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遞上和離書:“你我成親,本就是一樁交易,如今好聚好散吧。”

故事:他遞上和離書:“你我成親,本就是一樁交易,如今好聚好散吧。”


作者 | 詩想

1

我愛極江南春日的雨後屋簷。雨點打在廊下窗前,似環佩鐘鳴,也像他說話時低醇悅耳的嗓音。

章和十二年,我隨母親南下至湘寧郡,回外祖家省親,第一次見到那個沉默內斂的少年,母親叫我喚他“懷瑾哥哥”。那年我十歲,在盛京的時候,還只熱衷於跟在兄長身後舞刀弄槍,全然沒有北地貴女該有的儀態。而在外祖家,我透過鏤刻的花窗,遙遙瞧見他伏案手書時的模樣,當時我便覺得,原來做學問的樣子那麼好看。於是半月之後,我再回盛京,便央著父親請了先生來府裡教習。

三年光陰驟然閃過。我從將軍府那個不學無術的小丫頭,長成了如今盛京裡最負盛名的世家小姐。此番南下,我欣喜又忐忑。不知我心中所求,能否得到一個善果。

江南四月,蕭府正院裡桃花滿樹,開得正盛。而母親出閣前居住的玉棠苑裡種著的卻是西府海棠,許是水土不宜的緣故,花開起來總不如盛京裡的繁茂。

婢子通報三爺來訪時,我已梳洗裝扮好恭候許久。

我走進園子,瞧見的,便是他長身玉立,姿容挺拔地站在幾株海棠之間。我微微紅了臉,三年時間說短不短,他已經從當初那個認真篤學的少年,長成了一個端正偉岸的如玉公子。

“懷瑾哥哥。”我遙遙喚他。聲音不大,他卻聽見了,轉身朝我走來。

蕭懷瑾在我面前站定,禮貌卻有些疏離地微笑道:“表妹一路行程可順利?這玉棠苑住得可還舒心?”

不過是尋常的寒暄,卻因為說的人不同,聽起來意味也就不同。我微笑著回答:“勞懷瑾哥哥掛心,一切都好,外祖母費心安排的自然都是極好。”

我端著北地世家貴女該有的儀態和風範,想要在他面前挽回些當年在外祖家那副“將門虎女”的形象。

可此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我當年是何模樣,蕭懷瑾大抵是沒有什麼印象的。

“湘寧一帶,海棠種得不多,別處也有些,倒是不如你這裡的香。”他忽然開口說到海棠,我一時愣怔。

他說“別處不如你這裡的香”,說的雖是邊上那幾株海棠,我卻忍不住臉頰熱燙。

“母親偏愛海棠,而海棠之中,又獨獨西府一品生來帶香,盛京家裡也種了不少。”想起家中父母親的和睦相處,我突然心生羨慕。然而又想起宮裡貴妃姑姑傳來的大選提前的消息,心情不免又變得沉悶起來。

我仰頭看著眼前人。他丰姿玉立,一身青色的素淡衣袍,被一樹妖嬈春色映得溫雅閒適。

“聽說城外有座桃園,景緻極好,不知道懷瑾哥哥何時有空,可以帶我出去轉轉?”這樣明晰直白的邀請,我有些羞怯,卻莫名勇敢。

他略一沉吟,並未應下,只是說:“你若想出去走走,可以叫上妤蓁那丫頭。她向來是貪玩兒的性子,對湘寧郡裡哪處好玩也都瞭如指掌。”

“懷瑾哥哥不和我們一道嗎?”我有些急切道。

“最近有幾家鋪子要去巡場,怕是很難抽出時間來。若是出門,叫府衛跟著,祖母也安心些。”

他幫忙打理家裡生意的事,我早就有所預見。蕭懷琮前年入了春闈,如今外放至雲州做官,蕭懷瑧去年去了西北,投筆從戎。蕭家幾位公子,就只剩剛及弱冠之年的蕭懷瑾賦閒在家,接手家裡的生意也是早晚的事。

只是他以公事繁忙之由推拒我的邀請,我心裡難免有些失望。


2

晚間時候,正院派人來請。

“三年的功夫,懌心身量也高挑了。”外祖母慈愛地牽著我的手往屋裡走。

身邊的幾位太太也紛紛笑說:“都說江南水土養人,我瞧著表姑孃的模樣,倒覺得北地的風水才真真養人呢!”

我羞怯地垂眸,一一回應幾位舅母的親暱示好,實際上卻有些心不在焉,另有掛礙。

“咱們家姑娘少,妤蓁也是個毛躁的,莫讓那丫頭帶壞了懌心。懷瑾不是說明兒個去杞縣巡鋪子?不如讓他帶著表姑娘一道去。”大舅母意味深長地瞧了我一眼。我心下一窘,想必是母親早先與大舅母傳了信兒的。

與我座次相鄰的,便是二舅舅家的姑娘蕭妤蓁,聽旁人數落她難當託付也渾不在意,倒是爽氣地擺擺手:“三哥帶懌心妹妹玩兒去吧,本姑娘要在家裡做女紅!”

一句戲言惹得正廳裡的人們都笑意晏晏。

我偷偷覷了眼坐在對面的蕭懷瑾,他倒沒說反對,只是擱下筷時微微蹙眉,大抵是覺得我讓他為難了。

我有些心堵。晚飯之後,便帶著丫頭在玉棠苑裡消食,想起午後他說過的話,便吩咐丫頭取插瓶和剪刀來。

“小姐這是要做什麼?”巧盼見我要爬高,嚇得連忙攔住我。

我揮退她,打算剪枝花開得密實的海棠枝給蕭懷瑾送去。

“下面這枝不可以嗎?奴婢瞧著也不錯的。”巧盼還是不放心,可哪裡攔得住我。我早就相中邊上那快要爬出院牆的一枝,自然不肯拿矮的來將就。

我剪下兩枝放進插瓶,藉著那盞紅綃的光亮,不經意間瞧見這邊枝丫上,有許多處剪枝的痕跡。

西府生來帶香,晚間時候,涼風一起,纏纏綿綿的香氣就瀰漫開來。我想大抵是府裡有人也愛品這香氣,也沒太在意那剪枝之人,歡歡喜喜地把那插瓶送到了思齊齋去。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梳洗完畢。心裡懷著的滿滿期待,卻在見到他之後悉數化成了綿綿細針,戳得我心窩子生疼。

遠遠瞧見府門外,蕭懷瑾身邊站著一個眼生的姑娘。身著鵝黃色襦裙,尋常料子尋常款式,與府中丫鬟大抵無異。唯一不同的是,他與她交談時親暱的姿態和距離,和她頭上彆著的,幾朵嬌豔粉潤的海棠花。

我自然認得,那是我昨日精挑細選又上躥下跳才剪下的。

我抬手撫了撫側邊髮髻上的琥珀海棠簪子,心間漾起一抹苦澀。抽下那簪子放入袖袋中收好,才又抬步出了門去。

我原以為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也不過是旁人的紅袖添香罷了。


3

那女子名喚靜姝,是思齊齋裡伺候的婢子。

回府之後,我便拿著些在杞縣買來的小玩意兒去尋蕭妤蓁。“你說那個啞巴?”蕭妤蓁一臉不待見地撇撇嘴,“她本叫啞娘,前兩年淮南水患,她是受災南下的難民,到湘寧郡時,正好暈倒在了咱們府外。祖母心善,便收進府裡做婢子,總能保得她溫飽。”

我知道那女子是個啞巴。在杞縣時候,她與蕭懷瑾都是通過手勢和眼神交流,我羨慕那種默契,那種旁人無法窺伺的親密。

“後來她被分到思齊齋那兒伺候,虧得三哥用著順手,平日出門也帶著。有一回去鄰郡巡鋪子,路上遇到流匪,她替三哥擋了一刀,差點沒了命。之後三哥更是疼惜她,賜了個好聽的名字給她,要不是祖母不鬆口,三哥還說要娶她呢!”

“既是懷瑾哥哥喜歡,何不收了房?懷瑾哥哥尚未成婚,做了通房或妾室,也算得上府裡主子,日子也好過些。”我試探著開口,不知在他心裡,那啞巴姑娘到底是什麼樣的分量。

“嘖,即便是收作通房,祖母也是不同意的。”蕭妤蓁輕嗤一聲,面露鄙夷,“我就瞧不上她那副白蓮花的模樣,一出門來就滿臉委屈,活似人人都給她氣受似的,偏就三哥看不得她難過,養得越發嬌氣了。這般小家子氣的,祖母看得過眼才怪。”

我垂著頭,指尖絞著絲帕,心裡好不容易鬆了口氣又被堵上了。原以為蕭家長輩不鬆口,那女子就沒了威脅,奈何蕭懷瑾卻縱著她,想來是放在了心尖上的。

最讓我痛心的,則是晚飯後他隨我來玉棠苑,我的滿心歡喜都在他一句話間落空。

“靜姝一直很喜歡你院子裡的海棠花,以前她也常常來採,如今你住進來,她就不好意思自己來了,我便代她跟你討兩枝可好?”

他眉目間一片清明,星眸朗朗,端的是翩翩君子的模樣。


4

那晚我一夜未眠。

蕭懷瑾要海棠花,我便喚巧盼取工具來,親自去挑漂亮的剪。我不願看他親手為別的女子採花,不願看他眉目含情的模樣。

“我知道表妹你也喜歡這海棠花,照理說本不該奪人所愛。可靜姝最近總是睡不好,她習慣房裡有這香味兒,這樣她才睡得踏實。”他言語間滿是寵溺,明明是柔軟的語調,聽起來卻成了鋒利的刀刃。

我垂眸,低語道:“倒是懌心失禮了。”

我坐在被我親自剪枝的那株海棠樹下,吹了一夜涼風。翌日清早,趕在蕭懷瑾出府前,我派人去請他來玉棠苑。

“懌心知道,懷瑾哥哥喜歡靜姝姑娘。”我語氣平和地微笑道,“外祖母與舅舅不肯答應你娶她為妻,你又怕委屈了靜姝姑娘,不願她無名無分地跟著你。”

許是事關他心上人,聽我如此說,他眼中極快地閃過一抹尖利,卻轉瞬即逝。

“想來懷瑾哥哥心裡也明白,以靜姝姑娘如今的境況,要長輩們允她過門,實在困難。懌心倒是有一法子……”

我抬頭看他,直視他眼中的懷疑和防備。

“若懷瑾哥哥願意向傅家提親,我願收靜姝姑娘到身邊,作為媵妾一同過門。”我挺直脊樑,轉身拾階而上,面露苦笑,“懷瑾哥哥也不必懷疑我有企圖,傅貴妃給家裡傳信,說來年的大選要提前。我不願入宮孤苦一生,也不願指婚宗室子弟。好在家父疼惜,也不指望我攀龍附鳳,只盼我此生安穩。我思來想去,覺得懷瑾哥哥最合適。尤其是見到你對靜姝姑娘的喜愛,想必以後也不必擔心後院有更多妾室。而你今日幫了我,我自然要對靜姝姑娘多多照拂。若是換了旁人,你也會擔心有人仗著身份欺了她。”

我強壓著心頭的期待和忐忑,面色沉靜地看著他。他眉頭深鎖,我自然知道,他對我的提議很動心。


5

章和十五年秋,舅舅與蕭懷瑾北上來傅家提親,最終商定章和十七年春,待我行了及笄禮之後便過門。

在湘寧時候,蕭懷瑾曾問我,為何選他而不是蕭懷琮或蕭懷瑧。

我沒有把心底的傾慕告訴他,只道:“大表哥雖是外放雲州,到底也是官場之人,若是他與傅家結了姻親,朝中行事雖會便宜許多,但難免會遭到有心人打壓,且大表哥又是清風霽月的人物,怕也不願靠傅家的關係。至於二表哥,他如今還是家兄麾下的校尉,自然更不合適。”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靜姝。她非但不反對蕭懷瑾娶我,反而因為要做媵妾的緣故,要求跟在我身邊伺候。如今離大婚尚一年有餘,她竟捨得拋下蕭懷瑾來投奔我?

我雖心中疑惑卻也沒反對。傅家門風歸正,我自然不擔心有人欺負她。除了巧盼日日防著她去折府裡的海棠,別的待她也都算和善。

靜姝在傅家很安分,做事也盡心。只是上元節時我帶著她與巧盼去蓮華寺還願,街上游人太多,我們與府衛被人群衝散,我與巧盼險些掉下河,卻見她身手敏捷地躲過沖撞,而原本擠著她的人卻落了水。

雖只是驚鴻一瞬,我心中卻是疑竇叢生,之後多番試探卻都無果。可是我十分篤定,上元節之事絕對不是我眼花的幻覺。

但我所知道的關於靜姝的事,都僅限於蕭妤蓁說與我的那些而已。無家可歸的孤女,就好像憑空出現的一個人,想要查明她的來歷,希望實在渺茫。

於是我也只能暗自防備,等大婚過府之後看她是否會有所行動。

花朝節時棲鳳宮中設宴,給朝臣女眷都下了帖子。母親與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思來想去,我還是沒帶靜姝同去。畢竟宮宴不似尋常場合,萬一御前失儀那可就是掉腦袋的事兒。

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疑心太重的緣故,散席之後,在宮門口我好像隱約瞧見了她的身影。

我定睛一看,原是吳王世子的車架。他在盛京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流連花叢,想必是他來赴宮宴時身邊帶著位嬌客吧。


6

蕭懷瑾心有所屬,而我也坦然接受這樣的境況。所以大婚當日,除了新府中滿目刺眼的紅,我心中幾乎沒有什麼喜慶的感覺。

新婚三日,我們雖是同房卻分床而眠。

三日之後回蕭府請安後,他就再也沒來過正院。我以為他與靜姝該是濃情蜜意琴瑟甚篤,然而聽府中管事說,蕭懷瑾是忙著生意日日宿在書房,根本就沒踏足過後院。

原本已無所期待的心,在聽到這樣的消息後,竟覺慶幸。

蕭家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商賈世家,掌握著大半個江南的經濟命脈,把持幾條北上的交通要道,年年歲貢可與盛京梁家媲美,是大燕朝僅次於梁家的皇商。而這兩年,蕭懷瑾逐步接手蕭家的生意,自然就愈發忙碌起來。

因著他沒有偏寵靜姝而生出的雀躍,使我開始學著去做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親自下廚煲湯,做他愛吃的小菜,然後送去商號給他。

我看著他伏在書案查閱賬目的模樣,忽然不滿足於之前的彼此利用,相敬如賓的關係了。

中秋時候,蕭府送來了帖子。這樣的場合,自是我與蕭懷瑾兩人同去赴宴。

酒過三巡,鮮少貪杯的蕭懷瑾卻是醉態朦朧。我擔憂他的身子,想悄悄以茶換酒,卻不想餘光瞥見大舅母一個眼色掃過來。

我手下動作一頓,心裡有些尷尬,卻也隱隱有著期待。高門後院妾室爭寵常用的手段,我向來是看不上眼的,可是一想到身邊的人,是我名正言順的夫君,我竟默認了大舅母這樣的推波助瀾,甚至心懷感激。

玉棠苑裡紅燭燃了一夜。像大婚那日,徹夜未息的龍鳳對燭。紅色紗帳間瀰漫著晚香玉的迷醉香氣,我滴酒未沾竟也醉了心。

身側那人已沉沉入睡。我抬頭看他,正好瞧見他線條精緻的下顎。忽然就覺得,好像這一生都就此圓滿。

只是此時的我,忘了我們之間還有一個“俟他於城隅”的靜姝。而她,在他心裡。

天色微亮,紅紗帳漸涼。他恢復了理智和意識,眼中盡是難以平復的怒氣和恨意。

“傅懌心,我沒想到你會做出這樣的事。”他說得咬牙切齒,而後拂袖而去。

傅懌心,傅懌心。

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

我早該明瞭,他已心有所依。


7

管事來轉接我所掌管的府中賬冊。我淡笑著應允,他既怨怪我,收走掌家之權又有什麼關係?

半月之後,那人才再次踏足正院。沒有我所渴望的冰釋前嫌,只有一紙和離文書。

“之前你嫁我,只為避過大選。如今——”

“蕭懷瑾,你就這麼恨我?”我打斷他的話,站起身抬頭直視他。

依舊是那雙好看清朗的眉眼,怎就無情至此!我心中鈍痛,訥訥不得語。

“你我成婚,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皆目的達成,不如好聚好散。除卻你的嫁妝,蕭家在盛京的所有鋪面商號都將轉送至你名下。”他轉身避開我的視線,不再看我。

他要與我和離。

“我該感謝你沒有直接休了我嗎?”我哂笑,冷眼道,“也對,我過門之後並無行差踏錯,你也寫不出像樣的休書來。不過還是要多謝夫君了,以傅家門楣,便是和離,我若想再嫁也非難事。”

“蕭懷瑾,你就不怕我殺了靜姝嗎?”我眯著眸子看他,周身戾氣絲毫都不願收斂。

他身形一僵,卻輕笑一聲,道:“我相信懌心你不是刻薄的人。”

我掌心一片濡溼,心裡痛得麻木。他既說相信我不是刻薄的人,我總歸要大方灑脫一次給他看。

我帶著巧盼北上回盛京,途中卻聽聞吳王與北齊勾結,密謀起兵的消息。兄長常駐漠北邊關,此番怕又是大亂將起。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蕭懷瑾那麼堅決地要與我和離,難道真的只因為那晚醉酒之事嗎?

我看著客棧外如簾雨幕,不禁笑自己可悲可憐。事到如今還存著期待和僥倖,還真是記吃不記打。

“小姐,大公子的親衛來了!”

我一驚,急忙請人進來:“傅信,漠北戰事如何?你怎的來了?”

“將軍吩咐屬下護送小姐去漠北軍中,湘寧不宜久留,亦不可與蕭家牽扯太過。”

“這是為何?”我心中大惑。且不說遠在漠北的兄長如何得知我與蕭懷瑾和離,單說他為何要我去漠北,而不是回盛京?

“湘寧蕭家涉嫌通敵叛國,今上震怒,已經下旨蕭氏滿門入獄,聽候發落。”

強烈的驚懼湧上心頭,我撫著桌沿,堅定道:“我要回去!”

我忽然想起花朝節宮宴過後的那個熟悉身影,想起靜姝深藏不露的矯健身手……

吳王世子車架裡的神秘女子……吳王!

好像所有的事都連成了線,一切疑惑都變得明朗。


8

當晚我們收到消息,蕭家一行人已經押赴上京。傅信拗不過我,只能給漠北去了信,與我一同改道回京。

而我卻沒來得及去見他一面。甫一入京,我們就被爹爹派來的人帶回府,而等著我的,竟是一段無限期的禁足。

我向來不屑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些小家子氣的做法,而這次,任我如何懇求如何哭訴爹爹也不肯鬆口。

再收到有關蕭懷瑾的消息已是半月後,一支羽箭射到我書房案上。我拆下那字條,上面是一行雋秀的蠅頭小楷。

明日午時,午門問斬。

我心焦如焚,已經無暇顧及其他。我要去見他!

蕭懷瑾關在刑部天牢,這是傅信偷偷給我遞的消息,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不知是哪方勢力從中斡旋,今上最終的裁決是蕭氏家財全數沒收,蕭氏一族除蕭懷瑾外全數貶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我入得天牢,見到的蕭懷瑾已經沒有了往日丰神俊朗的模樣。

“懷瑾哥哥……”我顫抖著開口,輕輕地喚他,生怕聲音大了會驚到他。

“你來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斂下眸子,斂去了所有的光華和神采。

我心頭一緊,從未見過他如此落魄狼狽的樣子,來時腦中盤旋的所有質問和憤恨都已經消失無蹤。

“對不起,懌心。”他聲音低啞,彷彿夾帶著沉沉的苦痛。

我想說不是的,你沒有對不起我。從始至終,想要嫁給你或是想要成為你真正的妻子,都是我的一廂情願。

可是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身上,只聽他低沉喑啞的嗓音再次響起:“那晚是我對不起你,不然你還可以再嫁個好人家。”他低笑一聲,“傻丫頭,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我眼前一片模糊,用力不讓噙著的淚落下,死咬著唇不肯發出半點嗚咽聲。

“我是蕭家的罪人,是我把蕭家的百年基業置於如今的萬劫不復之地。”

“你後悔過嗎?”時至今日,我想他已經明白一切了。

“怎麼會後悔呢。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走的,時間重來一次的話,我還是會這樣選擇。又何來後悔之說?”他顫抖著抬起手,手掌緩緩攤開,掌心放著一枚正紅色的珊瑚耳墜。

我記得的,那是我親自挑選的鳳冠配飾。

“只是若可以重來一次,那晚我不會喝下那盞有晚香玉的酒。”


9

我要離開天牢的時候,第一次聽見靜姝的聲音。婉轉悅耳,像是啾鳴的黃鸝鳥。

“我沒想到你對他還真是痴情。”不過再好聽的聲音,若是說著惡毒的話,一樣不會讓人覺得心悅。“你難道就不怕是我設的局,好把你們傅家也拉下馬嗎?”

我心中驚怒,卻面若平湖:“難道午夜夢迴時,你不會覺得愧疚嗎?”

蕭懷瑾為她,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難道她就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用命換來的勝利嗎?

“愧疚?我大齊屈居漠北極寒之地,百姓貧苦潦倒,而你們生來就佔著中原富庶之地。憑什麼!我為了我大齊百姓可以入關過上更好的生活,有什麼不對?民族大義在先,我一人得失又算得了什麼?傅懌心,你以為你是什麼好人嗎?你們傅家有如今地位,都是用我大齊百姓的血淚換來的!”

“呵,愚蠢,愚昧!”我冷笑一聲,“你的民族大義就是大義,別人的民族大義就不是大義了嗎?你的百姓是人命,你可有想過戰事一起,又會有多少軍民淪陷?”

靜姝拔劍冷對,我自不會退讓,袖中薄刃劃入掌中,揉身而上。這場打鬥並沒有持續太久,我不是她的對手,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可我沒想到的是,最後交鋒的瞬間,她收回劍勢,迎面撞上我手中的匕首。

“你……”我大驚,猛地抽出薄刃,熱燙的鮮血灼燙了我的心。我恨她,恨不得殺了她。卻從沒想過她會以這種方式死在我的手裡。

“傅懌心,帶他走……帶他走,活下去……”

“我此生負他情深,大抵是永生難報了……”

靜姝在我面前緩緩倒下,白色衣衫沾滿了大片大片驚心的紅。我愣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哐啷”一聲鐵索震盪,我才想起之前靜姝說過的話。

我猛然回頭,蕭懷瑾牢門上的鐵鏈已被解下,而他踉蹌著腳步朝我走來。

然後,略過我,走到靜姝的身邊,抱起她。

“不要!”我恍然回神,忍住哽咽,“你帶著她是走不了的!懷瑾哥哥,我不想你死啊……”

“懌心,你知道愛一個人的感覺吧?”他的聲音隱隱帶著哭腔,悲愴慼慼。

或許他本就沒打算聽我的回答。他說:“她有她的立場,我不恨她。我只是覺得愧對族人,愧對你。”


10

蕭懷瑾最終沒能帶走靜姝,他只是把她抱回了角落裡那間牢房,抱著她靜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身體全都冷透。他那天說了很多很多話,從我十歲第一次見到他,到後來我們大婚又和離。

蕭懷瑾說,懌心,我不是不喜歡你。只是命運給我們的,不是相愛共白首的契機。

他說,我永遠都記得,那個煙雨朦朧的午後,一個扎著丸子髻的小姑娘趴在窗臺上偷看自己的樣子。眼睛亮亮的,動作怯怯的,像只膽小的小兔子。

他說,小兔子在外面的時候又會變成小老虎。可以把枯枝作長劍,舞起來真像她說的,絕世女俠般的風采。

“你說你不願意參加大選,要我幫你避過時,我很猶豫。姑娘家的名節何其重要?可是又覺得,小老虎大抵是不畏人言的,而配得上你的人,眼界和胸襟都應該更廣闊,不會在乎這些的。”

“沒想到最終還是傷了你。懌心,對不起。”

他把靜姝的長劍捅進自己的胸膛前,露出了自打我提出要他娶我後的第一個微笑。

他說,蕭家在盛京以北和湘寧以南所有的產業,都早已分割出來了。我怕一旦事發,蕭家在盛京的累積都會被連根拔起,所以另備了一份嫁妝給你。

他語氣輕快,彷彿已經可預見即將到來的解脫。

我和他之間隔著堅實的牢門,隔著一個即使背叛即使死去也永遠在他心裡的靜姝。隔著眼前厚重迷濛的水霧,我看著他由悲轉喜,由生到死。

他最終選擇與她同去,獨留我一人孤獨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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