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姨给我寄来了她晒的山楂果片，一片片切的薄厚均匀，内弧的切口也非常整齐干净。
超市精品区出售的山楂果片都没她这个卖相好。
她说她院子里有一颗山楂树，秋天果子红了她闲来无事就晒了山楂果片，纯天然的，让我尝尝！
我记得今年她还在朋友圈晒过她亲手烘焙的丁香茶，桃花开的时候，她还做过一盏桃花羹。
看她如此闲情雅致，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她过着阔气太太的幸福日子。
其实，才不是呢！
外婆有两个女儿，一个是我妈，另一个是我姨。
我妈妈的同胞妹妹，我唯一的姨。
曾经我姨是我的偶像，曾经在我年幼心里她是女神一样的存在。
我记事起，姨已经离开家乡去了西安，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匆匆回来几天。
记忆里的她穿着黑色及膝的高帮长靴，鼓的像面包一样的红色羽绒服发着亮光，顺滑的头发散开来披在肩上，跟随她的脚步一晃一晃地飘。
我曾无数次幻想，长大后我也要像她这样子打扮，这样子飒爽。
她总会给我们带新鲜的玩意，比如香甜的葡萄干。我们那地方偏冷，又偏僻，别说葡萄干了，就是新鲜葡萄也没见过几回更别提吃了。
比如小袋包装的泡泡糖，镇上小店卖的都是四四方方薄薄一块，得好几片压在一块嚼才能吹出泡泡来。她带的这种，是圆圆的球体，只一颗就能吹出老大一个。
她还会带些小饰品给我和舅舅的女儿们，有一年她带了两串项链回来，一串粉红色长长的，一串红色的短款。我拿了红色短款，表妹挑了粉色长款的，后来我又后悔了很久，觉得长的那条更漂亮，其实两条我都想要。
她还有一件浅蓝色的漂亮外套，看我喜欢摸了又摸的样子，她就说，等你长大了就送给你穿。
我使劲长啊长！
等我长大了，衣服却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2、
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吧！
我姨嫁人了，姨夫在西安一个厂子里上班。
因为路太远，她结婚的时候只有外婆和舅舅去了。
带回来的照片里，我姨穿了一身浅色的西服，陌生的姨夫穿了同色系的西服套装。
西服的料子很好，垂感很足，长长的盖住了我姨的红色皮鞋。
她还是我记忆中那么美。
只是她回来的次数更少了，我们见面的次数用一只巴掌就可以数得清，可我依然觉得和她很亲近。
或许是血缘的关系，她是我妈妈唯一的妹妹。
亦或许是心理的关系，从小我就很羡慕她，把她当成我的偶像。
她的一颦一笑，衣服的款式、颜色把我对大城市的向往一点点具体化了。
我读高中的时候，姨生了表妹。
我知道她的事情也渐渐多了一点，原来她在亲戚开的面包厂里上班，她会做很多很多的糕点。
关于心灵手巧这一点，我有足够的理由抱怨。
我外婆心灵手巧，同是一碗简单的面条，她总能从面条的薄厚、切的宽窄、哨子的配料、调料的轻重上一点点和别人拉开差距，让吃的人心情舒爽，回味悠长。
外婆还会给鸡动手术，有一次家里养的黄花草鸡误食了老鼠药，外婆临危不乱，居然像个外科医生一样给鸡做了开胃手术。
不知道是鸡命大还是外婆技术好，总之那只鸡又活了很多年，还下了很多蛋回报外婆。
外婆所有的心灵手巧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遗传给了我姨，半点没留给我妈。
因此，我把崇拜和向往都给了外婆和我姨，把不屑给了我妈。
我时常幻想，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姨的样子。
3、
我读高中的时候，姨因为工作太忙的原因把小表妹送回外婆家寄养。
表妹皮肤白白嫩嫩的，穿了一件上面印了好多黄小鸭的裤子，裤子宽宽的走路似乎都带着风，可爱极了。
我们都喜欢抱小表妹，抱着她感觉像一朵软软的胖乎乎的云朵坐在自己怀里。
她身上也有淡淡的婴儿奶香味，她的衣服也很漂亮，镇上其它孩子都是脏兮兮的，衣服要么大粉要么艳黄。
表妹的衣服不仅款式新颖，而且颜色很柔和，一看就是大城市买的。
我挺羡慕小表妹，觉得她比我们幸福，有那么漂亮的衣服可以穿，有那么心灵手巧又洋气的妈妈。
不像我的妈妈，长年为生活奔波劳累的她，经常不自觉地沉着脸，鼻孔微微向上翘的鼻子一生气就下意识地一吸，两条眉毛中间隐隐已有一条竖向的皱纹。
读大学时，我终于来到了姨的身边。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有机会站在她身边近距离打量她。
姨的个子并不高，长相也不算美女，虽然穿的不是新衣，但衣服很整洁干净，款式也小有特点。
后来我才知道，衣服款式过时了她总会按自己的心思再加些点缀或者自己动手稍作剪裁，再变出一件新衣服来。
尽管她不再是记忆里喜欢嚼泡泡糖，穿着鼓鼓的红色羽绒服，黑发披肩的潇洒姑娘。
尽管她成了在菜市场里货比三家，看哪家土豆更划算、哪家青菜更新鲜的表妹的妈妈。
但姨爱美的心未曾改变，生活只是摧残了她的容颜，却并没折损她爱美的心。
4、
我姨是外婆最小的孩子，她其实只比我大十多岁。
姨夫的厂里很忙，工作很累但工资不高，市场又不景气裁员的消息像悬在工人们头上的一把钢刀，逼的人人使足全力加班加班加班，试图在裁员的那一刻领导看在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自己一碗饭吃。
所以家里经常只有我姨和表妹。
她既把我当外甥女般关爱，也把我当朋友一般交心。
记得她给我分享她年轻时没什么金钱观，很舍得给自己砸钱。
那会她工资也不过二三百块，却看了一条80块钱的牛仔裤，好不容易等到发了工资，她转身就往卖裤子的商场跑！
啧，那条裤子版型就是好！她穿上，谁都说漂亮！
那现在呢？我不合时宜地诘问她？
现在？她的神情黯淡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脸上就憋出一个笑容来。
现在也很好啊！旧衣服也没什么不好的，健康环保，不用担心甲醛。还能锻炼我的审美能力和做手工的技术，指不定将来我还能当个服装设计师呢！
我不屑地扁扁嘴！心想，你都是过了三十的中年妇女了，机会对你来说就跟白天的月亮一样稀罕。
5、
我姨住在租来的一室带阳台的民房里，房子一共四层，每层都有七八间，清一色的刷着绿色的漆，像镇上中学的学生宿舍一样乏味。
但姨总有办法把生活过得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家的门上悬挂的都是路边摊上十块钱一块买来的廉价门帘！
偏她不嫌麻烦，选了淡淡的紫色，再买了蕾丝边一针一线细细地镶了两圈。再拿表妹的水彩笔，在门帘上画上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简笔画。
门帘脏的很快，她每个月都要洗一回。水彩笔一见水就化了，她不仅不厌烦，反而很开心，因为又可以换一副画了。
她说，换一副画就是换一种心情。我来了之后，她的画作里又加入了我，变成一家四口的模样。
虽然她画的不算精致，但别有一番幸福的味道。
做饭用的简易煤气灶就摆在门口的走廊上，冬天冻的人展不开拳头，夏天又被太阳暴晒，做一回饭跟蒸了桑拿一样。
但条件的艰苦并没有影响姨做饭的心情，她仍然通过电视、街边书店等渠道学习新的菜式，烹饪给我们吃。
我曾经很好奇，她为什么选择了性情木讷、工作也仅能糊口的姨夫。
她说，原本媒人介绍了姨夫给她，她也是不愿意的。
但是有一年过年，她从老家回到西安。回到住的地方，发现姨夫已经在等她。姨夫手里捧着一个纹路很漂亮的搪瓷杯，里动是他炖了好几个小时的银耳汤。
她喝了一口软滑绵糯的银耳，心不知道怎么就跟着化了，糊里糊涂地就同意了。
嗯！据我从旁观察，姨夫这人虽然不爱说话，看着木讷，但骨子里和我姨是同样的人，就是即使生活很糟，也要用心把生活装饰得很好，不向生活缴械投降的那种人。
6、
我姨和我姨夫的婚姻像国宴里那道有名的青水煮白菜，看似平淡如水，细品却滋味绵长。
唯一让我姨觉得闹心的是我姨夫的家人。
她的公婆并不喜欢我姨夫，早早断了他的学业让他赚钱帮忙补贴家用供养弟妹。
后来，他弟弟意外去世后，更是把他的遗腹子强行塞给我姨他们，管他们叫爸妈。
我的小表妹自出生起就不被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待见，我姨经常说，自己有一半像外国女人，因为她就没坐过月子。
生下表妹的第二天就下地给表妹换洗尿布，给自己炖汤做饭。
听她说的轻松，妈妈却无意间说过姨在月子里落了病根，前前后后喝了好几年的中药进行调理。
为了生计，表妹稍大一些，她只得狠心把她交给奶奶照顾，想着再怎么着也是自己的亲奶奶，就算照顾不周也差不到哪去。
谁知，有一个周末她去看表妹。发现她奶在看电视，表妹面前的碗里塞着三两根手指粗的面条。
那面条就像棍子一样梗在我姨的喉咙里，她颤着手指把面条掐开看，里面的芯都是白的，熟都没熟！
第二天，她只好忍痛把表妹送回千里之外的外婆家。自己回西安拼了命地工作，攒钱，等表妹上幼儿园时她终于攒够了开个小蛋糕店的钱，把她接回了身边。
我姨夫弟弟的儿子也被公婆强行送养到我姨跟前，孩子以为这是他的亲生父母，以为是他们把他抛在老家不管不顾，他觉得不公平，总是怀恨在心，各种捣乱。
或者往饭菜里偷偷吐口水，或者恶心破坏家具家电，或者撕表妹的课本，有一次居然故意拖着不上厕所，把大便拉在厕所里。
他极尽一个孩子的心智，挑衅我姨的耐心。
试图激怒她，但我姨始终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没跟他对着干。
她总觉得孩子肚子里就没了爸，一出生又没了妈，怪可怜的！
他越折腾倒越是磨炼了她的脾气，她越来越能做到“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笑望天上云卷云舒”。
生活不仅没将我姨打哭，她反而会读诗了！
7、
我姨和姨夫骨子里都是至诚至孝的人，虽然公婆待他们不好，但等他们年老在老家身边没人照顾的时候。
两人一合计，还是决定举家迁回河北，从头再来。
回河北的时候我姨夫已经快四十岁了，为了生计喜好钻研的他自学了电工考了电工证，跟着工程队做活。
我姨不再开蛋糕店，但也没闲着！她做了工程队老板家里的厨娘，她不满足自己原本就极好的厨艺，只要有空就孜孜不倦学习新的菜品。
菜被人夸赞了，她就觉得满足，好像取得了人生里的某项巨大成就。
我们都觉得我姨这辈子过得很辛苦，大家都同情她。
换季我妈出去扫货的时候，碰到小码的她也一并扫回来，留给我姨穿。
每次她回老家，我们小辈都会挤出时间接送她，不让她自己打出租。
但当我看到她朋友圈一再更新的她手制的一块精美桌布，新培育的一棵多肉，看到她手制的玩偶站满她家的沙发背，看到她在阳光暖暖的午后泡一杯亲手采摘的山楂水……
我渐渐释然了。
台湾女作家简媜在她的《私房书》中写过这样一句话：美，是绝望的时候仍然要临水照镜。
我觉得我姨就是那个临水照镜的美丽女子，生活的磨难和粗糙不仅没有让她的心变得粗砺反而更加的柔软细腻。
岁月从不败美人，他只欺负我们普通人。我们光鲜美丽的皮囊被他蹂躏的憔悴不堪，皱皱巴巴，即使用蒸汽熨斗也不能烫平。
但那又如何呢？他能欺压的只有我们的皮囊，随他怎么作，我们的灵魂依然是自由的。
我姨就是这样的榜样！她对待生活的姿态告诉我：只要有一颗向往美的心，在被生活压迫的缝隙里，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做个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