一意孤行帶她去美國。由此構成了一個自欺的雙重鏡像。

二、日本戰後的集體創傷,及其引發的的自欺與救贖

《遠山淡影》這本書並未直接講戰爭的慘烈,而是用戰後重建這個過程講日本國民對戰爭的態度,以及對本國精神文化的反思,由此萌芽出煥然一新的日本社會圖景。

每個人都在這場戰爭中遭遇了失去親人、家園被毀,但每個人的態度又都是不同的。悅子成為家庭主婦,佐知子決意離開日本,緒方先生懷念過去的好生活,松田重夫猛烈批判戰前的計劃及其附庸,藤原太太主張向前看。

這些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身份的人,幾乎代表了日本整個國民對戰爭失敗的反應,有人因為過於痛苦,陷入了與悅子一樣的自欺,也有人主張積極向前看。正如佐知子的表姐安子所說,不向前看,廢墟怎樣能變成如今的高樓與公園呢?

1. 緒方先生:信奉愛國主義的老教師

緒方先生是悅子的公公,代表了老一輩日本人對這場戰爭及本國精神文化的態度。

戰前,他是學校裡的老師,一輩子都在教育年輕人。後來,美國人來了,把整個教育體系都給粉碎了。在緒方先生看來,“現在的學校太奇怪了。而且很多東西都不教了。現在的孩子離開學校時對自己國家的歷史一無所知”。

緒方先生所說的“自己國家的歷史”後文也有解釋,悅子得丈夫二郎說,“以前老師教過神是怎樣創造日本的。我們這個民族是多麼的神聖和至高無上。我們得把課本一個字、一個字地背下來”。二郎管這樣的行為為“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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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讀者的我們,很容易看出其中的問題,緒方先生則推崇之至。

可是他並沒有注意到這場戰爭對國民精神的衝擊,他依然活在國家自己的信仰多麼正確的自欺當中,完全無視當下社會和年輕人如何批判他們當年的所作所為。

2. 松田重夫:猛烈批判過去的知識分子

松田重夫是一個踴躍參與社會活動與新長崎建設的年輕人,他在報紙上發文批判以緒方先生為代表的老一輩教師,說他們“戰爭結束後就該被解僱了”,這一行沒了他們真是慶幸。

緒方先生對此給予了“寬容”,並找他當面討論這個問題。

松田重夫將教育歸結為日本戰敗、遭遇重創的根本原因,“您那個時候,老師教給日本的孩子們可怕的東西。他們學到的是最具破壞力的謊言。老師教他們不能看、不能問。”“您的精力用在了不對的地方,罪惡的地方。”

緒方先生並不以為然,甚至在對方恨恨地擺出事實證據,並不願意繼續與他討論下去時,他依然沒有意識到自己該反思歷史,反思自己過去的行為了。僅僅是感嘆了一句“多麼自信的年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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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田重夫的存在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這座表面上歲月靜好的城市,揭開了傷痛與難以啟齒並存的歷史;他也是這座城市的中堅力量,代表了美式思想影響下的新一代日本人。

3. 藤原太太:主張向前看的中年人

戰前,藤原太太的丈夫是長崎的重要人物,他們一起孕育了五個孩子。可是炸彈要了丈夫和四個孩子的命,如今她身邊只有一個大兒子。不過,藤原太太沒有逃避傷痛,她不再懷念過去,而是主張向前看。

如今的藤原太太經營著一家麵館,雖然沒有以前的日子滋潤。但如同這座恢復中的城市一樣,藤原太太的生活也在慢慢變好。往後,她希望自己的兒子重新娶妻組建家庭,過安穩富足的生活。

藤原太太的樂觀與“向前看”的態度,正是當時日本國民對這場戰爭的普遍態度,也是他們的自我救贖之道。

三、國際視野下石黑一雄的日本寫作

石黑一雄的特殊經歷令他的作品獨樹一幟,他的寫作背景可以放置在英國,也可以放在日本,或者中國。

對他來說,背景的寫作,並非是為了重現某一段歷史,或者對此進行討論,他最終的核心還是講“人”。將人放置在那樣一個環境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作為一個作家,我更關心的人人們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而不是實際發生了什麼。”

他希望通過扭曲的回憶所反映的東西幫助人們窺探這個世界:為什麼他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可信度有多少?他對這件事是什麼感覺?

不只《遠山淡影》這本書,石黑一雄的其他作品如《浮世畫家》《上海孤兒》等也運用了回憶敘事的手法,呈現出一種亦真亦假的模糊感。

所以,石黑一雄筆下主人公的回憶,不能全信,需要帶著批判的眼光二次閱讀。《遠山淡影》便是如此,自欺從一開始就在發生,如果只當它是個觸發內容核心的機關,就要錯過很多信息點了。

而且,直到結束,作者也沒有給出景子自殺的直接原因,以及她自殺前平靜還是掙扎的情緒。但通篇看完,我們便了解了,促使景子自殺的是她的母親,是促使她母親做出錯誤選擇的,是對祖國的厭惡,而她之所以這麼厭惡,是有諸多歷史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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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到這裡還沒有結束,書中暴露出悅子在英國的生活並不幸福這一事實,這裡與日本的文化完全不同,悅子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小說到這裡就結束了。不過我們也許還應該深入思考:移民生活不如意的究竟是悅子,還是石黑一雄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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