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味書屋丨物本無情,物皆有情

九味書屋丨物本無情,物皆有情

馮驥才最新散文集《世間生活》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輯錄馮先生六十餘篇生活散文。這些散文,文風優雅,內涵廣博,情感深沉動人。願我們在閱盡世間生活的風雨後,從馮先生的智慧和感悟中獲得啟迪,收穫自己生活的恬淡幸福。

九味書屋丨物本無情,物皆有情
九味書屋丨物本無情,物皆有情

往事如“煙”——馮驥才

00:00 / -

《往事如“煙”》 文丨馮驥才 主播丨小可

從家族史的意義上說,抽菸沒有遺傳。雖然我父親抽菸,我也抽過煙,但在煙上我們沒有基因關係。我曾經大抽其煙,我兒子卻絕不沾煙,兒子堅定地認為不抽菸是一種文明。

看來個人的煙史是一段絕對屬於自己的人生故事,而且在開始成為菸民時,就像好小說那樣,各自都有一個“非凡”的開頭。

記得上小學時,我做肺部的X光透視檢查。醫生一看我肺部的影像,竟然朝我瞪大了雙眼,那神氣好像發現了奇蹟。他對我說:“你的肺簡直跟玻璃的一樣,太乾淨、太透亮了。記住,孩子,長大後絕對不要吸菸!”

可是,後來步入艱難的社會。我必須為一家塑料印刷的小作坊跑業務,天天像沿街乞討一樣,鑽進一家家工廠去尋找活路,而接洽業務,打開局面,與對方溝通,先要敬上一支菸。最初我敬上煙時,只是看著對方抽,自己不抽。這樣倒有些尷尬。敬菸成了生硬的“送禮”。

於是,我便硬著頭皮開始了抽菸的生涯。應該說,我抽菸完全是被迫的。兒時,那位醫生叮囑我的話,那句金玉良言,我至今未忘。但生活的警句常常被生活本身擊碎。因為,現實總是至高無上的,甚至還會叫真理甘敗下風。

當然,說起我對生活嚴酷性的體驗,這還只是九牛一毛!我至今記得父親捱整時,總躲在屋角不停地抽菸。那個濃煙包裹著他一動不動的蜷曲的身影,是我見到過的世間最愁苦的形象。煙,到底是消解了還是加重了他的憂愁和抑鬱呢?

人們的煙癮又是從何而來?煙癮來自煙的魅力。我看煙的魅力,就是在你把一支雪白和嶄新的菸捲從煙盒抽出來,性感地夾在唇間,點上,然後深深地將霧化了的帶著刺激性香味的菸絲吸入身體而略感精神一爽的那一刻,即抽第一口煙的那一刻。隨後,便是這吸菸動作的不斷重複,而煙的魅力在這不斷重複的吸菸中消失。

其實,世界上大部分事物的魅力,都在這最初接觸的那一刻。我們總想去再感受一下那一刻,於是就有了癮。所以說,煙癮就是不斷燃起的“抽上一口”——也就是第一口煙的欲求。這第一口之後再吸下去,就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習慣性的行為。

我的一位好友張賢亮深諳此理,所以他每次點上煙,抽上兩三口,就把煙按死在菸缸裡。有人說,他才是最懂得抽菸的。他抽菸一如賞煙,並說他是“最高品位的菸民”,但也有人說,這第一口所受尼古丁的傷害最大,最具衝擊性。所以,笑稱他是“自殘意識最清醒的煙鬼”。

不管怎麼樣,煙最終留給我們的是發黃的牙齒,燻黑的肺,還有,難以謝絕的煙癮本身。

父親抽了一輩子煙。抽得夠兇。他年輕時最愛抽英國老牌的“紅光”,後來專抽“恆大”。他生活費很少的時候,他還是要擠出錢來,抽一種軍綠色封皮的最廉價的“戰鬥牌”紙菸。如果偶爾得到一支“墨菊”、“牡丹”便像今天中了彩那樣,立刻眉開眼笑。這煙一直抽得他晚年患“肺氣腫”,肺葉都成了筒形,呼吸很費力,才把煙扔掉。

十多年前,我抽得也兇,尤其是寫作中。我住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寫長篇時,四五個作家擠在一間屋裡,連寫作帶睡覺。我們全抽菸,天天把小屋抽成一片雲海。灰白色厚厚的雲層靜靜地浮在屋子中間。

菸民之間全是有福同享。一人有煙大家抽,抽完這人抽那人。全抽完了,就趴在地上找菸頭。湊幾個菸頭,剝出菸絲,撕一條稿紙捲上,又成了一支菸。可有時晚上躺下來,忽然害怕桌上煙火未熄,犯起了神經質,爬起來左查看右查看,還不放心,索性把新寫的稿紙拿到枕邊,怕把自己的心血燒掉了。

菸民做到這個份兒上,後來戒菸的過程必然十分艱難。單用意志遠遠不夠,還得使出各種辦法對付自己。比方,一方面我在面前故意擺一盒煙,用激將法來捶打自己的意志;一方面在煙癮上來時,又不得不把一支不裝菸絲的空菸斗叼在嘴上。就好像在戒奶的孩子嘴裡塞上一個奶嘴一樣,致使來訪的朋友們哈哈大笑。

只有在戒菸的時候,才會感受到煙的厲害。最厲害的事物是一種看不見的習慣。從生活習慣到思想習慣全是如此。這一點也是我在小說《三寸金蓮》中“放足”那部分著意寫的。

如今我已經戒菸十年有餘。屋內煙消雲散,一片清明,空氣裡只有觀音竹細密的小葉散出的優雅而高逸的氣息。至於架上的書,歷史的界線更顯分明:凡是發黃的書脊,全是我吸菸時代就立在書架上的;此後來者,則一律鮮明奪目,毫無汙染。

今天,寫作時不再吸菸,思維一樣靈動如水,活潑而光亮。往往看到電視片中出現一位奮筆寫作的作家,一邊皺眉深思,一邊吞雲吐霧,我會啞然失笑,並慶幸自己已然和這種糟糕的樣子永久地告別了。

一個邊兒磨毛的皮煙盒,一個老式的有機玻璃菸嘴,陳放在我的玻璃櫃裡。這是我生命的文物。但在它們成為文物之後,所證實的不僅僅是我做過菸民的履歷。它還會忽然鮮活地把昨天生活的某一個畫面喚醒,就像我上邊描述的那種種的細節和種種的滋味。

去年,我去北歐。在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的一個小煙攤前,忽見一個圓形紅色的形象。我馬上認出這是父親半個世紀前常抽的那種英國名牌煙“紅光”。

一種十分特別和久違的親切感擁到我的身上。我馬上買了一盒。回到天津後,在父親祭日那天,用一束淡雅的花襯托著,將它放在父親的墓前。那一瞬竟叫我感到了父親在世一般的音容,很生動,很貼近。

這真是奇妙的事!雖然我明明知道這煙曾經有害於父親的身體,在父親活著的時候,我希望徹底地扔掉它。但在父親離去後,我為什麼又把它十分珍惜地自萬里之外捧了回來?

我明白了,這煙其實早已經是父親生命的一部分。從屬於生命的事物,一定會永遠地記憶著生命的內容,特別是在生命消失之後。

物本無情,物皆有情。

九味書屋丨物本無情,物皆有情

來源:貴州廣播電視臺

聲明:本文已註明轉載出處,如有侵權請聯繫我們刪除!聯繫郵箱:[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