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递上和离书:“你我成亲,本就是一桩交易,如今好聚好散吧。”

故事:他递上和离书:“你我成亲,本就是一桩交易,如今好聚好散吧。”


作者 | 诗想

1

我爱极江南春日的雨后屋檐。雨点打在廊下窗前,似环佩钟鸣,也像他说话时低醇悦耳的嗓音。

章和十二年,我随母亲南下至湘宁郡,回外祖家省亲,第一次见到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母亲叫我唤他“怀瑾哥哥”。那年我十岁,在盛京的时候,还只热衷于跟在兄长身后舞刀弄枪,全然没有北地贵女该有的仪态。而在外祖家,我透过镂刻的花窗,遥遥瞧见他伏案手书时的模样,当时我便觉得,原来做学问的样子那么好看。于是半月之后,我再回盛京,便央着父亲请了先生来府里教习。

三年光阴骤然闪过。我从将军府那个不学无术的小丫头,长成了如今盛京里最负盛名的世家小姐。此番南下,我欣喜又忐忑。不知我心中所求,能否得到一个善果。

江南四月,萧府正院里桃花满树,开得正盛。而母亲出阁前居住的玉棠苑里种着的却是西府海棠,许是水土不宜的缘故,花开起来总不如盛京里的繁茂。

婢子通报三爷来访时,我已梳洗装扮好恭候许久。

我走进园子,瞧见的,便是他长身玉立,姿容挺拔地站在几株海棠之间。我微微红了脸,三年时间说短不短,他已经从当初那个认真笃学的少年,长成了一个端正伟岸的如玉公子。

“怀瑾哥哥。”我遥遥唤他。声音不大,他却听见了,转身朝我走来。

萧怀瑾在我面前站定,礼貌却有些疏离地微笑道:“表妹一路行程可顺利?这玉棠苑住得可还舒心?”

不过是寻常的寒暄,却因为说的人不同,听起来意味也就不同。我微笑着回答:“劳怀瑾哥哥挂心,一切都好,外祖母费心安排的自然都是极好。”

我端着北地世家贵女该有的仪态和风范,想要在他面前挽回些当年在外祖家那副“将门虎女”的形象。

可此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当年是何模样,萧怀瑾大抵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湘宁一带,海棠种得不多,别处也有些,倒是不如你这里的香。”他忽然开口说到海棠,我一时愣怔。

他说“别处不如你这里的香”,说的虽是边上那几株海棠,我却忍不住脸颊热烫。

“母亲偏爱海棠,而海棠之中,又独独西府一品生来带香,盛京家里也种了不少。”想起家中父母亲的和睦相处,我突然心生羡慕。然而又想起宫里贵妃姑姑传来的大选提前的消息,心情不免又变得沉闷起来。

我仰头看着眼前人。他丰姿玉立,一身青色的素淡衣袍,被一树妖娆春色映得温雅闲适。

“听说城外有座桃园,景致极好,不知道怀瑾哥哥何时有空,可以带我出去转转?”这样明晰直白的邀请,我有些羞怯,却莫名勇敢。

他略一沉吟,并未应下,只是说:“你若想出去走走,可以叫上妤蓁那丫头。她向来是贪玩儿的性子,对湘宁郡里哪处好玩也都了如指掌。”

“怀瑾哥哥不和我们一道吗?”我有些急切道。

“最近有几家铺子要去巡场,怕是很难抽出时间来。若是出门,叫府卫跟着,祖母也安心些。”

他帮忙打理家里生意的事,我早就有所预见。萧怀琮前年入了春闱,如今外放至云州做官,萧怀瑧去年去了西北,投笔从戎。萧家几位公子,就只剩刚及弱冠之年的萧怀瑾赋闲在家,接手家里的生意也是早晚的事。

只是他以公事繁忙之由推拒我的邀请,我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2

晚间时候,正院派人来请。

“三年的功夫,怿心身量也高挑了。”外祖母慈爱地牵着我的手往屋里走。

身边的几位太太也纷纷笑说:“都说江南水土养人,我瞧着表姑娘的模样,倒觉得北地的风水才真真养人呢!”

我羞怯地垂眸,一一回应几位舅母的亲昵示好,实际上却有些心不在焉,另有挂碍。

“咱们家姑娘少,妤蓁也是个毛躁的,莫让那丫头带坏了怿心。怀瑾不是说明儿个去杞县巡铺子?不如让他带着表姑娘一道去。”大舅母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我心下一窘,想必是母亲早先与大舅母传了信儿的。

与我座次相邻的,便是二舅舅家的姑娘萧妤蓁,听旁人数落她难当托付也浑不在意,倒是爽气地摆摆手:“三哥带怿心妹妹玩儿去吧,本姑娘要在家里做女红!”

一句戏言惹得正厅里的人们都笑意晏晏。

我偷偷觑了眼坐在对面的萧怀瑾,他倒没说反对,只是搁下筷时微微蹙眉,大抵是觉得我让他为难了。

我有些心堵。晚饭之后,便带着丫头在玉棠苑里消食,想起午后他说过的话,便吩咐丫头取插瓶和剪刀来。

“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巧盼见我要爬高,吓得连忙拦住我。

我挥退她,打算剪枝花开得密实的海棠枝给萧怀瑾送去。

“下面这枝不可以吗?奴婢瞧着也不错的。”巧盼还是不放心,可哪里拦得住我。我早就相中边上那快要爬出院墙的一枝,自然不肯拿矮的来将就。

我剪下两枝放进插瓶,借着那盏红绡的光亮,不经意间瞧见这边枝丫上,有许多处剪枝的痕迹。

西府生来带香,晚间时候,凉风一起,缠缠绵绵的香气就弥漫开来。我想大抵是府里有人也爱品这香气,也没太在意那剪枝之人,欢欢喜喜地把那插瓶送到了思齐斋去。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梳洗完毕。心里怀着的满满期待,却在见到他之后悉数化成了绵绵细针,戳得我心窝子生疼。

远远瞧见府门外,萧怀瑾身边站着一个眼生的姑娘。身着鹅黄色襦裙,寻常料子寻常款式,与府中丫鬟大抵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与她交谈时亲昵的姿态和距离,和她头上别着的,几朵娇艳粉润的海棠花。

我自然认得,那是我昨日精挑细选又上蹿下跳才剪下的。

我抬手抚了抚侧边发髻上的琥珀海棠簪子,心间漾起一抹苦涩。抽下那簪子放入袖袋中收好,才又抬步出了门去。

我原以为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也不过是旁人的红袖添香罢了。


3

那女子名唤静姝,是思齐斋里伺候的婢子。

回府之后,我便拿着些在杞县买来的小玩意儿去寻萧妤蓁。“你说那个哑巴?”萧妤蓁一脸不待见地撇撇嘴,“她本叫哑娘,前两年淮南水患,她是受灾南下的难民,到湘宁郡时,正好晕倒在了咱们府外。祖母心善,便收进府里做婢子,总能保得她温饱。”

我知道那女子是个哑巴。在杞县时候,她与萧怀瑾都是通过手势和眼神交流,我羡慕那种默契,那种旁人无法窥伺的亲密。

“后来她被分到思齐斋那儿伺候,亏得三哥用着顺手,平日出门也带着。有一回去邻郡巡铺子,路上遇到流匪,她替三哥挡了一刀,差点没了命。之后三哥更是疼惜她,赐了个好听的名字给她,要不是祖母不松口,三哥还说要娶她呢!”

“既是怀瑾哥哥喜欢,何不收了房?怀瑾哥哥尚未成婚,做了通房或妾室,也算得上府里主子,日子也好过些。”我试探着开口,不知在他心里,那哑巴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分量。

“啧,即便是收作通房,祖母也是不同意的。”萧妤蓁轻嗤一声,面露鄙夷,“我就瞧不上她那副白莲花的模样,一出门来就满脸委屈,活似人人都给她气受似的,偏就三哥看不得她难过,养得越发娇气了。这般小家子气的,祖母看得过眼才怪。”

我垂着头,指尖绞着丝帕,心里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又被堵上了。原以为萧家长辈不松口,那女子就没了威胁,奈何萧怀瑾却纵着她,想来是放在了心尖上的。

最让我痛心的,则是晚饭后他随我来玉棠苑,我的满心欢喜都在他一句话间落空。

“静姝一直很喜欢你院子里的海棠花,以前她也常常来采,如今你住进来,她就不好意思自己来了,我便代她跟你讨两枝可好?”

他眉目间一片清明,星眸朗朗,端的是翩翩君子的模样。


4

那晚我一夜未眠。

萧怀瑾要海棠花,我便唤巧盼取工具来,亲自去挑漂亮的剪。我不愿看他亲手为别的女子采花,不愿看他眉目含情的模样。

“我知道表妹你也喜欢这海棠花,照理说本不该夺人所爱。可静姝最近总是睡不好,她习惯房里有这香味儿,这样她才睡得踏实。”他言语间满是宠溺,明明是柔软的语调,听起来却成了锋利的刀刃。

我垂眸,低语道:“倒是怿心失礼了。”

我坐在被我亲自剪枝的那株海棠树下,吹了一夜凉风。翌日清早,赶在萧怀瑾出府前,我派人去请他来玉棠苑。

“怿心知道,怀瑾哥哥喜欢静姝姑娘。”我语气平和地微笑道,“外祖母与舅舅不肯答应你娶她为妻,你又怕委屈了静姝姑娘,不愿她无名无分地跟着你。”

许是事关他心上人,听我如此说,他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尖利,却转瞬即逝。

“想来怀瑾哥哥心里也明白,以静姝姑娘如今的境况,要长辈们允她过门,实在困难。怿心倒是有一法子……”

我抬头看他,直视他眼中的怀疑和防备。

“若怀瑾哥哥愿意向傅家提亲,我愿收静姝姑娘到身边,作为媵妾一同过门。”我挺直脊梁,转身拾阶而上,面露苦笑,“怀瑾哥哥也不必怀疑我有企图,傅贵妃给家里传信,说来年的大选要提前。我不愿入宫孤苦一生,也不愿指婚宗室子弟。好在家父疼惜,也不指望我攀龙附凤,只盼我此生安稳。我思来想去,觉得怀瑾哥哥最合适。尤其是见到你对静姝姑娘的喜爱,想必以后也不必担心后院有更多妾室。而你今日帮了我,我自然要对静姝姑娘多多照拂。若是换了旁人,你也会担心有人仗着身份欺了她。”

我强压着心头的期待和忐忑,面色沉静地看着他。他眉头深锁,我自然知道,他对我的提议很动心。


5

章和十五年秋,舅舅与萧怀瑾北上来傅家提亲,最终商定章和十七年春,待我行了及笄礼之后便过门。

在湘宁时候,萧怀瑾曾问我,为何选他而不是萧怀琮或萧怀瑧。

我没有把心底的倾慕告诉他,只道:“大表哥虽是外放云州,到底也是官场之人,若是他与傅家结了姻亲,朝中行事虽会便宜许多,但难免会遭到有心人打压,且大表哥又是清风霁月的人物,怕也不愿靠傅家的关系。至于二表哥,他如今还是家兄麾下的校尉,自然更不合适。”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静姝。她非但不反对萧怀瑾娶我,反而因为要做媵妾的缘故,要求跟在我身边伺候。如今离大婚尚一年有余,她竟舍得抛下萧怀瑾来投奔我?

我虽心中疑惑却也没反对。傅家门风归正,我自然不担心有人欺负她。除了巧盼日日防着她去折府里的海棠,别的待她也都算和善。

静姝在傅家很安分,做事也尽心。只是上元节时我带着她与巧盼去莲华寺还愿,街上游人太多,我们与府卫被人群冲散,我与巧盼险些掉下河,却见她身手敏捷地躲过冲撞,而原本挤着她的人却落了水。

虽只是惊鸿一瞬,我心中却是疑窦丛生,之后多番试探却都无果。可是我十分笃定,上元节之事绝对不是我眼花的幻觉。

但我所知道的关于静姝的事,都仅限于萧妤蓁说与我的那些而已。无家可归的孤女,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一个人,想要查明她的来历,希望实在渺茫。

于是我也只能暗自防备,等大婚过府之后看她是否会有所行动。

花朝节时栖凤宫中设宴,给朝臣女眷都下了帖子。母亲与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思来想去,我还是没带静姝同去。毕竟宫宴不似寻常场合,万一御前失仪那可就是掉脑袋的事儿。

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疑心太重的缘故,散席之后,在宫门口我好像隐约瞧见了她的身影。

我定睛一看,原是吴王世子的车架。他在盛京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流连花丛,想必是他来赴宫宴时身边带着位娇客吧。


6

萧怀瑾心有所属,而我也坦然接受这样的境况。所以大婚当日,除了新府中满目刺眼的红,我心中几乎没有什么喜庆的感觉。

新婚三日,我们虽是同房却分床而眠。

三日之后回萧府请安后,他就再也没来过正院。我以为他与静姝该是浓情蜜意琴瑟甚笃,然而听府中管事说,萧怀瑾是忙着生意日日宿在书房,根本就没踏足过后院。

原本已无所期待的心,在听到这样的消息后,竟觉庆幸。

萧家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商贾世家,掌握着大半个江南的经济命脉,把持几条北上的交通要道,年年岁贡可与盛京梁家媲美,是大燕朝仅次于梁家的皇商。而这两年,萧怀瑾逐步接手萧家的生意,自然就愈发忙碌起来。

因着他没有偏宠静姝而生出的雀跃,使我开始学着去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亲自下厨煲汤,做他爱吃的小菜,然后送去商号给他。

我看着他伏在书案查阅账目的模样,忽然不满足于之前的彼此利用,相敬如宾的关系了。

中秋时候,萧府送来了帖子。这样的场合,自是我与萧怀瑾两人同去赴宴。

酒过三巡,鲜少贪杯的萧怀瑾却是醉态朦胧。我担忧他的身子,想悄悄以茶换酒,却不想余光瞥见大舅母一个眼色扫过来。

我手下动作一顿,心里有些尴尬,却也隐隐有着期待。高门后院妾室争宠常用的手段,我向来是看不上眼的,可是一想到身边的人,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我竟默认了大舅母这样的推波助澜,甚至心怀感激。

玉棠苑里红烛燃了一夜。像大婚那日,彻夜未息的龙凤对烛。红色纱帐间弥漫着晚香玉的迷醉香气,我滴酒未沾竟也醉了心。

身侧那人已沉沉入睡。我抬头看他,正好瞧见他线条精致的下颚。忽然就觉得,好像这一生都就此圆满。

只是此时的我,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俟他于城隅”的静姝。而她,在他心里。

天色微亮,红纱帐渐凉。他恢复了理智和意识,眼中尽是难以平复的怒气和恨意。

“傅怿心,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说得咬牙切齿,而后拂袖而去。

傅怿心,傅怿心。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我早该明了,他已心有所依。


7

管事来转接我所掌管的府中账册。我淡笑着应允,他既怨怪我,收走掌家之权又有什么关系?

半月之后,那人才再次踏足正院。没有我所渴望的冰释前嫌,只有一纸和离文书。

“之前你嫁我,只为避过大选。如今——”

“萧怀瑾,你就这么恨我?”我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抬头直视他。

依旧是那双好看清朗的眉眼,怎就无情至此!我心中钝痛,讷讷不得语。

“你我成婚,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皆目的达成,不如好聚好散。除却你的嫁妆,萧家在盛京的所有铺面商号都将转送至你名下。”他转身避开我的视线,不再看我。

他要与我和离。

“我该感谢你没有直接休了我吗?”我哂笑,冷眼道,“也对,我过门之后并无行差踏错,你也写不出像样的休书来。不过还是要多谢夫君了,以傅家门楣,便是和离,我若想再嫁也非难事。”

“萧怀瑾,你就不怕我杀了静姝吗?”我眯着眸子看他,周身戾气丝毫都不愿收敛。

他身形一僵,却轻笑一声,道:“我相信怿心你不是刻薄的人。”

我掌心一片濡湿,心里痛得麻木。他既说相信我不是刻薄的人,我总归要大方洒脱一次给他看。

我带着巧盼北上回盛京,途中却听闻吴王与北齐勾结,密谋起兵的消息。兄长常驻漠北边关,此番怕又是大乱将起。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萧怀瑾那么坚决地要与我和离,难道真的只因为那晚醉酒之事吗?

我看着客栈外如帘雨幕,不禁笑自己可悲可怜。事到如今还存着期待和侥幸,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小姐,大公子的亲卫来了!”

我一惊,急忙请人进来:“傅信,漠北战事如何?你怎的来了?”

“将军吩咐属下护送小姐去漠北军中,湘宁不宜久留,亦不可与萧家牵扯太过。”

“这是为何?”我心中大惑。且不说远在漠北的兄长如何得知我与萧怀瑾和离,单说他为何要我去漠北,而不是回盛京?

“湘宁萧家涉嫌通敌叛国,今上震怒,已经下旨萧氏满门入狱,听候发落。”

强烈的惊惧涌上心头,我抚着桌沿,坚定道:“我要回去!”

我忽然想起花朝节宫宴过后的那个熟悉身影,想起静姝深藏不露的矫健身手……

吴王世子车架里的神秘女子……吴王!

好像所有的事都连成了线,一切疑惑都变得明朗。


8

当晚我们收到消息,萧家一行人已经押赴上京。傅信拗不过我,只能给漠北去了信,与我一同改道回京。

而我却没来得及去见他一面。甫一入京,我们就被爹爹派来的人带回府,而等着我的,竟是一段无限期的禁足。

我向来不屑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法,而这次,任我如何恳求如何哭诉爹爹也不肯松口。

再收到有关萧怀瑾的消息已是半月后,一支羽箭射到我书房案上。我拆下那字条,上面是一行隽秀的蝇头小楷。

明日午时,午门问斩。

我心焦如焚,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我要去见他!

萧怀瑾关在刑部天牢,这是傅信偷偷给我递的消息,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不知是哪方势力从中斡旋,今上最终的裁决是萧氏家财全数没收,萧氏一族除萧怀瑾外全数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我入得天牢,见到的萧怀瑾已经没有了往日丰神俊朗的模样。

“怀瑾哥哥……”我颤抖着开口,轻轻地唤他,生怕声音大了会惊到他。

“你来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敛下眸子,敛去了所有的光华和神采。

我心头一紧,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狼狈的样子,来时脑中盘旋的所有质问和愤恨都已经消失无踪。

“对不起,怿心。”他声音低哑,仿佛夹带着沉沉的苦痛。

我想说不是的,你没有对不起我。从始至终,想要嫁给你或是想要成为你真正的妻子,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可是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身上,只听他低沉喑哑的嗓音再次响起:“那晚是我对不起你,不然你还可以再嫁个好人家。”他低笑一声,“傻丫头,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我眼前一片模糊,用力不让噙着的泪落下,死咬着唇不肯发出半点呜咽声。

“我是萧家的罪人,是我把萧家的百年基业置于如今的万劫不复之地。”

“你后悔过吗?”时至今日,我想他已经明白一切了。

“怎么会后悔呢。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走的,时间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这样选择。又何来后悔之说?”他颤抖着抬起手,手掌缓缓摊开,掌心放着一枚正红色的珊瑚耳坠。

我记得的,那是我亲自挑选的凤冠配饰。

“只是若可以重来一次,那晚我不会喝下那盏有晚香玉的酒。”


9

我要离开天牢的时候,第一次听见静姝的声音。婉转悦耳,像是啾鸣的黄鹂鸟。

“我没想到你对他还真是痴情。”不过再好听的声音,若是说着恶毒的话,一样不会让人觉得心悦。“你难道就不怕是我设的局,好把你们傅家也拉下马吗?”

我心中惊怒,却面若平湖:“难道午夜梦回时,你不会觉得愧疚吗?”

萧怀瑾为她,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难道她就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用命换来的胜利吗?

“愧疚?我大齐屈居漠北极寒之地,百姓贫苦潦倒,而你们生来就占着中原富庶之地。凭什么!我为了我大齐百姓可以入关过上更好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民族大义在先,我一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傅怿心,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你们傅家有如今地位,都是用我大齐百姓的血泪换来的!”

“呵,愚蠢,愚昧!”我冷笑一声,“你的民族大义就是大义,别人的民族大义就不是大义了吗?你的百姓是人命,你可有想过战事一起,又会有多少军民沦陷?”

静姝拔剑冷对,我自不会退让,袖中薄刃划入掌中,揉身而上。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不是她的对手,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可我没想到的是,最后交锋的瞬间,她收回剑势,迎面撞上我手中的匕首。

“你……”我大惊,猛地抽出薄刃,热烫的鲜血灼烫了我的心。我恨她,恨不得杀了她。却从没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死在我的手里。

“傅怿心,带他走……带他走,活下去……”

“我此生负他情深,大抵是永生难报了……”

静姝在我面前缓缓倒下,白色衣衫沾满了大片大片惊心的红。我愣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哐啷”一声铁索震荡,我才想起之前静姝说过的话。

我猛然回头,萧怀瑾牢门上的铁链已被解下,而他踉跄着脚步朝我走来。

然后,略过我,走到静姝的身边,抱起她。

“不要!”我恍然回神,忍住哽咽,“你带着她是走不了的!怀瑾哥哥,我不想你死啊……”

“怿心,你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吧?”他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悲怆戚戚。

或许他本就没打算听我的回答。他说:“她有她的立场,我不恨她。我只是觉得愧对族人,愧对你。”


10

萧怀瑾最终没能带走静姝,他只是把她抱回了角落里那间牢房,抱着她静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身体全都冷透。他那天说了很多很多话,从我十岁第一次见到他,到后来我们大婚又和离。

萧怀瑾说,怿心,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命运给我们的,不是相爱共白首的契机。

他说,我永远都记得,那个烟雨朦胧的午后,一个扎着丸子髻的小姑娘趴在窗台上偷看自己的样子。眼睛亮亮的,动作怯怯的,像只胆小的小兔子。

他说,小兔子在外面的时候又会变成小老虎。可以把枯枝作长剑,舞起来真像她说的,绝世女侠般的风采。

“你说你不愿意参加大选,要我帮你避过时,我很犹豫。姑娘家的名节何其重要?可是又觉得,小老虎大抵是不畏人言的,而配得上你的人,眼界和胸襟都应该更广阔,不会在乎这些的。”

“没想到最终还是伤了你。怿心,对不起。”

他把静姝的长剑捅进自己的胸膛前,露出了自打我提出要他娶我后的第一个微笑。

他说,萧家在盛京以北和湘宁以南所有的产业,都早已分割出来了。我怕一旦事发,萧家在盛京的累积都会被连根拔起,所以另备了一份嫁妆给你。

他语气轻快,仿佛已经可预见即将到来的解脱。

我和他之间隔着坚实的牢门,隔着一个即使背叛即使死去也永远在他心里的静姝。隔着眼前厚重迷蒙的水雾,我看着他由悲转喜,由生到死。

他最终选择与她同去,独留我一人孤独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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