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往人往事之袍哥計中計

短篇小說:往人往事之袍哥計中計

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沒法。我現在轉述給你的這個故事,是在袍哥中真實發生的往事。是我在一個炎炎夏日之夜歇涼時,聽我幾個頭已花白的舅舅擺龍門陣時,親耳聽來的。他們說的是他們的堂哥,我的堂舅甫亞光,一生驚險離奇,不可思議,充滿傳奇的故事。我不過是照原樣講給你聽而已,信不信由你。

那是民國二十八年農曆五月初二的這一天,太陽已經像一盆火了,剛從東邊銅鑼山冒頭,就把它烤人的光輝,鋪滿在巴渝平行嶺谷地區的山嶺和谷地。

吃罷早飯後,翠屏木子場的袍哥(紅幫稱哥老會)龍頭大爺(亦稱舵爺),也是暗地裡掌紅吃黑,稱霸一方的江湖豪傑甫亞光。一個四十歲不到,少言寡語,生性謹慎,但又是一個重感情,講義氣,為朋友敢於仗義執言,甘願兩肋插刀的精瘦漢子。抽過煙後,正端著五彩蓋碗,坐在堂屋案桌傍悠閒地喝著茶時,聽到門外,由遠而近傳來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同時就響起了乾兒子李鍾發顫的喊叫聲:

“乾爹——乾爹——不得了了哦!”

話音未落,一個穿著對襟白衣,眼睛亂轉,蓄著小分頭的年青小夥竄進堂屋來。甫亞光見了,頓時垂下眼皮斥道:“嘴上都長鬍子的人了,還大聲武氣的沒個正形。出啥事了,恁個急火火的?”

“不得了了,出……出大事了,乾爹!”李鍾“呼呼”直喘,“我吃過早飯後上街想去茶館喝茶,遠遠地就瞄到了鄉公所大門口,圍了一大堆人在鬧哄哄的,我擠進去一問,才曉得不知是哪個龜兒子,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鄉公所大門框上巴了張帖子(勒索信)。”李鍾急衝衝地說著,時不時瞅一眼甫亞光的臉。

“嗯,我肯信?”甫亞光癟了一下嘴,並不看他,低頭繼續“噗噗”地吹著茶碗裡漂著的茶葉,臉上一副不屑的神情。

“我敢跟乾爹您涮罈子(開玩笑)?”李鍾聽罷臉紅頸脹,兩手一拍道,“千真萬確啊!”

李鍾本是路邊一個將要餓死的小叫化子,是甫亞光見到後,心一軟收留了他。又見他說話精靈乖巧,做事機敏穩妥,於是請貴客擺酒席,將其收為義子,視如己出。還傾囊相授,教會了他全套的江湖本領,袍哥規矩。所以甫亞光對李鍾如兒子一般嚴格,李鍾對甫亞光則像父親一樣尊崇。成人後的李鍾,更是甫亞光行走江湖時的左臂右膀,得力干將。

“哦,龜兒子膽子不小哦。”甫亞光眉毛一揚,“這樣的怪事,老子還是第一回遇到。有我甫某人在這裡撐起的,想到木子場來吃詐(勒索),哼,怕沒那麼簡單。”甫亞光放下茶碗,從腰上拔出錚光瓦亮的二十響(駁殼槍)來,舉槍瞄準,做出射擊姿勢。

“就是。他龜兒子也不稱二兩棉花紡(訪)一紡(訪),木子場是哪個的地盤,哪個的天下,不弄死他龜兒子才怪!”

“貼子呢?是哪個龜兒子巴的?”

“貼子在馮鄉長手裡,我沒看到。”李鍾撈起白衣襟扇著風,腰上也插著一把二十響。“聽說是黃毛巴的。”

“黃毛?是他哪個雜種?”

甫亞光大吃一驚,清瘦的臉一下拉長了,緊皺眉頭,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感到嘴裡的茶水又苦又澀,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提起黃毛,翠屏十八場,方圓一百里,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談之色變的一個大惡魔。他表面是袍哥大爺,暗地裡卻是個大棒老二(土匪,強盜)。白天在馬家灘場口上依仗袍哥勢力攬訟聚賭,欺行霸市,巧取豪奪;夜晚則嘯聚山林,拉肥(綁架)關圈(搶劫)。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他本名叫黃俊郎,年齡在三十多歲,但他的長相卻與西域胡人一般無二,或者說他的祖先就是西域胡人。白白的皮膚,高高的鼻樑,頭上蓄的小平頭和嘴上的鬍子卻是刺眼的棕黃色,所以江湖人稱“黃毛”。他不以為恥,反以此為號。又因他為人蠻橫兇殘,膽大妄為,處事不講規矩,不講道義,認錢認槍不認人,人們背地裡又罵其為“雜種”。

他原是銅鑼山那一面的景寺廟人,從小好吃懶做,東流西蕩,不事稼穡。稍大便不服父母管教,成天想著投機取巧,不勞而獲,不是偷雞摸狗,就是煙館進酒館出。

民國二十一年在大樹壩街上泡茶館,賭錢輸紅了眼,賴賬不兌現付錢,還口出狂言傷人。所謂嫖情賭義,不僅僅是參與賭局的人,就是在一邊喝茶看閒牌的人,也都指責他輸不起,不講江湖規矩,他很是受了幾句奚落挖苦。於是他惱羞成怒,挾恨報復,居然趁月黑風高,當夜一把大火,將大樹壩街場上二百多間民居頓時化為灰燼,使無辜的四百多人家遭受無妄之災。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餐風宿露,無處安身,由此激起了江湖公憤,遭到了社會詛咒。連金佛寺四大皆空的方丈都斥其罪業深重,佛法難容。他氣急敗壞之下,又放火燒掉了廣大信眾視若聖地的金佛寺後殿。

常言道,盜亦有道,盜不毀廟。他這種無法無天的惡魔行為,早已超越了底線,觸犯了眾怒。因此,官府畫影圖形,發出了海捕文書;江湖公決,下達了追殺令;更是激起了紅黑兩道英雄豪傑的滿腔義憤,個個都欲寢其皮,人人都欲食其肉。他一時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他雖說是晝伏夜出,無處藏身,如喪家之犬一一惶惶不可終日,卻也因此聲名鵲起,得到了達竹渠梁開五府縣的袍哥龍頭大爺、綠林老大羅義亭的賞識庇護。後又收歸麾下,成了袍哥人家,綠林中人。幾年之後,竟然鹹魚翻身,成了山這面馬家灘碼頭的龍頭大爺,繼續無法無天,為非作歹。帶著幫中兄弟,成天耍刀子,爭地盤,稱王稱霸,攪得江湖上是腥風血雨,不得安寧。普通百姓,更是敢怒不敢言。

“甫大哥(袍哥中人以兄弟相稱),馮鄉長來拜。”張老么(袍哥中地位最低的人,稱為老“么”)在門口稟報。

“一有事就來找我,真是煩人。快請!”

甫亞光皺了皺眉,隨後示意李鍾出門迎請,李鍾還未出去,一個戴黑禮帽,穿中山服,頭髮花白的壯年男人,搶進幾步跨進門來,左手握拳伸拇指 ,手臂前伸,右手亦握拳伸拇指,搭在左肩上,彎腰行了一個袍哥握拜禮。“拜見甫大爺(大爺是江湖上對袍哥的一種尊稱)。”

“你我多年兄弟夥,不必多禮。”甫亞光起身回了個禮,邊坐邊吩咐李鍾:“給馮鄉長上茶。”

“甫大爺,曉不曉得?木子場要出大事了哦!”

馮鄉長還沒落座就急切地說,同時摸出貼子俯身遞給甫亞光。

甫亞光接過手掌大的一張黃表紙,只見黃紙墨字寫著:“為辦好五月十三的關二爺單刀會,謹向木子場鄉公所借銀圓五百枚,務必在五月初八正午前交清。逾期,一切後果自負。”落款處無姓無名,卻粘了一根黃雞毛。

“硬是他龜兒子。五百塊袁大頭,買得到五十畝冬水田了,買得到五十頭大水牛了,他龜兒糞凼邊撿塊布片一一硬是揩(開)得了口。”

甫亞光將貼子重重地拍在八仙桌上,抬眼看著頭髮花白,正兩眼瞄著他的馮鄉長問:“哪你是咋個打算的呢?”

“我就是逼得沒法可想,才來請您甫大爺拿主見的。”

“我拿啥主見?”甫亞光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馮鄉長,“要我說,你直接跟縣政府稟報,要他們派官兵來捉拿黃毛就是了。”

“甫大爺,我都急死了,您還在涮我的罈子。”

“我咋個是跟你涮罈子呢?”甫亞光有些不明白地問。

“甫大爺,您想想看,黃毛是跟鄉公所借,不是搶,師出無名,縣政府咋能派兵呢?退一萬步說,即便是派兵來,萬一剿滅不了他,哪仇就結大了,哪我一家人就莫想活了。再說,帖子上無姓無名,憑啥找他?一根黃雞毛作不了證,只有黑道江湖人才曉得是他。”他雙手擺了擺,“不行不行,這個辦法萬萬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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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亞光聽罷,不由得有些洩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照你這麼說,我看那就只有如數給他銀圓了,免得惹禍上身。鄉公所不是才收上來五百塊袁大頭嗎?”

“我的甫大爺耶,您又不是不曉得,這五百塊銀圓是抗日捐,是端公日仙人婆——四(是)法都使盡了的,還差點逼死幾個人才收上來的。何況要在五月初十交縣政府的。給了他,縣政府要起來咋辦呢?我當不當鄉長倒無所謂,木子場的平頭百姓又要遭殃了,最後還得要交這五百塊才走得脫。不行不行,這五百塊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動的!”馮鄉長叫苦連天,滿臉苦相。

“是呀,憑啥子要給他龜兒黃毛?”李鍾插了句嘴。

“你個年青娃娃懂個屁!”甫亞光輪了一眼李鍾,“黃毛是哪麼好惹的?我跟他打個交道,他就是個不要臉的賴食猴(賴皮),他就是個不要命的滾刀肉(潑皮),一旦惹上他就是貓兒抓餈粑——脫不了爪爪。”

馮鄉長卻不以為然,“聽說他黃毛是歪是惡是不好惹,但他也只是馬家灘碼頭的舵爺,他要歪要惡也只能在他馬家灘,憑啥子要把爪爪伸到木子場來?憑啥子要把爪爪伸到您甫大爺鼻子底下來?”

“就是嗎,菩薩天王,各有地方。”李鍾接過馮鄉長的話頭說道,“哪個不曉得木子場的舵爺是乾爹您?他跑到木子場來巴貼子,也太不把乾爹您放在眼裡了。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明擺著是向乾爹您叫樑子(挑釁)嗎?未必然我們的槍就是吃素的?弄不死他龜兒?”

“是根草樹樁樁還要搖搖”,馮鄉長也跟著點火。“您甫大爺在江湖上闖蕩的時候,他龜兒黃毛還在穿開檔褲呢,不給他點辣子吃(教訓),他還不曉得鍋兒是鐵鑄的。俗話說打狗還看主人面,他到木子場來……”

甫亞光皺了皺眉頭,一伸手打斷馮鄉長的話:“你的意思是江湖事江湖了,要我出面擱平?可是我已經解甲歸田,歸隱山林,不再過問江湖事,也不想再結江湖怨。我看你還是另想辦法好些。這事我無能為力。”

“您……我……”馮鄉長一下站了起來,隨即又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著甫亞光,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萬萬沒想到,從來為了他,為了木子場,不惜兩肋插刀的靠山——甫大爺,這回竟然要烏龜縮頭,撒手不管了。

李鍾見此尷尬情景,眼睛轉了轉,忙賠著笑臉,低聲對甫亞光道:“乾爹,不是我又多嘴,這回您老人家不出面,馮鄉長有啥法可想?哪個不曉得木子場是您在當家作主?哪回木子場有事不是靠您出面擺平?”

“就你話多。”

“不是我話多,本來就是這樣嘛,木子場哪回出事不靠您出面化解?您要不出面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乾爹,我們這回就要跟他較一較,看他龜兒有幾斤幾兩,說不定趁勢就把他的碼頭地盤兄弟夥收過來了。”

“就是嘛,您甫大爺才是江湖上的真英雄真豪傑,他黃毛算個啥東西,您就要跟他較一較。您要是讓他四兩姜,他還以為您認不到稱”

馮鄉長緩過神來,順著李鐘的話說,然後語氣一緩,向甫亞光低聲懇求道,“甫大爺,我話不多說,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我馮某人的面,也要看在木子場二萬多父老鄉親的面上,您這回無論如何都要出面擱平這件事。江湖事江湖了,要黃毛收回貼子,不然木子場的人又要背時倒黴了。”

“看你們一個二個說的,我甫亞光自出道以來,啥時候拉稀擺帶(服軟認輸)過?”甫亞光騰地站起來,眉毛一揚,“袍哥人家,義氣當先,為了木子場的事,我啥時候當過縮頭烏龜?”

“這倒是真的。翠屏十八場,哪個不知,誰人不曉您甫大爺?重豪氣,講義氣。就是達竹渠梁開五府縣,渠江州河兩岸,您甫大爺也是響噹噹的英雄好漢。”

馮鄉長也隨著站起來,跟在甫亞光後面,繼續逢迎著,“不說您早年間在趙家場為甫家人打人命官司,一槍一命,連殺兩人。光是您的‘三快'絕招,至今也無人能及。他龜兒黃毛跟您一比,只能算這份。”馮鄉長輕蔑地伸出了右手小指拇。“只要你甫大爺出面,就沒有擱不平的事。”

甫亞光從小不好讀書好習武,到處拜師學藝操扁卦(練習拳腳功夫),練就了一身好本領。其中最為著名,也使對手膽寒的是他的“三快”絕技,江湖人據此稱他為“閃電俠”。

“三快”指的是他嘴快腿快手快。

所謂嘴快是指吃飯快,同時端碗吃飯,別人一碗飯未吃完,他已三碗下肚放筷離桌,不見蹤影了。

所謂腿快是指他輕功了得,飛簷走壁,無聲無息;翻山越嶺,疾如星箭。這主要表現在兩點上:一是他奔跑起來,連獵狗也跑不過他。他能在十丈之內抓住前面逃命的狗尾巴,然後將其摔死,所以再惡的狗見了他都退避三舍,不叫一聲,因此有人說他是白虎星轉世。二是木子場離綏定府一百里,他吃過夜飯後才出發到綏定城裡發利市(行劫)後,再返回木子場家裡,往返二百餘里,天空還是滿天星斗。

所謂手快是指他槍法準出槍快,將二十響拆開後,捧在衣襟裡,他邊跑邊裝槍,十步內他的槍就響了,而其他人連槍機還沒裝上,更別說壓彈上膛擊發了。

憑著這“三快”絕技,憑著做事要快的真訣,使他不但在這步步懸崖,處處陷阱,刀口舔血,弱肉強食的綠林中站穩了腳跟,闖出了名頭,還掙下了一份家業。並且縱橫江湖二十年,從未失過手,因此聲名遠播,威震一方。使他成了一個朋友敬佩,敵手膽寒,官府頭痛,財主不安,亦正亦邪的江湖豪傑,袍哥舵爺。

“好漢不提當年勇,”甫亞光擺擺手,打斷了馮鄉長的話,又皺了一下眉頭,“話既然說到這份上了,我就為了馮鄉長,為了木子場的父老鄉親,破例出山,再入江湖。大家都曉得黃毛是個油鹽不進,不講江湖道義的東西,要想他這回收手,怕沒那麼簡單。”他頓了頓,“弄得不好得要刀刀見血,招招致命,江湖有言,巴出去的貼子,吐出去的口水,恐怕還得要錢開路。”

“這個當然,這個當然。”

馮鄉長緊皺著的眉頭鬆開了,連忙走到門口招招手,從門外一個鄉警丁手裡接過五筒大洋放在八仙桌上,然後向甫亞光深施一禮,“一切都仰仗甫大爺擺平此事,幫小弟度過這道難關。”

“你把錢拿回去,你我兄弟夥還搞這一套?木子場的事也是我甫亞光的事,只要我甫亞光在這裡撐起的,任何人都休想從木子場輕鬆拿走一根草。”

“有了甫大爺這句話,小弟今晚就能睡個安穩瞌睡了。”馮鄉長苦著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

“不過話說轉來,我也不能打包票,不過先試試,結果咋樣,現在還很難說。”

送走了馮鄉長,太陽已當頂了,慢慢往門裡移的陽光,白亮亮的晃眼。甫亞光把李鍾張老麼叫攏,交待辦好兩件事,一是叫當家三爺寫好拜貼,二是預備好一百斤上好的二簍酒,作為第二天去拜會翠屏十八場袍哥公認的總舵爺,達竹渠梁開五府縣的綠林老大羅義亭的見面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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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義亭是個精壯的中年漢子,稍黑的臉上,一雙眼睛如貓頭鷹眼一樣犀利,使人望而生畏,不寒而冽。

他見甫亞光施禮,一把將他拉起,“你我多年的拜把子兄弟,哪裡來的這些規矩?快請坐著喝茶抽菸。”

“好久沒來看望羅大哥了,小弟我很是掛念。”甫亞光邊落座邊恭敬地說,“今天專程前來,一是看望羅大哥,二是端午節要到了,曉得大哥愛頓頓喝一杯,特地送來木子場有名的一挑二萎酒給大哥嚐嚐。”

“哈哈,老弟多禮了!你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羅義亭讓端茶進來的老麼,先將蓋碗茶送到甫亞光面前,“這兩年是抗戰時期,又開展新生活運動,我也懶怠過問江湖事,對老弟也沒啥關照,老弟還這樣記掛我,真是我的好兄弟。今後道上衙門裡有啥事,言語一聲,大哥我幫得到的忙一定幫忙。”

“大哥一向厚待我,小弟一直記在心裡,不怕大哥您笑話,小弟確實遇到一件辣手的事,需要麻煩大哥。”

甫亞光說到這裡,忽然住口不說了。羅義亭自然明白,把手輕輕地一揮,屋裡幾個兄弟夥魚貫而出後,甫亞光雙手把黃毛的帖子遞給羅義亭。

羅義亭看過貼子後,罵道:“龜兒子,太不講規矩了,都是兄弟夥,咋能這樣整?況且蔣光頭來到了重慶,我們袍哥這些江湖人也該收斂些,做事還這樣鑽頭不顧尾,早晚要遭殃。”

“就是嘛。我們都是在大哥您名下混飯吃。好歹都是自家兄弟夥,鍋裡不爭碗裡爭,他這樣搞,不僅壞了我們袍哥香規,江湖規矩,也是不把大哥您放在眼裡。”

“哼,我在他眼裡還是大哥嗎?”羅義亭聞言,不由火起,“民國二十一年,他在山那面混不下去的時候來投奔我,我念在都是江湖中人,他又有些本事膽量,才擔著天大的風險收留了他,還讓他入了袍哥,成了幫中兄弟。原想他幫著我劫富濟貧闖蕩江湖,沒想到他腳跟硬了以後就不認黃(不講情義)了,自立門戶,心大得很,我的話他也是愛聽不聽了。”

“羅大哥,您也莫生氣。您講豪氣,重義氣,抱打不平,急人之急,巴渝一片的江湖英雄,袍哥人家,誰不伸大指拇?您才是翠屏十八場的總舵爺,達竹渠梁開五府縣的帶頭大哥。黃毛他再反劣(反叛惡劣),大哥的面子他不敢不給。”

“一升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往往最親的人傷你最深。江湖險惡,人心難測,常常為芝麻綠豆一點小事就撕破臉,為幾塊錢就爭個你死我活。我在江湖幾十年,這樣的事見得多了。”羅義亭喝了口茶後,告誠甫亞光說,“你老弟今後也要注意,多加小心,不要過分的相信人。我跟你說,有時候好事做不得。”

“哪個敢對大哥起二心,我甫亞光首先就不答應。”甫亞光大聲地說,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老弟的心意我領了,老弟才是我的真兄弟。老弟的意思,要我咋做呢?”

“請大哥幫小弟一個忙,給黃毛打個招呼,把貼子收回去。都是兄弟夥,不要把事情做絕了,不然今後大家就不好見面了。”

“老弟咋說起外行話了?巴出去的貼子,吐出去的口水,是收不回去的,多少不一都要破些財。”

“難道說他敢不聽大哥的招呼?”

“難說。”羅義亭搖搖頭,“他現在跟你一樣,也是一個鄉場口的老大,我的話他未必肯聽。不過打打招呼那倒沒有問題,我一定把好話歹話都說到。只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他聽招呼那最好不過,大家相安無事,也不傷兄弟夥臉面;假如他不聽招呼,我就不好多插手了。按袍哥香規,搶兄弟碗裡飯吃是要出幫的,是要三刀六個眼的。不過眼前我還不想跟他抓破臉,我們都是拜把子兄弟,話說多了他又會說我偏向你。你們就只能各人的娃兒各人抱,各人的事各人了。按江湖規矩辦了。”

甫亞光感到失望,本想再爭取一下,見羅義亭端起蓋碗“噗噗噗”地吹茶水,只得把到口邊的話吞進肚裡,起身向羅義亭施了一禮:“既然大哥發了話,我就回去靜等大哥的好消息。”

羅義亭也站了起來,送他到門口,“你有事我就不留了。今天是五月初三,如果過了端午節我無信來,你就另做打算了。”

甫亞光告別羅義亭,悒鬱不樂地回到了家裡,不見任何人,馮鄉長來打聽消息,他也叫李鍾擋了。自己一個人呆在屋裡。

他原想只要去找羅大哥,羅大哥再出面說話,就會把黃毛擱平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想到羅大哥考慮到個人的利益,不想以袍哥舵爺綠林老大的身份強迫黃毛收手。假如黃毛不聽羅大哥的招呼,貼子的事又該咋辦呢?真的讓馮鄉長將五百塊抗日捐雙手奉上?先不說馮鄉長無法向縣政府交差,個人的面子又咋說得過去呢?自己是木子場的舵爺,江湖老大,居然罩不住木子場,讓一個外場口的舵爺硬吃五百大洋,這事傳出,今後自己如何在江湖上混?下面的兄弟夥又如何看?自己的一世英名就毀了。跟黃毛硬碰硬?黃毛又是一個燙手的狠角色,連羅大哥現在都讓他三分,自己也未必是他的對手?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他感到一邊是崖,一邊是坎,左右為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兇險。自出道二十多年來,他還從沒有這樣困惑過,害怕過。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羅大哥的話黃毛能聽得進耳,若是不聽呢?哪又咋辦?

他就這樣在焦慮、憂懼、企盼、不安中度過了初四這一天。

初五是端午節,幫中的兄弟夥和一些江湖朋友來拜節,喝酒划拳,很是熱鬧。他卻高興不起來,草草地喝了幾杯雄黃酒就下了桌子,時不時就問李鍾和張老麼:羅大哥的信來沒有?羅大哥有沒有信來?

可是直到天黑,也沒盼來羅大哥的信。他真是失望極了,也煩惱極了,他不知帖子的事該咋辦了,夜飯也吃不下了。他皺著眉頭在屋內走來走去,來回打著轉轉,葉子菸抽了一袋又一袋,搞得屋裡煙霧瀰漫,象是在燻臘肉一般……他看不清方向,他不知門窗在那裡……後來他的眉頭漸漸鬆開了,他已暗暗打定注意,不再管貼子的事了。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為強出頭。與黃毛結怨事小,把命弄丟了就划不來了。面子不面子,保命要緊,現在連羅大哥都明哲保身,自己也要看破紅塵,江湖生涯,平安是福。自己行走江湖二十年,名也有了,錢也有了,何必再去冒險,大不了今後不吃江湖飯了。好!明天就給馮鄉長回話,自己已盡力了,讓他另請高明。“噗”地一聲,他吹熄了油燈,上床睡了。

......天氣悶熱,呼吸不暢。他和李鍾張老麼出去發利市正在踩水(偵察),還沒動手,忽然就被縣警察局緝匪隊包了圓(被包圍)。他們幾個邊打邊跑,穿樹林,翻埡口,可緝匪隊就是咬住尾巴不鬆口。平常都是打幾槍,或撂翻一個警察後,緝匪隊就會虛張聲勢放空槍,畏葸不前,他們就會趁機逃脫。但今天的警察卻一返常態,反而越打越勇。警察越來越多,漫山遍野,鋪天蓋地。他跑呀跑呀總是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到一條小河溝,平常幹個的小河溝此刻卻波濤翻滾,變成了不可逾越的大河。他生平不會洑水,一生不怕山高路遠,就怕涉水過河。他想沿著河岸去找橋或船,卻被李鍾緊緊拉住硬要他洑水過河,他說我不會洑水,我不洑水過河,李鍾就如沒有聽到一般。他想平常對他惟命是從的李鍾,今天咋抗命不遵呢?突然又鑽出個馮鄉長來,不由分說,同著李鍾一掌將他推入河中……

……緝匪隊的警察追著他們的屁股打,打著打著,警察不見了,卻變成黃毛一夥人,黃毛突然擋在了他的前面,用張開機頭的二十響頂著他的額頭,哈哈大笑。他抬手一槍,可是他的槍卻卡了殼,忽然手裡的槍又不見了,他急得滿頭大汗,卻又看見羅義亭站在遠處,他急忙大叫:羅大哥!羅大哥!快來救我!羅義亭擺擺手:你們的事我不管,我不管。黃毛獰笑著扣動扳機。他眼睛一閉,心想:老子完了……

“叭叭……”

一陣敲門聲將他驚醒,他才發覺天已大亮,自己滿頭是汗地躺在床上,原來是一場噩夢。他驚魂甫定,便聽到外面有些鬧哄哄的,他抬手揩揩額上的汗,問推門進來的李鍾:“外面咋這麼吵?”

李鍾答道:“馮鄉長他們來了。”

“跟他說貼子的事我不管了,叫他各人回去,另想辦法。”

李鍾卻沒出去,眼睛轉了轉,說:“怕不行呢,二老爺三老爺幾個老輩子也來了。”

他聞言呆了呆,“嗨”了一聲連忙起床出門,只見院壩裡 有十幾個人,都是木子場幾大姓的頭面人物及幾個作坊店鋪老闆,還有幾個本家長輩。他們一見甫亞光出來,在馮鄉長的領頭下,除幾個長輩外,齊刷刷地跪在院壩裡,大聲懇求道:“甫大爺!救命呀——”

“有話起來說,”他吃了一驚,有些莫明其妙,“都是鄉里鄉親沾親帶故的,這麼跪著,我甫亞光受不起。”他連連向眾人作揖,李鍾卻站在一邊,不去把馮鄉長他們扶起來。

“甫大爺不答應救我們,我們就跪死在這裡,反正沒法活了。”

“這話咋說呢?這到底是咋回事?”他把馮鄉長拉起來問。

“黃毛昨晚又來巴貼子了,揚言我們初八不把五百塊袁大頭送去,他就要血洗木子場,還要一把大火燒掉木子場。這明明是不給我們留活路了。”

二老爺這時取下嘴裡的煙桿,清了清喉嚨說話了:“亞光呀,場口上有我們甫家祠堂哦,還有我們的老屋哦,要是遭燒了,那可不得了哦!”

三老爺也接著說:“亞光呀,你的血性哪去了,你的英雄氣概呢?袍哥人家,義氣當先!”

二老爺又說;“自‘湖廣填川'起,幾百年了,我們甫家在木子場就是數一數二的大姓,都是有頭有臉的。黃毛的帖子看起來是巴在鄉公所大門上的,實則是衝你來的,衝我們甫家人來的。你這回不出面紮起(幫忙)擱平的話,我們甫家人的臉面今後往哪裡放?這回你還是要出面才行呢。”

三老爺又接著說:“以往回木子場有事都是你出面擱平的,也為我們甫家人爭了不少臉面,木子場的人都把你當成英雄好漢,你這回不能拉稀擺帶喲!”

“看二爸三爸說的,為了甫家,為了木子場,侄兒我哪回沒往前衝?”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感到自己已經被人逼近了死角,沒有退路了,已沒法可想,只有奮起反擊一條路了。因此說道:“既然二爸三爸發了話,我甫亞光不出面也不行了,好吧,這回就是拼了這條命,我也要把他龜兒黃毛擱平放倒。”

馮鄉長抓住時機將一張貼子遞給甫亞光,甫亞光接過一看,果然同馮鄉長說的一般無二。狗日的黃毛太不講江湖道義了,明曉得木子場口上有我家的祠堂和店鋪,還揚言要放火燒,這不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嗎?我們向來是橋是橋路是路,井水不犯河水,你就不能看在同道中人的面上網開一面嗎?還步步緊逼,公開挑戰,真是不讓人活了。

他越想越生氣,只覺得一股血流直衝腦門,不禁勃然大怒道:“龜兒子欺人太甚,老子這回跟他拼了。他以為木子場沒人了,狗攆急了還回頭咬人呢,大不了魚死網破。你們都起來回去,這事老子管定了,老子這回倒要稱他一稱,看他龜兒子有幾斤幾兩。”

決心一下定,他倒覺得一下輕鬆、簡單了,幾天來的糾結鬱悶一掃而光,所以語氣一緩,又說道:“其餘的人都回去,馮鄉長和幾個老輩子留下來,我們好好地來商量一下對策。”

李鍾,還有幫裡的當家三爺,管事五爺及幾個老輩子在屋裡商量了半天……

五月初八的上午,天空雖說佈滿了雲霧,卻陰沉沉的使人感覺更加悶熱難受。雲層背後的太陽依然是鮮紅鮮紅的,就如一灘鮮血,顯得詭魅怪異。

短篇小說:往人往事之袍哥計中計

甫亞光、馮鄉長、李鍾帶著十個兄弟夥,提著一隻沉甸甸的藤箱,來到了木子場與馬家灘場交界的插旗寨上。這是李鍾與黃毛頭天反覆交涉好的交款地點。

插旗寨坐落在方桌般的東匯山樑上,才收割了的麥地只有淺淺的包穀苗,地勢平坦開闊,一眼望得到邊,雙方都休想搞伏擊。寨子早已沒有,只剩下殘破的石牆石門,依稀可見當年的規模。寨子右邊青石坡上,孤立著一座還算完好,卻無人照看的觀音庵,正適宜綠林江湖人做買賣,搞交易。待他們一行來到觀音庵前,黃毛一行人已等得不耐煩了。一見他們使大聲道:

“甫大爺,你們來晏了。”

黃毛兩腳叉開,雙手叉腰,站在觀音庵門口,黃髮白膚,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是你們來早了,我們約好的早飯後。”甫亞光皺了一下眉頭,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們還是按規矩來吧。”

“也好。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於是雙方的人各自退後,每方只留下三人,都把槍交出來後,再由對方的人搜身,看是否藏有槍支手插子(短劍)在身。

黃毛一方,是黃毛加兩個彪形大漢,這三人一律的夜行衣打扮,顯得威猛兇狠,殺氣騰騰。甫亞光這方是甫亞光、馮鄉長、李鍾三人。除李鍾是黑衣黑褲短打扮外,甫馮二人卻是一身長衣衫。雙方六人都是空身淨手,只有馮鄉長手裡提著沉沉的藤箱,黃毛見了,忽生疑惑,急聲喝問:“箱子裡裝的啥子?”。

馮鄉長氣沖沖地:“你說裝的啥子?還不是你要的袁大頭。”

“快打開看看。”黃毛厲聲喝道。

甫亞光不由得一笑,“黃大爺,太過小心了吧?既然兄弟我認裁,我們就不會出啥么峨子(搞鬼)的。”

甫亞光說著從馮鄉長手裡拿過藤箱打開,只見全是一筒筒用紅紙包好的銀元。

黃毛見了,緊張的神色一下鬆弛開來:“既然帶來了,給我就是了。”伸手欲接。甫亞光卻“啪”地一聲將藤箱蓋上:“莫慌,在給你之前,兄弟我還有幾句龍門陣,要跟你黃大爺擺伸展(講明白)。”

“你過場就是多,要擺我們就到廟裡坐下慢慢擺。”

黃毛說著,當先進門,在觀音菩薩香案右邊破舊的蒲團上坐下,其他二人在身後站立。甫亞光隨後,在香案左邊破舊的蒲團上坐下,馮鄉長、李鍾二人也在身後站立。觀音庵內佈滿煙炱灰塵,觀世音菩薩頭臉上也落滿了煙炱灰塵,卻也慈眉善目,悲天憫人地看著這六個各懷鬼胎的人。

“有屁快放,有話快說。兄弟夥還在外面洗幹澡(曬太陽)呢。”黃毛剛坐下就盛氣凌人地說,同時身子在蒲團上動了一下。

甫亞光卻不慌不忙,將藤箱放在身邊後開了口:“黃大爺發話,我就哆嗦幾句。昨天李鍾把我的話給你帶到沒有?”

“話是說到了的,”黃毛瞟了一眼李鍾,莫明其妙地笑了一下,然後嘴角往下輕蔑地一撇,“可我不能憑他說的幾句話就罷手了。”

“哪我今天就當面求情,求你高抬貴手。”甫亞光皺了一下眉,見黃毛滿臉鄙夷,臉上亦有些不快,不覺提高音量繼續說:“黃大哥,你我都是袍哥人家,都是兄弟夥,也都是吃江湖飯的。你在你的馬家灘發財,我在我的木子場喝茶,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可是這回的事,卻是不給兄弟我面子了。”

“甫大爺,話不是這麼說,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曉得我下面兄弟夥多,馬家灘碼頭又小,支付不開。這不,五月十三日,馬上就要辦關二爺的單刀會了,錢無一分,糧無一顆,實在沒法,才問你碼頭借五百大洋週轉一下,今後日子好過了,再還給你碼頭。”

“你莫涮罈子了,那個不曉得你黃大爺這幾年發了幾筆大財,富得流油,恐怕羅大哥都沒有你家底厚。倒是兄弟我這幾年沒發過利市,日子難過得很。”

“你這話我就不愛聽,發財不發財,日子好不好過,這都要靠各人的本事。再說我是向木子鄉公所要錢,你來打個啥子抱不平呢?”

黃毛很是不滿,兩眼瞪著甫亞光說。甫亞光也不示弱,亦是兩眼盯著黃毛答道:“你這話就怪了,哪個不曉得木於場是兄弟我在那裡撐起的?你向鄉公所巴貼子,明明就是在向我巴貼子嘛”

“你要這認為我也莫法,反正這五百塊大洋我今天是要定了。”

“話不能這麼說,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都是袍哥人家,都是兄弟夥,不要傷了和氣。請黃大爺看在小弟的薄面上,今天放馮鄉長一馬。”

“我放他一馬,誰又放我一馬呢?我要是不今天放他一馬呢?你今天又能把我咋樣?”黃毛兩眼又一瞪,蠻橫地說。

“我今天肯定把你莫法,”甫亞光反而笑了笑,依舊不卑不亢。“但江湖朋友又咋看呢?兄弟夥又咋個看呢?”

“我才不管他們咋個看。”

“哪還講不講江湖規矩?還要不要袍哥香規?”

“我又沒在你碗裡搶飯吃?空話說恁麼多?”

“那羅大哥又咋說呢?你不看我的面子總要給羅大哥面子吧?”

甫亞光做著最後的努力,他不想同黃毛槍對槍,刀對刀,他只想和平解決。可是黃毛並不領情,反而變本加厲,突然變臉,猛地把香案一拍,呵斥道:“你少拿羅大哥來壓我,把老子惹毛了,老子照樣不認黃。”

“好!好!既是這麼說,我甫亞光也不是好欺的。”甫亞光徹底絕望了:黃毛真是一個江湖敗類。他也不由得火起,亦把香案一拍,大聲道,“你不認黃老子也不認黃,既然不講義氣,不講規矩,你我兄弟今天就一刀兩斷,今後我們就在手上見功夫,打得贏是大哥,打不贏是二哥。”。

短篇小說:往人往事之袍哥計中計

“哈哈……”黃毛仰面一陣狂笑,“說得好,這樣最好,老子原本看在羅大哥的面上,有些下不了手,這就怪不到我了,是你逼我的。”

黃毛說著突然站了起來,“唰”地一聲從蒲團底下抽出一把二十響來,張開機頭,指著甫亞光的腦殼,“沒想到吧?老子早就預備好了。我曉得你是出了名的‘三快',現在有我快嗎?哈哈……”

甫亞光心中一冷,猛地站了起來,臉色“嗡”地一聲變得死白。他萬沒想到,黃毛早有準備,居然在蒲團下藏有一把手槍,看來今天翻船了,死定了。他死盯了一眼李鍾,臉上僵笑著,急忙說:“黃大哥,莫發氣莫發氣,兄弟我剛才是跟你涮罈子的,你別當真,你大人大量,五百塊大洋在這裡。你點數。”

甫亞光邊說邊打開藤箱,把一筒筒銀元急忙忙直往黃毛手上遞。馮鄉長嚇得跪在地上直向黃毛磕頭求情。

黃毛陰險地一笑,一邊接銀元一邊用槍點點甫亞光,點點馮鄉長:“現在才抱佛腳,晚了!給你明說,老子今不但要錢,還要命要地盤。哈哈……”

一霎那間,甫亞光像變戲法似的,忽然從一筒筒的銀元底下抽出二十響來,“碎砰砰”三槍,就將黃毛一行三人撂翻在地,輕蔑地一笑,吹吹槍口道:“你有準備我就沒準備?你只曉得我出槍快,還不曉得我槍法準。”

說畢又是“碎碎砰”三槍,徹底將黃毛三人抹掉,在李鍾去撿黃毛槍的同時,他已衝庵門,對黃毛的手下大吼:“舉起手來。”有兩個還想頑抗,槍未舉起,早已被甫亞光一槍一個撂倒,其餘的人見大勢已去,連忙跪地舉手求饒。

轉眼之間,乾坤倒轉,攻防易位,甫亞光就由面臨滅頂之災而變為巨大勝利,不僅解決了鄉公所的貼子問題,解除了兩萬多鄉親的災禍,而且還一舉擊斃了兇殘一時的袍哥敗類,江湖惡棍——黃毛,同時還把馬家灘場的地盤收歸到自己名下,這真是一箭三雕,否極泰來,柳暗花明。這是多麼完美的結局呀!

“哈哈……”他不由得縱聲大笑。

可是這完美猶如曇花綻放,又是多麼的短暫呀!一聲槍響,他的後背被狠狠地重砸了一下,他艱難地轉過身來,看到自己視如已出的義子李鐘面色灰白,抖動著的槍口,如血盆大口一般面向他張開著。他懵了,他不明白李鍾為什麼要向自己開槍,皺著眉問:

“你——你為啥子?”

“您……您是對我恩重……恩重如山,但是哪有我各人當舵·····舵爺好?再說,我也莫法,是羅大哥怕您和黃毛坐大不服管教,設了這個連環計除掉您們,還拿錢逼我弄死您。我不弄死您,他們就要弄死我。”

“真是袍哥人家,好兄弟!好手段!”

“乾爹您放心,您的家人就是我的親人,我會善待他們的。”

說完又補了兩槍,轉過槍口指著目瞪口呆,面部表情如白日見鬼的馮鄉長:“你只要聽我的,照樣當你的鄉長,否則——”李鍾用槍指了指地上的甫亞光,“回去就說乾爹是被黃毛打死的,我打死了黃毛。你承頭安排,一定要風風光光的送我乾爹上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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