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史記》語言文字的差異變化,淺析司馬遷融入的個人感情色彩

一、引子

後人對司馬遷及其著作《史記》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劉向、楊雄說的“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

通過《史記》語言文字的差異變化,淺析司馬遷融入的個人感情色彩

司馬遷蠟像

然而,司馬遷也是一個愛憎分明、又歷經磨難的人,不可能沒有絲毫的喜好厭惡。因此,他在《史記》寫作時,不經意間融入了豐富的個人感情色彩。而這一切,在《史記》的語言文字的變化上,得到了或多或少的體現。

二、語言文字特點,表現出的強烈感情

《史記》一書中,個人感情色彩融入最多、語言文字最獨特的一篇傳記,當屬《屈原賈生列傳》,尤其是寫屈原的部分,可以說是字字珠璣。

這篇傳記,在語言文字風格上,有突出的三點:

1、遣詞造句方面,疊字疊詞、音韻和諧、韻律協調;
2、句式多變,整句散句結合,長短相間,錯落有致;
3、大量使用修辭手法,表達強烈感情。

這一篇傳記,司馬遷在句式上用了大量的駢句,用了多種修辭手法,有比喻、排比、對偶、誇張、反問、對比、通感、移情等至少十種。全文辭藻華麗,語言悽美,一氣呵成,在表達方式上使用了大量的議論和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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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屈原故里

比如下文的片段,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簡單的一個意思,作者用了大量的修辭來加強語氣。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與其說這一篇史學作品《屈原列傳》,不如說是文學作品《屈原頌》。與其說是寫實傳記,不如說是悲歌祭文,是偉人的墓誌銘。

其中非常精彩的一段,就是屈原臨死前跟江濱漁父的對話。按常理推斷,這樣的對話,是後人不可知的。因此,不如說這是司馬遷與屈原的一段神交,借漁父之口講述了屈原的內心,襯托了其志潔行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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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塑像

很顯然,《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司馬遷的筆端飽含了過多的個人感情,行文幽怨而哀惋,落筆沉痛而悲慨,懷古傷己之情洶湧而來,憤懣不平之意傾瀉如注。

因為司馬遷推崇屈原的鬥爭精神,敬仰他的高尚人格,也十分理解和同情他的遭遇和心情,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屈原?

三、寫作風格的變化,隨時反映作者觀點的變化

以《史記》中的列傳為例,作者語言風格在不斷變化,從史學角度來看,由於事件取材不同,文章的風格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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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石像

對於無法考證的上古時期歷史,司馬遷巧妙地用神話傳說的方式進行了處理。例如《五帝本紀》、《夏本紀》則多以神話傳說內容為主,充滿了浪漫主義風格。開篇寫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寫高辛,生而神靈,自言其名”。

甚至在一些“本紀”、世家中,也適當融入了神話色彩。特別是司馬遷寫傳奇人物出生時的異象,成為後世傳記開篇的通用手法。

《史記》中兩個典型的神化寫法舉例:《秦本紀》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高祖本紀》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而後面的七十列傳,則基本全部以寫實為主,是典型的現實主義風格。

《史記》的語言風格也不斷從絢爛到簡約、激昂到平淡,變化多次。

特別是對於當朝史實的記載,多了一些含蓄、婉約、隱晦,尤其是呂太后、文景二帝的本紀中表現最為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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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帝塑像

以《孝文本紀》為例,用絢麗的文字記載了漢文帝的“德業”,高度褒揚了他的“仁德”。對於他“不問蒼生問鬼神”、寵愛佞臣,司馬遷卻隻字不提,單獨放在了《佞幸列傳》之中。

而《孝景本紀》的文風,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似乎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全篇語言含蓄、隱晦,很少正面描寫漢景帝的所作所為,卻多次寫了隕石、蝗災、旱災、瘟疫、日食、月食、地震等自然異象或災害。

司馬遷對於漢景帝勤儉治國、與民生息並沒有太多的描寫,文字平淡無奇,行文簡約平鋪,對於“七王之亂”也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歸罪於晁錯的急於求成。

這兩篇本紀,司馬遷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對於開創了“文景之治”的兩位皇帝,他對漢文帝的褒揚更勝過漢景帝,雖然通篇沒有明確提出,但是我們簡單可以推斷出司馬遷的看法:文帝施以“大德”,景帝“失道”而“少謀”。

寫《酷吏列傳》則多了幾分激昂剛烈,甚至是惱怒譴責,在最後的評論中,對於官員的“嚴酷暴烈”,反覆兩次痛斥“何足數哉!何足數哉!”。

《史記·酷吏列傳》中記載:其廉者足以為儀表,其汙者足以為戒,九卿碌碌奉其官,救過不贍,何暇論繩墨之外乎!

寫《滑稽列傳》則充滿幽默與警醒,行文生動明快,節奏緊湊;寫《佞幸列傳》則滿篇充滿諷刺與嘲諷,開篇就用了“力天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和”,正如會做事不如會來事。

《史記·佞幸列傳》開篇記載: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寫李廣、馮唐則滿篇沉鬱悲慨,飽含同情與悲憫,將兩個鬱郁不得志之人寫得栩栩如生。因為司馬遷對於這兩個人有深刻的認識,更與李廣之孫和馮唐之子有很好的交情。

由於編寫時期的特殊性(漢武帝時期),司馬遷雖剛直不阿,但仍需考慮很多因素,一些觀點和態度,無法明文寫實。我們可以猜測,他正是用不斷變化的寫作風格,來暗襯自己的態度觀點。

四、稱謂變化,透露出仰慕與鄙薄

《史記》中有個現象,作者似乎有意無意地在變換主人公的稱謂。

這個現象,不僅在同一類人物、同一系列的傳記中出現,甚至在同一篇的前後,都有稱謂的變化,特別明顯的例子就是戰國四君子的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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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魏無忌

司馬遷對信陵君魏無忌是非常崇敬的,他十分讚揚他的賢德才能,讚賞他的急人之困。司馬遷少年時曾到過魏國大梁廢墟去憑弔,親自去看過大梁的夷門。在《史記》中,司馬遷幾乎都沒有直呼其名,一直稱其為“公子”,連傳記的名字都取為《魏公子列傳》。對唯一平民出身的春申君,司馬遷前篇一直都是直呼其名。

《史記·魏公子列傳》開篇記載: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

在《衛將軍驃騎列傳》中,司馬遷對衛青與霍去病的稱謂,很有特點。他對衛青一直都是直呼其名,在中篇改為了“大將軍衛青”,而對霍去病的稱謂,則很少直呼其名,一直都是“驃騎將軍”。

通過《史記》語言文字的差異變化,淺析司馬遷融入的個人感情色彩

漢武帝與衛青、霍去病

後人一直在爭論《史記》是否對衛青有一定的貶低,也曾經有人傳言,司馬遷因為李廣之事不喜歡衛青。我們無法得到有力的證據,然而在同一篇列傳中,對兩個同樣軍功顯赫的人,採用不同風格的稱謂,可見一些端倪。

另外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就是《孝文本紀》和《孝景本紀》中的稱謂,前者一直稱“皇帝”,後者除了出現一次“天子”,再無稱謂。

正如我們前文所說,司馬遷對於漢文帝和漢景帝的評價高低,有著千差萬別,高低相差甚多。

五、語言敘述的方式與側重點,反映出明顯的好惡

同一時代的衛青與李廣,遠征匈奴、戰功赫赫的大將軍衛青,被寫成了一名依靠姐姐受寵而上位的外戚,一生沒有建功立業的李廣卻被寫成了才氣無雙的飛將軍。

通過《史記》語言文字的差異變化,淺析司馬遷融入的個人感情色彩

衛青、霍去病陵墓

細心的讀者也許已經發現,《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中,每寫一次衛青的官職升遷,必跟著提一次衛子夫,司馬遷似乎一直在暗示一個事實:衛青做大官,都是因為姐姐受寵。

全篇至少有三個這樣的例子。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中三次記載衛青升官:青姊子夫得入宮幸上,乃召青為建章監,侍中。子夫為夫人。青為大中大夫。衛夫人有男,立為皇后。其秋,青為車騎將軍。

縱觀《衛將軍驃騎列傳》通篇,司馬遷語言文字平淡無奇,幾乎沒有一個華麗的詞語,全文平鋪直敘,特別強調的卻是衛青的貧賤出身,以及他死後子孫丟失爵位。對於衛霍與匈奴的幾場戰爭,沒有一個描述,只留下一對簡單而冰冷的數字。

這一篇傳記,很明顯也融入了司馬遷的個人感情色彩,我們無法用一個詞來形容這是什麼感情,抹黑、鄙視、貶低、輕視都不太準確,可能最貼切的一個詞,就是“鄙薄”。

作者似乎一直在暗示和傳遞一個信息:衛青一直都是因為裙帶關係才能上位,而且是先做了高官,後才有軍功。

通過《史記》語言文字的差異變化,淺析司馬遷融入的個人感情色彩

李廣劇照

而《李將軍列傳》,全篇語言文字飽含感情,事物描寫栩栩如生,主角、配角的形象躍然紙上,正面描寫與側面描寫相互搭配,情節跌宕起伏,似乎在寫一篇人物傳奇故事。

全文避重就輕,用一種悽婉的語言,將讀者引到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思路上:李廣此人箭法如神,但是生不逢時,一生難封,最終結局悲慘,全部歸罪於上天命運不公。

對於李廣戰敗被俘、裝死逃跑,寫成了智勇雙全;對於李廣公報私仇、殺死霸陵慰、殘殺俘虜,統統一筆帶過,而對於李廣與部下同甘共苦卻不惜筆墨來書寫。在最後的評論中,司馬遷用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樣的諺語來形容李廣。

六、總結

我們不黑司馬遷,也不黑《史記》,更不會厚此薄彼,只是從語言文字的風格差異和變化上,來推測一下司馬遷沒有寫到書裡的觀點,從字裡行間領會一下作者的個人感情色彩,去感受一下這些歷史人物在太史公心裡的高低尊卑。

通過《史記》語言文字的差異變化,淺析司馬遷融入的個人感情色彩

《史記》之所以也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也正是因為作者依靠深厚的文字功底,真正做到了不絜其名、不發惡聲,豐富的感情卻能自然流諸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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