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萌的老太太走了,她說拍電影可以擁有世界

2018年,瓦爾達那部溫情動人的紀錄片《臉龐,村莊》上映時,她就說這是“最後一部院線片”。話音剛落2019年又拍出《阿涅斯論瓦爾達》,一部自我總結式的紀錄片,對後輩電影人來說,也是堂十足的大師課。今天消息傳來,90歲的

法國新浪潮祖母”阿涅斯·瓦爾達,在她位於巴黎14區的家中離世。這是一棟粉房子,她在這裡住了七十年,從前有他的導演丈夫雅克·德米陪他。德米1990年就已去世,如今她也走了。

這是去年《臉龐,村莊》上映前後寫的文章,即便是從未聽過瓦爾達的觀眾,也會喜歡上她的,因為這可能是全世界最萌的老太太。

全世界最萌的老太太走了,她說拍電影可以擁有世界

阿涅斯·瓦爾達(1928.5~2019.3)

旅途如何開始

老太太,89歲,頂著一個撞色蘑菇頭行走江湖,個兒小,但人們遠遠就知道是她;小夥兒,34歲,標配是紳士帽和墨鏡,個兒高,走在巴黎街頭回頭率百分之七十五。

一老一少第一次見面,老太太就想給小夥兒拍照,但後者拒絕摘掉墨鏡。這讓她想起了老友戈達爾,對,就是你頭腦裡立刻浮現出來那位,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這位法國電影新浪潮奠基者,整個60年代都戴著墨鏡,唯有一次,藉著一個輕鬆愉悅的好友聚會時機,他摘掉了墨鏡,讓她拍了幾張肖像,鏡頭裡還帶上了安娜·卡里娜(Anna Karine),戈達爾當時的愛侶。

老太太是阿涅斯·瓦爾達(Agnès Varda),人稱“法國新浪潮祖母”。她第一部敘事長篇《短角情事》(La Pointe-courte)拍於1954年,這部改編自福克納《野棕櫚》的片子直接影響了左岸電影作者們的敘事風格。5年後,特呂弗和戈達爾先後有了《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和《筋疲力盡》(A bout de Souffle)。所以阿涅斯·瓦爾達這個名字無論如何都跟新浪潮緊密聯繫,直到今天都是——今天的瓦爾達有三條藝術生命線,除了電影,還有攝影和裝置藝術,但“新浪潮”三個大字是人們在羅列她各類身份時一定會反覆強調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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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達和JR在攝影小卡車上

小夥子JR則是半匿名街頭藝術家。他出生於1983年,十幾歲開始街頭塗鴉,篤信“街道是最大的美術館”,如今以將巨幅人物肖像張貼於建築外牆聞名,被法國《美術》主編法布斯·布斯托(Fabrice Bousteau)稱為“21世紀的佈列松”,27歲那年獲得了TED2010年度大獎後,他曾帶著作品“城市廢墟”(The Wrinkles of the City)到過上海。

這二位年齡相差了50多歲,卻是這部收穫眾多關注的紀錄片《臉龐,村莊》(Visages,Villages)的共同創作者。

一部作品倘若由兩位藝術家共同完成,他們之間如何互相適配?這可能是個跟“愛情裡雙方如何相互吸引”類似的哲學命題,要看“氣場合不合”。這二位恰好就是合拍的那一對。怎麼個合拍法?他們認識後明顯都感到,“為什麼我們竟然沒有在很多場合偶遇?”80年代,瓦爾達就對“牆”產生過濃烈興趣,1981的紀錄片《牆的呢喃》(Mur murs)就是她對洛杉磯塗鴉藝術家們的一次展示,當然,那時候JR還未出生。

對於年齡差引起的關注,他們的回應是“年齡為什麼會成為問題呢”,或者“我都沒意識到年齡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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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瓦爾達和JR,一老一少頗具反差萌,所到之處總是很引人注意

所以紀錄片就以二人“在哪些地方曾有過未相遇”開始。他們沒有相遇的地點,有些是在城市,例如麵包店、舞廳,有些是在鄉間,比如田野小路。一老一少,一個走得慢,一個大步往前;一個樓梯能爬到一半就聲稱“完成了本週運動配額”,一個遙遙領先末了還得往下折返一半將就老太太。這些場景都讓這部紀錄片有股家常的生活氣息。

瓦爾達說她要拍的就是“混亂世界裡帶給人平和感覺的東西,而村莊裡的人們默默但湧動著的生活裡,就有這種關切”。

生活中二人最終真正相遇,是在瓦爾達女兒的安排下。JR到瓦爾達位於14區Daguerre街的家——一幢粉色房子拜訪,女主人在這裡住了快70年,從前是跟她的丈夫雅克·德米,《瑟堡的雨傘》(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和《柳媚花嬌》(Les Demoiselles de Rochefort)的導演一起住在這裡,雅克去世後,這裡也成了工作室。2017年,奧斯卡新晉最佳導演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受雅克·德米啟發,拍攝了令他享受巨大榮耀的《愛樂之城》,宣傳到巴黎時,查澤雷特地去拜訪阿爾達,當時JR也在場,他與老太太已認識一年多。

這部紀錄片實際上拍攝了18個月,每個月裡有三五天,JR捎上瓦爾達,開著被他改造成Photomaton(自動攝影機)的小卡車上路。Photomaton很有法國特色,許多影迷一眼看出這就是《天使艾美麗》最重要的靈感來源和道具,直到今天,部分法國人還是會習慣鑽進地鐵站的photomaton裡拍證件照。而在JR的小卡車車廂裡,鑽進去拍完照片,五分鐘就可以打印出巨幅照片來。JR和瓦爾達將去往法國田野和鄉村,尋找人物和建築,再用JR的方式將二者貼合。用老太太的話說,“只要是去往村莊,去往簡單的風景,去尋找臉龐,我總是準備好出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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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瓦爾達在洛杉磯拍攝的塗鴉紀錄片《牆的呢喃》劇照

“沒有權力的普通人”

表面上,JR在這部紀錄片裡佔據更重要的位置。例如,攝影小卡車是他一貫使用的武器;拍攝之外,在牆體搭建腳手架、攀爬、粘貼這些活兒都由JR和他的團隊完成,甚至內容也同這位藝術家過去幾個重要作品異曲同工:選擇好一面合適的牆,再思索能往上粘貼些什麼。但這部紀錄片的肌理仍然是阿涅斯·瓦爾達式的。

從處女作開始,阿涅斯·瓦爾達作品主體就遠離城市,她關照“沒有權力的普通人”。JR慣用的“視覺上的巨大”天然具有衝擊力,瓦爾達則想要給普通人以英雄式禮遇,所以他們總是從巴黎出發,駛過鄉間風景,進入一些被遺忘的角落。

他們跟人聊天,聽說有位礦工之女,年歲已高,但仍不願離開幾乎荒廢了的礦工街區。所以他們給他拍了照片,將臉放大數倍貼到她家外牆,待一切就緒,她開門走到街對面,第一眼看到自己的臉就哽咽了。

小鎮咖啡館裡有位季節工女服務生,瓦爾達從小鎮居民那裡借到一條連衣裙、一把1973年的白色蕾絲陽傘,為她拍下了照片。牆上的她成了鎮上的明星。

一位農場主,擁有很多現代化種植設備,“這挺反社交的,因為以前到農忙季總需要僱三四個人,現在我一人就能幹所有的活兒”。他們把他的全身照就貼在他看守農場時的木屋上,這一幕結束時瓦爾達唸叨了一句:“一個人和幾千畝地,多孤獨的一個畫面。”

尋常人對自己生活的確總感到溫情脈脈。村莊裡的郵差,幹了幾十年,少年時代騎自行車,今天開著明黃色麵包車。他不只送信,還給年長居民捎肉、蔬菜和液化氣,“從前,我會在自行車上別一個小收音機,村民們一聽就知道是郵差來了。送完一趟信,我的牛皮郵差包裡就塞滿了農民們送我的甜瓜和西紅柿”。最後,郵差先生四五米高的人像就貼在路邊一幢房子上,臉上徒然有了英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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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龐,村莊》中出現的郵差,在印著自己人像的牆邊走過

紀錄片中的主人公們大部分就是這樣隨機遇到的人,瓦爾達在片中告訴JR,“偶然性是我的最佳助手”。一直以來她都信奉這條理念,她後來在一堂“大師課”裡又跟在場年輕人講起這一點,“偶然性在創作者生命裡總是積極的,它是我跟時間的聯絡者。尤其是拍紀錄片,常常對偶然性有所依賴,並且要時刻準備著應付這些,因為人們講出來的話會出人意料,這有時候對作品幫助很大。偶然性依賴於時間、風,還有好多東西,拍電影就得有能力承接這些偶然,它們並不總是理性的,但它們是神奇的”。

瓦爾達隨後又舉了個例子。她曾在拍攝中問一些丈夫去世了的女人們,落單後是怎麼睡覺的。大部分人都會說,仍然睡在自己這一邊,但其中一位卻告訴她,“他睡在有窗那頭,窗邊有一棵小樹,以前我看不到,現在這樹歸到我啦”。

雖然她以《短角情事》和《五點到七點的克萊奧》等長篇敘事電影為人所熟知,但在電影這個藝術領域,瓦爾達更喜歡紀錄片這個形式,因為“它與真實的人產生關聯”,“拍電影也跟演員們有關聯,但他們大部分時候是虛構角色佔主導,而真實生活中的人是獨一無二,又出人意料的,他們對生活的感知讓我覺得他們都多少有點兒藝術家特質”。

《臉龐,村莊》中,他們還到了碼頭。鏡頭對準碼頭工的妻子們。三位妻子的全身像最後印在高高摞起幾十米的集裝箱上,中間掏空一節,她們仨分別坐了進去,坐在各自心臟的位置。一個說,“我不喜歡高處,我不喜歡孤獨,現在我正同時感受這兩種感受,我感到不安”,另一位則“感覺能主宰一切”。這幾個畫面都在敘述一種平和底下湧動的力量,格外感人。

作為符號的戈達爾

有時候,他們也會將瓦爾達故友作為創作主體,導演本人樂意用這種方式“進入”紀錄片。自我體驗與外部世界形成互文,是她許多紀錄片都在使用的手法。2008年的《阿涅斯的海灘》(Les plages d'Agnès)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在這部明亮流暢的紀錄片裡,導演重構自己生活的軌跡,是自傳,追憶過去,也在探尋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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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的海灘》,2008

《臉龐,村莊》中仍有瓦爾達自我探尋式的追憶路徑。比如他們去到一個特別小的墓園,不到10座墓碑,其中並列的兩座是偉大攝影師佈列松和他的妻子。另一位追憶對象是著名時尚攝影師蓋·伯丁(Guy Bourdin),跟瓦爾達同齡,只不過在90年代便早早過世。二人年輕時經常一起玩耍,他也為瓦爾達當過不少次模特,其中一張照片中他席地而坐,背靠海灘小屋。這個海灘位於法國北部諾曼底地區一個名為Sainte-Marguerite-sur-Mer的小鎮外,就在這片海灘上,佇立著一塊巨大的從懸崖墜落於此的四方掩體,一角落地。他們把這張年輕的蓋·伯丁安置於此,遠遠看去,就像坐在搖籃裡。第二天,它就被海水沖刷殆盡。這件作品只存在了一天。

當然,更重要的舊友是戈達爾,他仍在世,卻翩然活在世外,彷彿見首不見尾的俠士。他以特別的方式出現在該紀錄片的開頭和結尾處,既是片子一條隱形的線索,又是無處不在的符號。

年輕人大概很難想象擁有一個認識50年以上的朋友是什麼樣的體驗。年輕時,雅克·德米夫婦和戈達爾夫婦幾乎每天見面,兩對夫妻會相約去度假。等到幾十年後,雅克·德米和安娜相繼去世,在世的兩位很少再見面,“每四五年能見上一次敘敘舊”。有時候,如果戈達爾從現在定居的瑞士回到巴黎,瓦爾達說她沒準兒會去見他說上五分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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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達跟JR成為朋友後,就想如果他們也能見上一面該多好。戈達爾的助手說戈達爾答應他們去拜訪。起先說是上午11點半,後來又改到9點半,所以他們提前一天到了瑞士,先找個酒店住下。他們在戈達爾家附近的咖啡館等著約定時間到來。

9點25分,他們終於站在了戈達爾家門口,卻發現門上著鎖,敲門高喊“讓-呂克”也無人應答。當他們在窗玻璃上發現兩行字,“à la ville de Douarnenez,du coté de la coté”,瓦爾達終於面對現實,戈達爾是不打算見他們了。換句話說,他爽了約,遠道而來的訪客吃了個閉門羹。她落了淚,很激動。“douarnenez是巴黎蒙帕納斯大道上我們當年常去的一家小餐館,雅克去世時,戈達爾給我寫的就是這兩個詞,如果寫這是想讓我難受,那他成功了。”

JR帶著老太太到湖邊長椅上坐下,想法子讓她平靜。使用的理由聽上去矯情卻令人動容,但轉念一想,戈達爾的確高明。他不露臉,卻為這部以臉龐為主題的紀錄片添加了絕妙一筆,“比一次實打實的會面要意味深長得多”。從藝術角度,作為導演的瓦爾達平靜下來,但從情感角度,作為平凡人的瓦爾達的確無法迅速原諒這位老友。

片子完成後,瓦爾達給戈達爾郵寄去了一份DVD,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拍電影,擁有的是世界

但瓦爾達自己的作品是充滿溫情的,至少她拍攝的多部紀錄片格調總是明亮與流暢。《臉龐,村莊》之所以被那麼多人喜歡,就是因為這位老太太對過去的緬懷總是生機勃勃,就像她的髮型。

1996年,瓦爾達68歲,從一幅16世紀男子肖像畫中獲取了髮型靈感,一半白色,一半紅棕,這個撞色搭配這幾年流行於時髦女士揹包。瓦爾達將其應用於自己的頭髮顏色,已有20年。

1951年,瓦爾達二十出頭,在阿維尼翁戲劇節給舞臺劇作品拍照,開啟攝影師生涯。至於開始拍電影,她也完全不是狂熱影迷類型,恰恰相反,她拍處女作之前,只看過七八部電影,“所以我開始拍電影的時候,根本沒什麼參照物,也沒有什麼大師給過我影響,我很自由,這種自由我一直保留了下來”。

不像她已故的丈夫雅克·德米在商業上的成功,瓦爾達的大部分電影都是人們印象中的“法國藝術片”,“不賺什麼錢,但拿過不少獎”。

半個多世紀後,沒想到她還在創作,還在拿獎。《臉龐,村莊》除了在戛納電影節非競賽單元首映,也在北美拿了4個獎,這對瓦爾達來說還是頭一次。並且,奧斯卡2017年確定的4位終身成就獎獲獎者名單中也有她,法國媒體很興奮,因為這是第一位獲得該獎的法國人,實際上也是該獎第一次出現女性獲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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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論瓦爾達》,2019,一部自我總結式的紀錄片

去年,馬上90歲的瓦爾達說這可能是她最後一部院線片了,因為上院線意味著路演,“每宣傳一部片子,起碼得花掉我半年光景,到了我這個年紀,有點兒時間和精力,都要花在創作上”。她從前就不喜歡創作以外的事,比如拍電影前的“籌錢過程”。甚至還跟CNC(法國國家電影中心)提議過“按月發工資”,作為交換,她每兩年出一部中等製作的片子。對方沒有答應。

“在這部電影中我扮演一個小老太婆的角色。”她在《阿涅斯的海灘》裡如此開場。那是10年前,那時人們就已經在問同一個問題:“別人到了你這個年紀早就不做事了,而你怎麼還有一份工作?”她的回答是:“我覺得我有的不是工作,我拍電影,我擁有的是世界。”

(本文原載《三聯生活週刊》2018年第3期,原標題為《阿涅斯·瓦爾達,臉龐,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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