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農村網今天起將連載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

陝西農村網今天起將連載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

長篇小說《天藏》

為繁榮陝西鄉土文學鼓與呼

——寫在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連載之前的話

陝西農村網今天起將連載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

  陝西農村報副社長、陝西農村網總編吳武剛

  為了落實習近平總書記增強文化自信、繁榮文學創作的指示精神,陝西農村報社長、總編、陝西農村網站長焦永興要求陝西農村網與時俱進,進一步做好陝西鄉土文學的宣傳和推介工作。據此,陝西農村網在辦好鄉土作家欄目的同時,將精心打造陝西鄉土文學作品連載欄目。

  2016年5月,陝西農村報原執行總編、後任《陝西文學》雜誌副主編的李印功的處女作長篇小說《胭脂嶺》被陝西旅遊出版社正式出版以後,陝西農村網在第一時間予以連載,點擊率居高不下,引起了較大的社會反響。2017年,《胭脂嶺》被推薦參加陝西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圖書獎,在參評的36部作品中,闖過初評關,躋身於14部複評作品中。雖則最後沒有獲過得圖書獎,但已實屬不易。我們感到自豪的是在第一時間給農民朋友送上了一部他們喜愛的文學作品。

  我們今天要連載的是另一部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天藏》。

  《天藏》的作者關中牛(原名謝天祥)和初闖文壇的李印功有所不同。他是陳忠實、賈平凹、肖雲儒大加讚賞的馳騁文壇的著名作家,是渭南市作協副主席兼小說創作委員會主任,作品曾多次在全國全省獲獎。

  《天藏》在更高層面上、更廣闊的歷史空間描寫農村。作品內涵豐富,情節生動,語言鮮活,是一部很有特色的作品。希望農民朋友喜歡。

  同時歡迎有識之士和熱心朋友,為我們辦好陝西鄉土文學欄目出謀劃策,推薦佳作。謝謝大家!

陝西農村網今天起將連載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

  《天藏》作者關中牛簡介

  關中牛,身份證姓名謝天祥。陝西合陽人,農家子弟,軍旅出身。1957年2月生人,1976年2月入伍。1980年在《飛天》發表短篇小說處女作,筆耕不輟40餘年。入伍後在蘭州軍區陸軍第19軍步兵55師防化連服役,擔任噴火手、連隊飼養員;1978年10月調入21集團軍坦克12師46團汽車連擔任文書、政治處通訊報道員;1984年軍區破格提幹任政治部文化幹事、46團汽車連指導員、師戰士演出隊隊長;1992年4月調入47集團軍擔任139師政治部俱樂部主任、師坦克團副政委;1998年調入蘭州軍區政治部擔任創作員、兼任軍區政治部戰鬥話劇團副政委。服役期間創作舞臺作品數百萬字數,發表中短篇小說17篇;獲軍區以上獎勵40餘次,個人兩次榮獲三等功證章。2000年10月轉業,擔任渭南市總工會機關工會主席。後自主給市委組織部申請辭職,潛心創作。2006年出版長篇小說《半閣城》,獲渭南市“五個一”工程獎。2012年百萬字數二版《半閣城》選入太白出版社“西風烈”工程出版,獲渭南市第二屆“杜鵬程文學獎”。2014年應陝西文化廳和陝西考古研究院之邀,簽約創作長篇報告文學《叩訪遠古的村莊》,由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榮等當年全國院校出版社好書榜。2017年6月,長篇小說《天藏》選入太白文藝社“千年秦商”項目出版。本人現任陝西省編劇協會理事、渭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小說創作指導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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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牛:樹上的鳥兒(隨筆)

  女兒的小家安在成都三聖花鄉。這一隅白天晴朗、入夜落雨的世外仙境,黎明時分的五點來鍾,就會有隻可愛的鳥兒在窗外枝頭噍噍地叫。一天,噍噍不知忙著幹啥去了,來了個嚦嚦。站在枝頭很陰柔地嚦嚦了半天,這倒讓我心裡很是掛牽那個常來常往的噍噍。第二天黎明,噍噍和嚦嚦相約著來了,像相互責備,又像是在客人面前邀寵,一個叫了,一個接著又叫,直到天色大亮,它們看到窗前的光頭佬關掉電腦倒頭大睡起來,才結伴飛著尋蟲兒去了。

  時至今日,半年有餘。這對小鳥活像老連隊最後一班喊炊事員捅火做早飯的哨兵,每日那個時分都會來到窗前鳴叫一番。遺憾的是,在黎明前的朦朧裡,我一直沒能看見過噍噍和嚦嚦小夫妻長啥樣兒。只是在心裡臆想,它們一定是一對兒好看的鳥兒。男的大約就是陳道明,女的跟鞏俐應當長得一個模子吧。這對小精靈,可能也在不住嘀咕,這個光頭佬整夜樂此不疲地在電腦前咔咔地搗鼓,不知打出那一行行模稜兩可的方塊字,能換來蟲兒吃不?

  沒辦法。大半輩子了,老牛就這習慣。吃過晚飯到午夜兩點都不曾安然入睡,堅持著鬧自己喜歡的文字營生。因了前兩部書,熬夜熬得腦袋有點小轉向,見了市長也胡亂拍肩膀稱兄道弟,這才改成白天碼字,夜來睡覺。去年秋天,這個良好習慣又不得不迴歸原始。這個中途變故,皆因女兒的小家平添了一個白胖可愛的小人兒。牛爺無意中成了一個十分幸福的姥爺。眼下,年輕人都歡迎孩子他外婆到他們小家擔任保姆一職,謂之肥水不流外人田。殊不知,稍有點檔次的保姆,身邊少不得廝跟個遞尿片子的助手。於是,牛爺被當做常隨答應跟著一路來到巴蜀之地混飯。

  給人當爺爺,應當說是男人一生的終極目標。打遍天下,看慣了各類嘴臉。陡然面對一張對你笑嘻嘻的小臉兒,且不討嫌你的頭頂頭髮多與少、臉上褶子深與淺、說話會不會撇腔、衣著有沒有煙臭,揚著小手只跟你親個沒完,擱誰也會抑制不住心頭那份不時泛起的活人的驕傲。於是,你就有了起早貪黑再掙點小錢,好給乖孫子買糖糖吃的衝動。

  提到碼字掙錢這檔子令人羞澀的事體,親口提說本來就不容易,實施起來那就更難。陝西出版集團的副總編黨曉絨女士,跟老牛是隔溝相望的鄉黨。在編校《半閣城》的一年半時間裡,她和申亞妮小姐為這部百萬字數的拙作傾注了大量心血。於是,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為了讓對金錢的認識仍處於懵懂中的老牛早日嚐到點賺錢的樂趣,書稿付梓之後,她說為了讓鄉黨也掙點小錢,在考古研究院給攬了件輕省活兒,去為石興邦老先生編著一本個人口述。有誰知道,命題作文如同高考,加之師大出版社的那個郭永新社長在屁股後邊整天跟個催命鬼似的索稿,那種忙活更要人命。一年時間,《叩訪遠古的村莊》總算成書,錢沒掙多少,卻把老牛累了個半死。

  這頭剛剛休整了月餘,我家小外孫就來到了人世。開始,小傢伙倒不咋費人,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還不知道向大人訴說自己的需求。有限的那點逗樂時間,搶著抱的人員很多,牛爺一時還搶不上手。於是,閒暇無事,我又操起存在案頭的一部小說手稿,趁著難得的休閒動筆改寫。這個時候,黨主編卻不遲不早打電話來了。

  聽了半天,她好像說省上要組織幾個壯年作家,一人出一本有關西商的小說。葉廣芩、高建群他們幾個已經有了初稿,他給牛爺攬了黨家村這邊為背景的一個題材,讓下去先體驗一下。我在電話上關切地問她,給錢不?她說,有稿費,但肯定不多。因了曾經碼字掙錢的經歷,我立即對她說,牛爺眼下已經不獨是個寫字匠,還是個姥爺呢。並給她算了一筆賬說,請一個好的月嫂,在成都的價碼目下是月資一萬元。牛爺這個洗尿布的下手,省的那也是賺的。再說,給人吹牛可以說老當益壯,事實上牛亦老矣,你尋個老漢冒充壯丁,這是對組織不負責呢。她可能怕費電話,讓本人去省城一趟當面細說。沒辦法,恭敬不如從命,誰叫我們是好哥們呢。

  於是,就有了簽約《天藏》這一檔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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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西商這個稱呼,明清時期已經相當響亮。可是,近代文學以這個題材出現的作品,幾乎鳳毛麟角。十多年前,敝人已經思考,在有生之年寫一部還原“村莊鄉紳”的東西,背景就是這些做過商人的老“財東”。起因是九八年秋,喜好古玩的老牛在渭南小橋書攤無意中的一次“撿漏”。原本是去挑揀古幣的,卻發現地攤上放了一本簡易封面標註有“內部資料,嚴禁翻印”的厚書。翻開看了幾眼,內容記載的大約是清末陝西那場大動亂的經歷者的回憶片段。再看成書日期,原來是解放初期西北大學某教授帶領幾個學生採寫整理的“教學資料”。回家隨意將這沒皮沒面的破書翻看了一遍,我當時就對這類“原始口述”著作產生很大的閱讀興趣。以至於當時手頭還在寫著《半閣城》初稿,居然抽空將這個題材打理了個提綱。〇六年秋,省作協為《半閣城》初版開研討會時,我和作協書記雷濤先生交談,說了這個想法。他倒覺得,涉足此類題材倒是個珍貴的擔當,不過如果要正式出版還有許多顧慮。於是,這事就被擱在了案頭。曉絨可能也是聽我說過此類打算,便牢牢地記住了這個話題。

  一般情況下,八個月內要求繳一部質量上乘的長篇,這幾乎是天方夜譚。做為一個對自己和讀者多少有點負責精神的作者,可能都不敢攬這樣的活路的。要知道,一部《半閣城》,從初版到再版,花費了老牛整整十一個年頭裡的每一個夜晚呢。不過,有多年存在心頭的腹稿做底墊,加上電腦敲字修改,對精力還算旺盛的牛爺卻算不上是個體力活。何況,只要涉及“村莊”這兩個字的東西,對一個農民的兒子來說,似乎冥冥之中就有點責無旁貸的使命感在腦子裡暗暗作祟。

  可是,接下來幾個月持續亢奮的創作狀態,晨昏顛倒突擊初稿的副產品是我那老胃病被整犯了。況且,面對家有小孩那種嘈雜環境,白天只能修改夜裡寫好的前章。可是,只要讓好事的小孫孫看見爺爺在客廳不理他在那兒玩電腦,就開始用我們爺孫相通的音調鬧著讓我抱著他到樓下去溜達一番。以至於才九個月大的小傢伙學會的動手能力,第一個就是到了電梯門口咿呀亂喊地爭著給爺爺摁那個紅紅的按鈕。就著這樣的創作壞境,經過一百二十多個徹夜打熬,初稿終於脫手。

  此間,寫小說的縝密細緻和領孩子的粗心大意曾發生過尖銳的衝突。有一次牛嫂要做飯,把正在睡午覺的小人兒口頭移交給起床後修改草稿的牛爺。誰知道,這小子不知幾時醒來四處亂爬掉到床下的一排墊子上了。當時,他可能四顧無人為此壯舉喝彩,也沒心思哭鬧,自主地扶著牆鑽到門後自顧玩樂起來。

  且說,對牛爺領娃一貫不信任的牛嫂,趁炒菜那點空瞄了一下孫子,陡然發現床上的小人不翼而飛,大大地驚叫了一聲。這一叫,可嚇壞了尚在忘我境界中的牛爺,立即胡亂斷定孫子絕對讓賊從窗戶偷走了……雖是一場虛驚,卻也是一個教訓。發生這場事故之後,牛爺被一群家長開會勒令——看孩子不準寫東西,領娃就好好領,即使是“外”爺也不是可以應付差事的正當理由!

  不過,領娃根本影響不了我的創作。出生在村莊裡的老牛,肚子裡收羅的村莊的故事,一般在夜裡就會生動起來。即使在白天領著孫孫趴在草地上看螞蟻搬家,腦子裡依然在演繹夜間的連續劇。“他們”並不因為敝人在火鍋店裡大快朵頤,而褪下他們身上的土布長衫。鬧得老牛撈著紅油火鍋裡那些燙好的黃喉、牛肚,嚼在嘴裡還以為在“圪嶗村”和鄉親們吃著澀口的苞谷糝子。

  嗟夫,能順利完成這本書稿,還真得感謝生養老牛的那片溝溝坡坡,更得感謝那窮苦的日月。孩提時代的村莊,連個收音機都很少見過,清早上學去也是聽著公雞打鳴,時常半夜三更就趕到了學校。天黑後又沒自習作業,我們只能坐在月光下聽老人們諞“古今”,打發著少年那如飢似渴的求知慾求。於是乎,我的小腦袋那時就堆滿了許多故事,也牢牢記住了村上每一個有故事的男人。八歲上,我就知道全村幾條大巷誰家挨著誰家、家裡住幾戶、那個男人是入贅、誰家是分地主的廂房搬去的、誰才是那院子的主人等等那些小孩根本就不會關心的事情。

  最有說叨的是,村上有個老地主,活了八十三歲,彌留之際卻是呼著佛號、自己坐在禪凳上離世的。此人和我一個“天”字輩分,卻比我早生了近百年。敝人出生那陣,老漢已經死去三十年了。據老人們說,此人生前做過甘肅省財政廳參事,民間職務一直擔任陝西商會會長。其子是村上兩個民國清華大學士之一,曾擔任甘肅省財廳廳長。父子倆在蘭州經商,還做過黃河提灌的事情。村上的那所小學,正是這個人集資蓋的。在舊社會,村上這所有花園的“南學”,曾接納過方圓大小七個村莊的子弟上學。“文革”中,裡邊種的櫻花和焦骨牡丹,才被比我們大的同學當做“封資修”的附屬物剷掉的。當時,我已經八九歲了,其有悖常理的大人小孩集體發瘋的情節,倒是記得非常清楚。後來,村上的“造反派”敲著鑼鼓從這個人家孫輩居住的房內閣樓裡,還搜出過大小四十多尊鎏金銅佛以及一些古老字畫。當時就燒了那些字畫,佛爺打碎後換了一副十分氣派的鑼鼓。記得我撿拾了一個玉質畫軸,獻給老父親做菸嘴,可上邊一直沒工具能鑽個眼兒。為之,這個死去的老財東就被罪加一等,埋了近三十年的墓葬也讓人揭了。那些在黃土裡被埋了那麼久的紅木禪凳和木榻,放在大隊部讓支書坐了十多年依然完好無損。其中,在這個人的枋棺中“搜”出一串綠色的佛珠,被掛在“階級鬥爭展覽館”那個大大的銅佛爺脖子上。記得上邊有個很是精妙的檀香木珠子,貫通著四眼,對著太陽可以看見那麼丁點空隙,居然雕刻著尊栩栩如生的金剛,腳下還踩著只老虎……

  不過,有關這個老財東的故事雖多,卻沒一件跟殺人放火沾邊兒。即使在那個人們不願提說的年代裡,四鄰八村談起解放前死去的這個老漢,亦無人咬牙切齒。一個吃齋唸佛的大善人,一直被劃歸為“階級敵人”之列,倒是令廣大貧下中農很是糾結過一段時日。

  那陣子,村莊是公社裡的一個生產大隊。廣大的貧下中農社員群眾中在舊社會經過商、依然還活著的人物,那就多了去了。不過,有兩個“怪”人,卻不能不隆重提說一下。

  在小孩的心目中,這兩個大人之所以“怪”,一是因為兩人說話口音很奇怪,二是兩人都不會幹生產隊派遣的農活,只能派在林場栽樹或替生產隊看莊稼。這個謎團直到幾年前敝人才從他們的兒孫輩口裡得知,其中一個人打小跟著家族在新疆和田開客棧,幾乎沒咋在村莊呆過。公私合營那陣,老漢還有國家正式工作。六零年餓死了老婆孩子,失家的他才一路徒步回村投靠了當大隊長的侄子。直到死去,他的那些當過一輩子“寄生蟲”的往事,誰也不知其底細。另一個叫“謝文宇”的老漢,十多歲娶親後留下新媳婦去的揚州,期間遭遇抗戰和解放戰爭,一直無法回家。解放後葉老歸根,比他年歲還大三歲的老婆那時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太婆了。老夫老妻最終也沒個孩子,是一個侄子過繼給他們養老送終的。

  另外,還有一個老頭更是不能不提說了。這個老漢,我應當叫他“八伯”。此人在蘭州某供銷單位七十二歲上才退休,大小好像是個股級幹部,家庭成分確是個下中農。此人九十二歲去世前,每年夏天都回村來住一段時間。要說的是,這個老漢一輩子名正言順地享有兩個老婆。在當時,還是小學生的老牛卻覺得,沒把這個老傢伙拉回村來、劃歸為惡霸地主讓貧下中農狠狠批鬥,簡直是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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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留在老家這個“八媽”,一輩子沒孩子。解放初,政府曾動員其離婚改嫁,是她本人不幹。依然守著她那半院房子,從一箇中年婦女熬成了個老太婆。蘭州那個“八媽”,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大些,外孫長大後還成了解放軍一名空軍飛行員。兒子小點,後來做了甘肅省的手工業管理局局長,我們多次見過面的。有趣的是,這兩個老太太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還回到村莊同在一個屋簷下住過十多二十天。

  說到這位祠堂戶下的遠房八伯,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那更是離譜得出奇。記得是九三年夏季,已經是少校的老牛探親回家,碰見老爺子大夏天升著個火爐子熬茶,居然當著我的面悠閒地烙著吸鴉片膏!在部隊也曾聽說隴東販毒的人多,親眼目睹有人現場“操作”這玩意兒,還真讓人很是驚悸。那段時間,村上農活已經很少使用人力,我大段的時間都在和老爺子諞他年輕時的事情。原來,此人賣了一輩子壯丁,最後把自己賣成了胡宗南的手槍營長。後來,他們在進攻延安被八路軍打散了,他掂了兩把手槍跑到山西那邊做了船伕。那時候,他既不敢回村,也不能在陝西地面混,只好改了名字去蘭州做了生意。好在他這個人嘴很嚴實,歷經“鎮反”、“三反五反”,一直經歷過十年“文革”,他的這些事情村人居然一無所知。我開著玩笑說,他應當早早把這些給組織說清楚才對,他笑嘻嘻地回了一句:“我那絕對是沒事給自己找死!”

  陪著老爺子回村的長孫,見了我這上輩當然得叫叔。一日夜晚,在我家院子逮到一條足有十斤重的大蛇,他堅持要煮著喝酒,為此,這小子酒後倒是不慎說漏了嘴。告訴我說,老爺子絕對有“故事”。八十年代曾有一次病危,一把掏出一小包裹黃金鑽戒和玉石瑪瑙,讓守在病榻前的兒孫每人自己挑一個。這件事情,在他們當時居住的那個大院還真鬧出過不小的震動。可惜,那個時候再也沒人鬧階級鬥爭了。

  提說到這個話題,我又想到了我的父親。老爺子年輕時擔山貨趕集,大小也是個生意人。不過,開始給財東家熬活那陣,他就學會開糟鍋釀酒、割大煙熬土、站櫃打算盤。這些被他老人家參與過的此類經商活動,一概都被他說成“學相公”的往事,讓我們當時聽了覺得“舊社會”那是相當的遙遠。現在說來,新舊社會並不是相隔著的兩重天。村莊的故事,也並沒有因新舊政權的交替被隔斷。老爺子使用過的鐵車,入社後生產隊一直在用。到了七五年我十七歲擔任小隊會計那陣,我們四隊有了那架全村七個生產隊僅有的膠皮大車,那些鐵軲轆大車才陸續退出了歷史舞臺。

  舊社會,合陽在外經商的人並不多。走進大點的村莊,那些高門大戶卻無一不是亦農亦商才成了當地財東大戶的。在生產力十分低下的農耕社會里,靠著一百畝地永遠也成不了大戶。到了朝邑、渭南一帶,那些住在村裡的大商賈,清末一次給官府“剿匪”的捐資動輒幾百萬兩,可見其底墊有多麼雄厚。那麼,這些曾經恢弘一時的“西商”統領最終都去了哪裡?大荔八魚那些清代大墓的地面之上,為啥沒有富麗堂皇的大村鎮?甚至,埋在地下那些張王李趙,不過百年時間卻得讓史學家去替他們尋找在世子孫,還真是個怪事!如果我們親耳聆聽過這些故事的人不主動記錄,讓下一輩去臆想曾經的村莊,顯然就會走樣。於是說,我們這個眼前世界,還應當留些作家給大夥寫寫小說。

  小說這個文學門類,絕不能全面地圖解社會和天象,更不能讓其具有“反”什麼的功能,永遠不可能。不過,她卻能告訴讀者,我們身邊曾經“天藏”著的一些真實故事。人類的歷史,不獨是書本上那點指東道西的記載。她是一些似曾相識的前輩故事,一路浸淫在我們腳下這片黃土裡的勞動汗珠。昨天不敢言說的事,今天或許仍得三緘其口;總有一天,這些根本無需躲躲閃閃百般遮掩的人類故事被某個瘋子一語道破,其實也激發不了異常的社會災難。

  明清時期曾經稱霸華夏的“西商”,事實上是一群大地主演繹的故事。它的產生和消亡,跟社會矛盾的衝撞爆發以及陝西這塊土地的繁榮和凋蔽很有關聯。唐宋以降,政治重心東移,並沒有帶走長安這座十六朝古都以及周邊的“市郊”居民。它一直處於農耕和遊牧緩衝地帶的位置,以及面對西部遼闊的歐亞大陸市場,西商應運而生應當是天意。當年,長安的絲路花雨不獨給西亞和歐洲帶去了瓷器、茶葉和絲綢,也帶回來了胡琴、西瓜和石榴。被我們至今熱愛著的詩人李白先生,說破天去,也拉扯不成個“漢族”爺們。這廝一生帶著佩劍和酒葫蘆四處晃盪,哪有一絲中原人“父母在,不遠遊”的做派?再說,那些絡繹不絕的西域商人留住長安四周,曾為華夏大家庭造就了一個人口眾多的回族呢。陝西這個藏龍臥虎的西部橋頭埠,那個時候不出這一波又一波的大商賈才是怪事呢。出了,獨領風騷數百年而突然銷聲匿跡,卻一點都不奇怪。

  社會戰亂,讓八百里秦川這片曾經的“天府之國”多次沐浴兵火。一些事情被書本記載了,大部卻逸散在光陰的碎影裡,而且還在一天天在消失。今天,山西留存的喬家大院、常家大院,以及《天藏》這本拙作所依託的背景村莊——韓城“黨家村”,並不能代表那些曾經的北方村落的闊綽。陝西朝邑八魚鄉的地宮墓穴,其門楣比地面上今天活人使用的包銅大門還要高大,其照壁看牆的石雕工藝,能被收做當今高校美術資料告訴我們,每一場戰亂,人類付出的不但是鮮活的生命,而且被摧毀的是幾百年的文化積澱和物質文明!

  在西安新建的曲江池畔,那些從關中道農戶收集來的石獅門墩、上馬石、拴馬樁,無一不是元明遺物。弱弱地問一句,三尺直徑的精雕石柱墩,需要多麼粗的柱子放上去才可匹配?可惜,後來的我們,只能靠臆想去描繪一百多年前關中道各個村頭那曾經嵯峨恢弘的大戲樓、大廟宇、大祠堂了……

  今天看來,清末那場被人為謳歌的“農民起義”,事實上是朝廷一手策劃挑撥起來的一場國民大仇殺。當時,這些曾經十分富足的西商能做的事情,就是將大量的錢財運回故土用之組建民團、資助朝廷軍隊,以此來保護自己的莊園。結果,朝廷的軍隊最終也沒能靠得住,他們同時亦失去了寶貴的流通資金和賴以棲身的村莊。苦苦捱到後來所謂的“光緒中興”,這些人再也無力躋身商界去拼搏了。至今,渭河兩岸民國年間新蓋的房子,在老村保護比較完整的澄城、合陽、韓城人的眼裡,簡陋得幾近不堪入目;這跟他們的祖爺留下的高門大院被火焚後片瓦無存的遭遇有無關聯呢?他們對待精美的建築,已經沒了興趣。

  當然,西商畢竟是農商起家的中國商賈。其因循守舊的儒商思路,在某種意義上也遏制了自身發展。他們掙來的錢,大多用於購買土地,以租養商。或修蓋莊園,封妻廕子,把有限的資本投入到了享樂和亦步亦趨的“保本”上,市場經營缺乏宏達的遠瞻投資。即使到了近代,面對西方工業品的衝擊,依然固步自封,以至於在機器轟鳴面前,束手無策,坐失良機。還有,家族式的傳承管理,不能造就和培養經營英才。一些被東家聘用的“西家”,並不參與資本決策,只負責商業運營。加上不斷分割財產的“兄弟分家”,使得寶貴的集中經營,人為地變成支離破碎單打獨鬥。亦是其壽終正寢的原因之一。

  每日裡銜接著這些村莊往事,思緒也隨之回到了生我養我的故鄉。鬧得老牛的腦子裡一會兒閃現出村頭城門刻石的“咸豐”字樣,一會兒又徜徉在雲貴高原的茶馬古道;替村老們搜尋著他們曾經遺留的足跡,回想著更為遙遠的故事……於是,鬧得敝人說話也活像回到了大清。以至鬧出這些文字,不知逸散在大江南北、海內海外、異國他鄉那些“陝西村”的父老兄弟,看到這篇啜文可否還能懂得來自故土的這一口地道的鄉音?

  用文學敘事,眼下已經相當不吃香了。面對著每日清晨窗前的鳥鳴,敝人不獨想到了“作家”這一職業自身的安危,亦擔心和我們一起固守文學的那些讀者們一天天老去。眼下,北方的阡陌上空的高壓電線,業已站滿羽毛華麗的小鸚鵡。本土的麻雀它們,看見那些花枝招展的同類,究竟有著怎樣的羞澀?我曾臆想,如果有一天,讓兒孫們看看麻雀還得去動物園買票,眼前這個世界肯定就再也不需要作家了。好在,我們這個民族是善忘的民族。對一些事情的忘卻,比始終記著要令人輕省得多。

  守望,不獨是等待收割的農人。還有日坐愁城的古板文人、以及一排隊伍稀疏的老套讀者,活像傻瓜一般望著空中這對兒叫做“文”“學”的鳥兒。

  作者於龍泉驛三聖花鄉

  甲午年庚午月壬戌日寅時擱筆

陝西農村網今天起將連載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

《天藏》正文

關中牛長篇小說《天藏》連載之一

關中牛

  楔子

  牛覺寺牆坍廟塌斷香菸 圪嶗村大家小戶有門臉

  老佈政倏發怪病破乩語 臥牛僧初刻拍案話因緣

  開場白話:烏飛兔走,歲月如流;立談之間,光陰千秋。一道黃河浩浩蕩蕩迤邐而來,進入晉陝大峽谷最後的這段路程,卻如猛虎出籠,又似蛟龍鬧海。河面浪高水急,如山如沸;岸崖層巒疊嶂,危峰兀立。咆哮的河水,硬是從千山萬壑中削開一道鬼斧神工般的大龍門。舟行此處,聲震天宇,豁然一幅“天開此一門”之壯麗畫卷。

  且說,登上西岸擺渡碼頭,沿著石磴攀上山脊,有三棵千年古柏連接著一道綠瑩瑩的玉石廊橋,進入大夏禹王廟後殿再出正門,左右兩廂各有一處建築雄偉的大戲樓。站在此處極目遠眺,阡陌翠綠輕煙瀰漫,數峰青黛橫陳延綿,這便是詩經中的奕奕梁山。

  近山不是山,移步有新高。沿著崎嶇的山道緩緩上行,半山腰怪石嶙峋的懸崖處,兀自凸起一杵滾圓石砫。其形古怪崢嶸,左瞧右看卻不可言狀。道家謂之元陽峰,俗眾稱其擎天柱。踩著石階拾級而上,山體漸漸倒懸,山道窄處僅可一人側身。再行,見一巨石擋住去路,石上留字曰:牛覺寺。

  這處荊棘鎖道的荒山野寺,曾經也是一處香火鼎盛的熱鬧地方。看眼前景象,卻是廟院衰草萋萋,寺牆樹根盤結;山門坍塌,石杵滿地。徒不見傳說中的萬佛塔那偉岸的蹤影,惟餘一處蒼遒大石擋住去路,古書留名謂之“照影壁”。一道石砌拱門,傍山石上俯刻著十六個古字:“道本無名,強名曰道;教本無形,假言顯教。”看那字體隸楷相間,應是東漢遺物。如是說,這處神仙落腳的地界先有道觀,後成寺廟。擬或曾是儒、佛、道三家合建的禮佛之地。

  卻說,不久前的某一日,從山下來了個行腳僧,打量此處山界曲徑通幽,林木蔥蘢,絕是一個修行聖地,便放下行囊常住不走。將一處僅可容身的山洞灑掃一遍,暫且做了經堂。於是,大張旗鼓招徠佈施,煞有介事鋪排道場,吆喝了好一陣子,卻無一知客。又說,這個見山拜山見佛拜佛的住家居士,原本就是個六根未淨之人。不戒五葷,卻唸佛陀;酒色財氣,貪嗔痴愛。一爐清香,佛一半僧一半;兩餐齋飯,米很少菜無多。然無論打坐還是行腳,野僧納衣口袋卻少不了揣本《千字文》,以備隨時對書查字。且晝夜伏案,認真捯飭,儼然此生終於找到了個正經營生。沒過多少日子,那蛛絲盤結的神龕之上就堆積了一沓四處收集來的千古奇文;觀音堂的粉壁牆上,也即時出現了一首歪詩,權且做了這間簡易書齋的懸壁中堂。詩云:

  雲落寒水風摧窗

  月影蕭瑟映石牆

  自向神臺移淚燭

  飢敲古罄餓燒香

  噫嘻,且不說此詩平仄是否合乎古韻講究,卻也活脫脫勾勒出了一個苦行僧每日間自找的那份忙活。如是說來,此公為餬口顛沛流離大半生,倒把學問這倆字斟酌的還算一般清楚。夫子雲:蓋天下學問者,不外乎學和問這兩個字。學以聚之,問以辯之,糅合一處融會貫通後才謂之學養。苦讀聖賢固然被歷朝封為貴學,卻有抱殘守缺之弊;遊訪民間虛心覷問,入境問俗,入門問諱,又何嘗不是得道的另一捷徑!於是乎,既懶得翻書,就得出門行腳。沐日浴月,俗氣盡豁;脫履人間,天高地闊。順便採擷些奇聞異事,用以娛己、娛人、娛世,為子孫積攢點現世福報,不乏也是人生一大快活。端的是,聽山風呼號,賞百鳥鳴叫;懷執著之心,得辛勤回報。

  且說,這一天,秋高氣爽,雁叫長空,正是一個賞秋的好日子。按照常規,懶和尚在寺裡做完自定的早課,一般還都得假寐一陣子回籠覺的。可是,為了不枉負眼前這大好時光,心底頓然萌生出一股閒情逸致,想下山去走走。為之,他在心裡還盤算了一番,究竟是洗浴一番出門,還是先美美地補上一陣子懶覺?最終覺得凡事還是墨守成規為好。補完覺再出寺去散點閒心,並耽誤不了多少事情。

  要說的是,這個獨坐山寺的光頭長老,每日裡看著太陽影子打點時光,別說遵循佛門那些用粥飯還得做五觀的精細禮儀,睡覺起床一般大都沒個準確時間,更不用說爬出被窩去敲那些個煩人的晨鐘暮鼓了。於是,他這頭躺下身子抱頭大睡之後,便也沒個長短。眼見太陽西斜,人猶思周公之德。端的是,高枕無憂,鼾聲如雷;夢入洪荒,天福自隨。那陣子,他明明安臥在石榻之上,夢中卻活像羽化成仙,忽忽悠悠飄到石窟外一高崖處。待他慢慢抬起眼皮,卻兀自發現不遠的山腳下有一片三面環山的清幽之地。定睛細瞅,溝內炊煙裊裊,鳥鳴山澗,卻原來是一處隱埋在山坳裡的綠蔭村舍。看到如此勝景,他不禁心生疑竇。近日無事可做,翻看過幾頁此地方誌,上面倒是記載著一個奇異之事。眼前這片士風醇茂、戶可盡封的西坊塬上,曾經遺失過一個小村子。有好事者花盡心思進山踏勘四處尋找,最終卻毫無一絲結果。難道說,這處世外桃源便是那個叫做黨賈圪嶗的小堡子麼?想到這裡,他便萌生了進村化緣的心思,放下手裡的經卷,順著山道一步步走來。

  進了村頭,他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暗自在心頭唸了一句阿彌陀佛。這處遠看並無異象的小山村,非但沒有一垛土牆,更少了農舍常見的雞鳴狗叫。家家招搖地蓋著間走馬門樓,戶戶磚雕門額還都刻了些生澀難辨的僻字。駐足橫豎打量,令人莫衷一是,有道是:

  勳閣承光 乃國之英 龍光燕翼 秩重華封

  三槐世澤 四教御家 九重錫命 十馬高軒

  天官舊址 冰壺玉鑑 期敦古處 卜休恆吉

  惟懷永圖 奠厥攸居 尚寧幹止 鼎履雋英

  奕世其昌 其旋元吉 詒謀燕翼 勤謹和緩

  啟右斯文 修德緝阜 楚書是寶 爰得我所

  細看,也有一些門戶似專為後世好認,精心選擇些明瞭文字。好在他這陣遊興正濃,一個門道接著一個門道移步默誦起來,卻也朗朗上口,如詩如歌:

  兄弟司馬 父子進士 三世同職 文武世襲

  名列成均 南極流輝 百祿是遒 惠我朱提

  辟雍俊秀 綠野行仙 春花池映 松林遠海

  世繼文清 紫府玄機 垂裕後昆 延陵舊家

  步履恆嚴 清白世承 言懷行恆 鍾靈毓秀

  石鼓恆文 寶翰增輝 履泰升恆 書幹字悉

  信步遊走,他居然發現有些門額還間雜有為數不少的三字題額。看似不夠大氣,然無論粗讀細品,其展示的名頭和寓意似乎並不比四個字的力道小,大約是些:

  世進士 歲進士 太史第 大君伯

  內翰第 外翰第 中丞第 黃堂第

  國賓第 惠篤敘 惠迪吉 仁厚宇

  行素居 安處善 奠厥攸 枕善居

  清順所 迓天庥 課桑麻 誦清芬

  一川月 十半居利攸往 九如門

  再向前行,卻發現一些門楣的題字更少,只用兩個字胡亂應付。然而,主家的品味和其祖上在此地的名頭似乎並不可小覷。如是:

  狀元 進士 武魁 解元 明經

  儒林 耘經 淡廬 敬恕 豫大

  福祉 戩穀 種德 履蹈 折距

  修齊 周規禎祥 攸寧 尚勤

  罄宜 麗甲 樸園 詩禮 近野

  仰著脖子看完了這些文縐縐的古字,站在空蕩蕩的村巷裡,他不免大大地嘖嘖稱道了一陣。好在四周無人前來討教,這才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誰也沒有想到,不遲不早就在他駐足小憩的這點功夫,從一處大門裡蹦蹦跳跳跑出來個垂髫童子。小傢伙看到門前站立一託缽羅漢,似在饒有興致打量各家門楣題字,遂拱手作揖討教道:“師傅雙目藏神,天倉放光,定是博古通今之人,不知可否認得俺家門額上這三個大字?”

  順著小兒手指所向,他抬頭望去,卻看到這家門額居然端端正正地懸著三顆令人忍俊不禁的魏碑大寫——“看路滑”。瞧那字跡,筆酣墨飽,綿裡裹鐵,他心頭不禁一震。如果沒有認錯,這字竟然出自那位譽滿三朝的太子太保王傑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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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這個未脫三界的冒牌和尚,貌樣看似邋遢,卻也是個看過幾本閒書的人。面前這黃口小兒居然有意難為,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回答小施主說:“今生一眼,也是百年宿緣吶。貧僧不才,卻也知道圪嶗村這戶賈姓人家,其祖上在元代就出過俊才,掙得了皇上御賜的金馬鞍;乾隆年間,其曾祖賈彥公官至江蘇淮徐海兵備道,誥授中憲大夫。乾隆爺南巡與之同桌吃飯、把盞猜拳,酒酣耳熱之餘御筆一揮,賞其‘督理宣防,卓識偉略’八個大字,至今還掛在這家堂屋。即使在此人百年之後,進村沿路樹有的那二十五通彰揚這位彥公殊功異德的石碑依然整齊如初。可見,這三個並不似尋常那些提醒小心路滑之類的小善之舉,亦不是尋常布衣白丁的附庸風雅,應當認真對待才是!”

  小兒掩嘴笑了,開口又追問了一句:“既然師傅品出其中另有滋味,可否不吝當面賜教?”

  和尚捋了捋光禿禿的胡茬下巴,只好笑吟吟地回答說:“詩經雲: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可見,故人那份心思,今人很難讀懂。行走一生世路,膽顫心驚、極為謹慎的做人感受,也只有這三個白字表達起來最為貼切。進出這道門檻的兒孫,每每抬頭看到門楣這三字利劍,定當時時感到振聾發聵……”就在和尚搖頭晃腦的在那兒解說之際,只聽噹啷一聲,手裡缽中便多出一枚咸豐五十文大錢!抬頭再看,眼前童子早已不知去向,卻原來是南柯一夢!

  大夢初醒,和尚不免心生奇異。山下這戶賈府人家,他曾多次上門化齋。家主賈二太爺年過耄耋,依然誦讀不止,兩人有著不少相同志趣。每每對坐話茶,總會有一番心得。自己這頭剛有點偷閒之心,夢中就受到如此天示?看來人不可一日無事,還得抖擻精神,起身修持。於是,掩好山門,這就下山準備登門拜望一番。

  卻說,他這頭剛剛走近銷銀巷巷頭,卻見賈府大門上有不少人進出,還都是村上那些紳五紳六人等,且不時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好像這家人戶剛剛出了點事情。他不免駐足佇立,在心裡暗自思揣:如此貿然登門拜訪,似乎有失禮儀,不如他日再作打算。也就在這個時候,耳旁無意間卻聽到隨風吹來一句碎語,且言之鑿鑿地道說——“二太爺……瘋了!”

  且不說這個消息孰真孰假,一向挺硬朗的老爺子偶發貴恙就已經令他感到驚訝。何況,此類走夜路、喝冷酒才會招惹上身的不淨風邪,居然拐著彎兒找著一個閉門修心的老太爺,來勢又是如此兇猛。不過,沒探清虛實,最好還是把此話題暫且壓下不提。

  按理說,老爺子這個頭頂三尺烈焰的身旺男人,一輩子走南闖北,都不曾被那些斷橋孤魂或深淵野鬼輕易纏身。看來,人一旦到了老境,身子骨逐漸變弱,難免扛受不住那些櫛風沐雨的恣意侵蝕。再硬的鐵鍁,也有被折斷的時日。要不,老人家怎麼偏偏得下這號或多或少也都有損爺們一世名望的“魔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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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循著這個話題,倒也有些說頭。近在冶戶川,遠到西坊塬,周遭的大小村莊,並不是男人們十分在意名望這個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窮其一生都在認真地經營著這門艱深的做人學問。縱是家財萬貫,也得禮敬近遠;謹記低頭行事,勿傷借錢人臉;尋常不告虛假艱難,閉門常思有無過言;衣著止是麻布蒲綀,飯食休誇山珍海鮮。反之,既生窮居陋巷,更應不墜凌雲之志;只問書中求真索,切莫攀比吃和穿;范進五十才中舉,王嚴八旬奪狀元;王侯將相本無種,貧寒人家出孝賢。總歸一句話,男人一輩子無論自家小光景過得咋樣,提到行事做人這方面的德行,只要不被四鄰八舍時常伸出小拇個兒指脊背,才算是不枉做過一世人廂。

  像賈二太爺這個杖朝之年的耄耋老者,轟轟烈烈地活出了這麼高個壽數,身後多多少少還都留有一些可供說叨的人生故事。應當說,這才是流芳百世的大名望呢。而何況,即便進了號稱“小北京”的龍門縣,只要有人隨意提起賈盈老漢的大名,不說其如雷貫耳,至少還有點不凡響聲。

  作為男人,這輩子活得也算是很值當了。

  然而,老爺子這一鬧病,況且鬧的還是這號不便讓人張揚的怪病。於是乎,有關他本人年輕時那些好聽的、或者不好聽的過往傳聞,一下子又都成了村莊時鮮的話題。

  大有說叨的是,老漢年輕時那真可謂是“出五關斬六將,喝米湯尿一炕”,大大小小也曾鬧出過一世界的風聞。以至於此地坊間一直流傳有這個老男人一段別樣傳奇。事情本身是否真實可靠,其情節有無誇大其詞,一直以來也無人為此去較真。這段讓知道根底的人聽起來顯然有點牛頭不對馬嘴的故事,居然被謠傳得風花雪月,敘說的過程更是活色生香。令那些反覆聆聽過這段故事已經被聽得耳朵生繭的老顧客,每聽一次都有新的感受而倍覺蕩氣迴腸。

  這段故事,通常較完整的版本一般是這樣開頭的——有一年正月十六這天,打春的太陽剛冒花花那陣子,從黨賈圪嶗西坡頂頭走上來一個十七歲的英俊後生。小夥子穿著一件粗布棉褂袍,肩膀上搭著條褡褳,徑直走出了西坊塬。他這扭頭一走,便杳無音信。直到過了將近三十年的光陰,就在人們幾乎忘記這個出走的村莊男丁的一天黃昏,村頭驀然停下來一隊騾馬馱子。第一匹雞屎花大兒騾的貨垛子上,端端地坐著一位貌美如花的俏麗佳人,懷抱的襁褓裡還裹著個男孩子。後邊的騾馬馱子,一箱箱卸下來的東西,放到地上都會發出矻砼的沉悶聲響。有人親眼看見,那些加鐵箱角撞上地面,每每都會砸出一個個小坑。也怪幫忙的夥計們不小心,不慎摔壞了當中一隻箱子。圍著看稀罕的人一下子傻眼了:從那隻雙層樟木箱子裡,眨眼間滾出了一地丁零當啷的銀子疙瘩……

  幾位回過神來的長者,這才大張著嘴巴一齊抬頭看著面前這位陌生的“客官”。最終,他們從對方那似曾相識的面目上,驀然想起村莊早已故去的那位賈老掌櫃!於是,有人就從嘴裡喊出了“賈盈”這兩個字來。只見這個面目酷似其父的老者,這才滿眼老淚地五體投地,一個個給村老作揖磕頭……

  這個人,正是當年那個走出村莊的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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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西坊塬大小村莊的村頭巷尾也就漸漸有了一個動人心絃的整端故事。大約是說,有一個少小失家的小男人,乘著牛皮筏子走盡黃河、又換坐大木船沿著長江一路南下,先是在茶馬古道做了十多年掮夫,最終落腳揚州當皮匠、開硝鋪,以至生意發達到一下子在京杭大運河港口的揚州城擁有兩處大倉儲,成了日進斗金的甩手大掌櫃。其特意被渲染過的主要情節更是雷人。好像這個人二三十年間捨不得吃也捨不得花,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把歷年積攢的那些碎銀子銷成一塊塊大錁,臨老才用騾子馱回西坊塬,修起了圪嶗村第一座青磚碧瓦的大宅。並把此作為男人就得對自己狠一點的勵志故事,一直吊在周邊村夫的嘴邊,時常被四處彰揚。

  這樣一來,讓那些無意結識圪嶗村這個老漢的人,必然會對故事的主人翁產生一些額外的尊敬。甚至在不斷翻新著情節的傳說中,居然將這位賈二太爺描述成閒書上那個三拳打死鎮關西的魯提轄。

  其實,熟識老爺子的人都知道,老漢身材倒是挺壯實,個頭卻些許有點偏矮。隨著歲月轉逝,村莊的老少爺們已經有人稱他為“老太爺”了。不過,老爺子飯量卻極好,依然愛端著只大老碗,每到飯時便圪蹴在自家門前炫耀。除此之外,此人全身上下毫無一絲惹眼之處。假使讓他放下手裡的大老碗,坐在祠堂門前的長樹凳上和一堆老漢擠著曬暖暖,讓人刻意從中仔細地打量,也不見得就會多看這個鬍子稀疏、衣服破舊的糟老頭一眼的。

  且慢。俗話講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爺子絕對不是一般人。一般人的故事大都平淡無奇,即便是有所經歷,亦活不出老漢這麼個九死一生、悲涼豪壯的味道來。

  有道是,命綱硬不受刑剋,有福人氣死天爺。如果說這句坊間俚語還需要有個應驗過的人生比照,這位賈老太爺窮其一生的遭遇,活脫脫正是這樣一部活的範本。至於他年輕時候下揚州,一人打拼天下,鬧得金銀滿櫃動用大秤和徽商鬥氣,盤掉一條街上的兩家倉儲,硬是娶回揚州城第一美人為當地西商揚眉吐氣的事兒,更算得上是西坊塬可圈可點的男人故事之一。

  當然,一個人活出這麼高的壽數,需要細細提說,顯然不單都是燦爛輝煌的歲月,也一定伴隨過令人心酸的流年。如果瞭解老爺子曾經貧苦的家世和不幸的童年,以及最終背井離鄉、九死一生的經歷,你就會知道,一個男人的生平,那還真不是一兩件故事就能堆砌起來的簡單陳述。那是生命和死神的絞纏,白天跟黑夜的交割;歡歌伴著血淚的旅程,悲苦凝聚著甘甜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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