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幹尋遊記——安德里奇的薩拉熱窩

從貝爾格萊德開車到薩拉熱窩,竟然用了十個小時。

塞爾維亞幾乎是無險可守的平原,隨後幾乎是一躍進入波斯尼亞與黑塞哥維納的山區,沿著盤山路行駛,越到高處越是寒冷,有很長的一段路風雪交加,能見度幾乎為零。

忽然間,一切又豁然開朗,夜色中薩拉熱窩的燈光璀璨,從高處一覽無餘。

對我這一代人而言,“薩拉熱窩”是持續出現的名詞,而它每一次出現幾乎都伴隨著戰爭,另一個名詞則是“耶路撒冷”,但我想不出薩拉熱窩和“熱”有什麼關係,三月初春,這裡顯然比貝爾格萊德寒冷。

一夜好眠之後,我被教堂與寺廟不同的聲音喚醒,走到位於樓頂的陽臺,被眼前的景色所驚歎。

薩拉熱窩就像是一個碗,住宅層層疊疊的依山而建,很像是更規則的、並且是圓形的重慶,而我住在離碗底——也就是老城中心很近的地方,山勢剛開始起伏。

我所住的住宅區旁邊有一個墓地,這在中國人而言事關風水,但是放眼望去,整個老城區各處都有這類或大或小的一塊一塊的墓地, 想要避開幾乎不可能。

過了一會,我無意中看到一塊墓碑上的字跡,它的主人只有19歲,再看另外一個,同樣很年輕,猛然驚覺,這塊墓地中長眠的人,全都死於1992——1995年間。

身後走過一個免費的徒步城市旅行團,四十歲左右的導遊在向幾位年輕的英國學生介紹:“這一塊墓地中埋葬著薩拉熱窩的軍人,當時就是他們在保護這裡。。。”

就這樣與慘烈的戰爭不期而遇。

我坐纜車去了山頂,票價把本地人和旅行者區分開來,站在山上舉目遠眺,地勢如此險要,瓦爾特當年是如何包圍薩拉熱窩,真是不可思議。

放眼望去,那些白色的墓地,瘦長的墓碑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白色的蠟燭安靜的佇立在那裡。

巴爾幹尋遊記——安德里奇的薩拉熱窩

從人種上定義,生活在巴爾幹半島的南部斯拉夫人是一個種族無疑,然而這裡千百年來都是列強與信仰的必爭之地,所以,同一人種因為信仰不同又成為了不同的族群。

有時候,這些不同是可以被忽略掉的,人們只是共同生活的鄰居、朋友、同事,或者是搭乘同一輛公交車上下班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除非特殊的時刻,沒人會太在意這種不同,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不過,當特殊時刻到來之時,這種不同便會被演繹成為最可怕的紛擾。

這些巴爾幹半島上的南部斯拉夫人曾經雄心勃勃的想要忽略掉所有不同,建立一個更好更強更大的南部斯拉夫人的民族國家,以抵抗掠奪,並一度在鐵托的領導下成為最富裕也最開放的共產主義國家。

然而在鐵托死後,這個聯邦開始逐漸分崩離析,並最終轟然解體。

我屬於相當討厭主張狹隘主體民族優先論的那類人,民族融合本來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優先論必將導致後患無窮。

曾幾何時,前蘇聯是所有同類國家民族政策的範本,幾乎都經歷過它走過的輪迴。

第一,是強制性的融合,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消除人類的個體屬性和全部差異,最終導致了矛盾的激化和仇恨的產生;

第二,前一條路走不通,又開始人為的強調個體和族群的差異,強調他們身上的特質,甚至人為製造出了一些原先並不存在的族裔。並且,在族群和解的過程中,令主體民族做出犧牲,卻導致了仇恨並未消失,而主體民族卻怨聲載道,最終是民族情感的斷裂;

最後,前兩種錯誤的嘗試之後,僅剩下最後一條路可走,那便是強力壓制,但如若強力受到削弱或無法繼續維持,分崩離析就是最後的結局。

前南斯拉夫也曾經歷過類似的輪迴。

在鐵托死後,留下的輪流坐莊模式必將導致中央集權的削弱,各個族群為了自身的利益,分裂幾乎是必然的結局。

在民族和信仰成分最為複雜的波黑,矛盾最為激烈。

信仰天主教的克羅地亞人心向著歐洲,想要與塞黑合併,但只想要一個自治能力更強大的鬆散聯邦;信仰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心向著俄國,想要與塞黑組建一箇中央權力更大的小南斯拉夫;穆族人的心則向著土耳其,他們想要獨立。

其實,這三種主要的族群無法區分誰才是主體民族,畢竟體量在這裡,近40%的塞族人和60%的克族人+穆族人在人口數量上差距並不大。

然而,如果要與塞黑組建成為一個新國家,塞族人在人數上的確是佔了很大優勢,這也是他們的目的之一——大塞爾維亞主義。

於是,談不攏的三方人最終沒有選擇繼續在談判桌上討論,而是直接撕破了臉,波黑內戰爆發了。

說是內戰,事實上背後總有所謂母國的影子,繼承了前南斯拉夫軍隊遺產的前南聯盟給予了波黑塞族軍隊大力支持,雖然人數並不是最多的,但是在武器裝備上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塞族人將人數稍佔優勢的克族+穆族聯軍死死包圍並僅僅壓制,差一點就要獲得成功了。

巴爾幹尋遊記——安德里奇的薩拉熱窩

差的這一點就是西方的介入。

長達數年的內戰與圍困,導致了大量平民死傷與難民,西方調停無果,眼見塞族即將要成功之際,西方直接為克穆聯軍提供了支援,並對支持塞族武裝的塞黑開始了轟炸,米洛舍維奇在壓力之下停止了對塞族武裝的支援,克穆聯軍開始反攻。

民族主義在這樣的時刻成為最廉價的精神養分,也滋養了仇恨。西方介入導致的屈辱感,讓塞族武裝變得越發的暴戾和殘忍,變本加厲的作用在穆族身上,狙擊手隨意射殺出現在視野範圍內出現的平民,以及針對男人的大屠殺。

在稱呼上可見波黑民族成分的複雜,“波黑人”泛指生活在波斯尼亞與黑塞哥維納的所有族群,而“波斯尼亞人”則特指穆族人。

他們告訴我,時至今日,他們只是不說,但是那些東西仍舊放在心裡。

他們還說,那些西方人其實根本就不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後一句話值得玩味。

出於自身立場的原因,對於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人們必將有屬於其自身的解讀,譬如說,其中一種解讀便是不贊同西方選擇性的強調人權與道德指摘,任意的忽略掉一個國家的主權並強行干涉。

然而無論我的解讀是如何,第一次直面慘烈的戰爭內容,任然深受震撼。

其實,並不是只放在心裡,薩拉熱窩有很多座博物館,字字血淚控訴著內戰帶來的傷害與殘忍,那些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某個受難者——譬如剛好被法國記者鏡頭捕捉到的在街頭玩足球,並隨後死於塞族狙擊手槍下的小男孩,當他們的際遇與現實中的街道和生活融為一體,不得不讓人陷入理智與情感的糾結與震撼。

我在狙擊手小巷之中,看著牆上留下的巨大的彈孔,在博物館中看著地圖上標示出的波斯尼亞人唯一可以逃離的難民之路,這畢竟是苦難啊。

不過,在另一邊。

內戰結束的13年之後,蓄著大鬍子的前波黑塞族領導人卡拉季奇在貝爾格萊德的一個公交車站被捕,隨後被移交至海牙的國際法庭。

在長達13年的時間裡,他一直以一個心理醫生及專欄作者的身份為偽裝生活著。

況且,時至今日,即便不會公然談論太多,他仍然是波黑塞族人的英雄,甚至是所有塞爾維亞人的英雄。

波黑境內的各個族群,即便已經歸於平靜,但老死不相往來了。

另一位被指對穆族人犯下戰爭罪行的克族將軍普拉亞克,則在前不久的戰犯庭審下,當著全世界的面拒絕承認罪行,並喝下了毒藥自盡,而克羅地亞人則同樣對其哀悼。

所以,究竟是否是如此?其他人根本就不瞭解這裡發生了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在安德里奇的“波斯尼亞三部曲”之中的《薩拉熱窩女人》,從普通人生活的視角,講述了這種微妙而糾葛漫長的關係。

自慷慨而正直的父親死後,女兒拉伊卡打定主意不再重蹈父親的覆轍,選擇一種完全相反的方式生活,幾乎比葛朗臺更為吝嗇苛刻。

當局勢不穩定時,她成為了那種在現實生活中並不難見的商人——我只想好好賺錢,不想過問政治。拉伊卡缺乏對時局的敏銳度,並且非常固執,認為自己應該更多把握機會,無視自身的民族和政治屬性,她果斷的與塞爾維亞人的身份劃清了界限,最終導致自己兩頭不靠岸,無法繼續在薩拉熱窩生活下去。

信仰、種族、民族主義,對於人類的裹挾由來已久,所有的現在都是由過去決定的,悠長的歷史與文化,塑造了人類當下的生活方式,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巴爾幹尋遊記——安德里奇的薩拉熱窩

這是薩拉熱窩的璀璨夜景。

我站在這裡與當地的朋友聊天,他教我煮“波斯尼亞咖啡”,與土耳其咖啡非常像,濃稠的黑黑的咖啡渣,舔一口糖,再喝一口咖啡,最後得用清水漱漱口。

“我出生於內戰時,但我不覺得自己是倖存者,人們不願意談論,但它仍在心裡。”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的,過去了近三十年,它仍在這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