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別亂用電子腦看電影,小心人格分裂(上)


故事:別亂用電子腦看電影,小心人格分裂(上)

「東北賽博」是未來事務管理局策劃中的一個科幻主題系列,包括一系列以東北為背景、有強烈中國本土特色的科幻內容。

本週為大家帶來的是趙壘以「東北賽博」中不同職業的角色為主角創作的故事。它們獨立成篇,又環環相扣。這些故事是還在創作中的龐大內容體系中很小的一部分,但已經足夠讓大家瞥見「東北賽博」世界的奇妙魅力。

今天的故事中,主角的職業是「導演」。這個故事我們將在今明兩天分2次發佈。

故事:別亂用電子腦看電影,小心人格分裂(上)

| 趙壘 | 科幻作家,職業經歷豐富,全職寫作,創作小說字數已達數百萬字。擅長描寫心理與社會,作品多為科幻題材的現實主義敘事。代表作品為東北賽博朋克主題《傀儡城》系列。2018年5月出版長篇科幻小說《傀儡城之荊軻刺秦》。2019年被選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


真實重構(上)

全文約15300字,預計閱讀時間30分鐘。


罌粟也好,曼陀羅也好,即使吃盡世間一切令人迷幻的藥草,都不能讓你得到昨晚還安然享受的酣眠。

——《奧賽羅》

任江流從廉租公寓的第三層跳出來時是左胳膊先著地的,他的手臂斷了,還有塊玻璃碎片扎進肉裡。尖銳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這口氣恰巧堵住了骨頭鈍疼所引起的慘叫。他不知道這口氣還救了他的命,因為他屋裡打算殺他的兩個人都以為他摔死了。

從他摔下來,對面娛樂中心的氣霧投影廣告便閃出一片光來,然後一個穿著修身T恤的女人手拿一根檯球杆,從光芒中踱步而出。她像一隻野貓似的彎下腰,露出微笑還有乳溝,告訴街上的人已經過了十點,夜間娛樂時間到。換在平時,門口會多少有幾個醉到站都站不穩的男男女女,在等著自己的車從一公里外的停車場自動開過來。但今天一個人都沒有,連做清潔的機器人都不見蹤影。

任江流一直覺得自己的接受能力還算不錯。他今年二十五歲,電子腦發明的時候他剛剛十八,正好是拋棄過去接受新時代的好年紀。他能接受為工作把身體換成義體,也能接受用全知覺模擬在虛擬空間裡扮演另外一個自己。

當然,還有外觀跟人類一模一樣的機器人,那都是小意思。至於義體暴力,知覺混亂,還有所謂的整體道德水平下降,在他看來都是時代發展的必經之路。沒錯,都是必然的,在這個三天兩頭就有人要重新定義整個世界的時代,他作為一個記者幾乎什麼都能接受。不過同時被兩個義體人追殺,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忍住痛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告訴他——放棄吧,你死定了,閉上眼老老實實等著就不用遭那麼多罪。此時樓上傳來了大錘猛擊牆壁的轟鳴,彷彿他的小公寓里正打著悶雷。他恍然想起,跳出來之前那兩個義體人就開始了互相廝殺。一時間腦中想要窺探秘密的衝動竟然壓過了恐懼和疼痛,他抬起頭望向碎裂的窗戶。那轟鳴又響了幾聲,幾縷積攢依舊的灰塵從公寓外牆震落,洋洋灑灑地散向空中,雷聲歸於寂靜。

這時任江流的耳中除了耳鳴,又憑空響起了敲門聲,那是他設置的腦內通訊提醒。他打開通訊迴路,一個疲倦的聲音湧進了他的腦子。

—你還活著?

—廢話,我要死了迴路還能打開嗎。

他有些惱火,因為他的那位刑警朋友聽起來似乎不太上心。

—你還有多久到?

—六分鐘,你能跑的話就往南站跑,那裡頭有武警執勤。

瀋陽南站是不遠,只要轉過街角然後跑上五百米。

任江流咬緊牙站起來,腎上腺素和內肽啡已經抑制住了一部分疼痛。他邁開步子甩開乳溝檯球手,空氣大口大口進入肺裡,在跑到街角時,有東西掉在地上發出了碎裂的聲音。他回頭一看,發現是兩支斷掉的義手。

他心裡有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那兩個傢伙鬥到兩敗俱傷,他就不用跑了。畢竟對於義體人來說,同歸於盡的概率還是蠻高的。幻想拖慢了他的速度,五百米他跑了快一分半鐘。當他終於接近站前廣場時,左肩突然一涼,接著一股巨力將他掀翻在地。憑著那熟悉的痛感,他知道又有東西扎進肉裡了。

他用右肩支撐住在打滾的身體,然後拼命向旁邊的自助售貨店爬去,此間他回頭一望,只見肩後插著的卻是一支釘木料的鋼釘。再往後看,還有一個黑影從街角飛馳而來。從廣場到候車大廳只有不到一百米,但這點距離已經足夠讓他絕望了。他感覺好像正被一個武林高手追殺,自己可不會突然醍醐灌頂領悟什麼心法秘訣,更不會有懸崖之類的地方給他跳。他只能絕望地往一家正裝修的店鋪裡爬。

可等他爬到頭,摸了一手還沒幹的膩子,才發覺那是死路一條。那小屋不到二十平,進出只有一個門。他喘了口氣斜靠在牆上,有個人已經堵在了門口。那男人一米七出頭,異常粗壯的四肢讓他的頭顯得很小,像是漫畫裡注射了什麼血清的怪物。他像飯後散步一樣慢條斯理地走進來,被扯破的黑色棉麻外套露出了鋼坯色的手臂。

見到那支手,任江流全身的力氣便消失殆盡,儘管他的心臟還在猛跳,但恐懼並沒有催生出憤怒,他連呼吸的慾望都沒了。那人在他身前站定,面色平靜,但說出來的話卻帶著笑意。

“對於一個長肉腿的傢伙來說,你跑得可真夠快的。”


瀋陽的小雨下起來,就像是天給地蓋了層薄紗,這紗由雨、重金屬粉塵與細微顆粒構成,風一吹,紗便蕩起一片波紋,活像是眼前的一切都即將分崩離析。這種天氣加劇了任江流的頭疼。他剛才在無人公交上睡著,還做了一個被人追殺的夢,當他被到站的蜂鳴叫醒時,頭疼就像鑽頭似的開始鑽他的腦子。等到下車,看到七星山精神病院的大門時他忍不住想——死在夢裡要比在這種天氣造訪精神病院舒服多了。

訪客登記面板在門衛室的小窗戶上放著微弱的藍光,任江流走過去,朝攝像頭硬掰出一個微笑。面部掃描通過,面板閃出綠光,大門旁只能通過一人的小門滴的一聲解鎖。他握住冰涼的鐵走進去,五秒後那門就無聲無息地關上了。門衛室裡的警衛半躺在沙發上,兩條鶴型機械腿蜷起來頂著地,至始至終都沒有把覆蓋式的VR鏡拿下來。

警察的權限就是方便。

任江流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回跟門衛扯皮了。如今大網站的特約記者都不受人待見,更別說沒有證件的自媒體記者。他知道,有人拿上個世紀的狗仔隊跟自媒體記者做比較,如果狗仔隊是追著明星跑的野狗,那自媒體記者就是什麼都吃的鬣狗。他也知道,大多數自媒體記者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家裡蹲,他們剪輯別人報道過的熱點新聞,加入自己的觀點,有時為博人眼球,甚至會改變新聞原本的內容。當兩個觀點相左的記者開始剪輯對方的報道,那吃的是什麼,就不用再多說了。

說到底,自媒體記者經營的是自己的人,他們多數都自稱心理諮詢師、攝影師、作家、學者或者個體導演,很少稱自己是自媒體記者。這個稱謂像個有侮辱性質的綽號,網上可以調侃,私下提起來就要翻臉。

任江流清楚,這種吃屎似的自媒體早晚要被淘汰,他必須把握住機會一飛沖天。在瀋陽有兩件事最吸引人眼球,一個是科技,一個是犯罪,而他決定把兩個合起來。只是科技方面他還沒有找到能搭上關係的人,至於犯罪,他倒是有一個刑警朋友。

前段時間的腦外科醫生案讓他積累了不少人氣,他是個精力旺盛且固執己見的人,親自跑犯罪現場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有了渠道以後還能接觸罪犯和受害人。他以真實客觀為榮,但也從沒想過去考真記者的從業資格證。如果報導的是真相,是不是真記者也就無所謂了。亦或只要報導真相,那就是真正的記者。

任江流離開大門沿著大路往裡走,他今天要去見一個特殊的案件受害人。過了地下車庫的入口,路開始變窄。十分鐘後他碰上了一個白色的巨型穹頂。有個身穿冬季迷彩大衣的警衛在穹頂門口前負手而立,那人戴著個繪有臉譜的金屬面具,過濾器讓他說起話來甕聲甕氣,聽著倒真有些唱戲的味道。

“來看人還是來看病?”

“來看個朋友。”任江流從警衛身上聞到了一絲金屬的味道。

“不用看了,他過得很好,你要進去了,那幫醫生搞不好也讓你住院。”

“我又沒病,再說讓我住我也住不起。”

“開玩笑,這裡可是精神病院,說你有病,你就有病。沒錢住?有多少拿多少。”

門衛陰陽怪氣的笑了起來。任江流沒有再繼續說話,那股金屬味讓他心裡發毛。

與其它名為精神病院實則監獄的地方相比,七星山精神病院是貨真價實的醫院。這裡有真正的醫生和護士,還有防汙染的氣泡穹頂,裡面空氣清新,頭頂有陽光和鳥叫,遍佈的投影錨點讓人意識不到自己正生活在大溫室裡,要不是手裡還握著門把手,他差點以為自己連進了模擬空間。

其實住進來也不錯。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往大廳走。精神病院的大廳要比普通醫院的大廳小得多,牆壁上還有很多分不清到底是淡藍色還是青色的裝飾。這顏色猛一看很放鬆,但看的時間長了就會讓人發瘋。而且肯定會有人爭論那到底是個什麼顏色,就算沒人跟你爭,你自己也會跟自己爭。

時逢午飯時間,大廳裡醫生和護士三三兩兩地結伴往食堂去。任江流到接待處想問出病房號,結果接待處的短髮姑娘正跟一個長相俊朗的醫生聊天,根本就不搭理他。

“我找十月份轉到這裡的夏威。能幫我查一下病房號嗎?”他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等一下。”

接待姑娘厭煩地看了他一眼,開始點面前的屏幕。

“是從渾南綜合療養院轉過來的,重度精神分裂的那個?”

那位英俊的醫生歪著頭從接待處出來,臉上饒有興致的神情引起了任江流的戒備。

“嗯。”

“你是他的……”

“朋友。”

“我帶你上去吧,他是我的病人,我有些問題要問問你。”

說完他回頭讓接待姑娘等他一會,趁著這個機會,任江流看清楚了他胸前的銘牌,精神科主治醫師何震。

“你跟夏威關係怎麼樣?是好朋友?”

“其實……一般。”

任江流含糊其辭回答了一聲,然後跟著何震進了電梯。

“你能聯繫到夏威的父母麼?”

“怎麼,他的病情加重了?”

“現在還說不好。”何震按下九,電梯門緩緩吸合,隨後嗡的一聲開始上行。“我覺得夏威的精神分裂是電子腦非正常連接引起的。目前電子腦引起的精神疾病,大都可以通過激素調節和療養治好,在治療過程裡,親朋好友的陪同有很重要的作用。可我在數據庫一個夏威的親戚也查不到,我問他本人,他也不願意告訴我。既然你是他的朋友,我就想問問你能不能聯繫到他的父母,或者任何親屬。”

任江流抬頭望著樓層數字不斷變化,心裡在盤算該怎麼騙他。

就在這時何震突然開口道:“夏威這個身份是假的對吧。”

任江流吃了一驚,他費了好大勁才管住自己的嘴,沒去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這話怎麼說?你也知道他有精神分裂,給自己虛構身份也很正常吧。”

“他在綜合療養院的治療記錄都是空的,入住記錄又是在轉院的那天補辦的,我想不出來其它的可能性。”

“你該去當警察。”

“過獎,過獎,比起你們來我只是小兒科。”

任江流一時搞不清楚他這番帶著諷刺的話是什麼意思,等到電梯停下,他反應過來是何震把他當成了便衣警察。

“好了,我不是想多管閒事。”何震踏出電梯,然後轉過身惱火地說,“他有重度精神分裂,你們卻給他搞出一個假身份來,讓我怎麼去治療?他到底犯了什麼事?要是是重犯就轉到鐵西去好了。現在既然放到我這裡,我就得治他的病。”

何震擋在了電梯口,他體型並不大,但整個人有一股無形的氣勢。

“前段時間的腦外科醫生案你知道嗎?”

任江流側著身子出來,他不知道真正的警察應該怎麼辦,也許應該撞開肩膀出去。

“把老婆的腦子取出來放進模擬軟件然後還一起過了兩年的那個?我聽說主犯都已經判刑,關到山城精神病罪犯院去了。別告訴我他就是那個外科醫生。”

“他像麼?”

任江流轉過身示意何震帶路,但何震依舊站著,一副不搞清楚絕不罷休的意思。任江流沒法,只能繼續往下說。

“那個案子還有另外一個受害人。有個黑客不小心黑進了裝著那腦子的模擬軟件,就是他跑去報案,那外科醫生才被發現的。那個黑客從模擬軟件裡出來以後就得了精神分裂。”

他說完就有些後悔,說得太多了。腦外科醫生的案子已結,自己再過來就得有個理由,話說得越多,他不是警察的事就越容易被發現。他舔舔發乾的嘴唇,看著何震,那位醫生沉思的樣子倒確實很是迷人。

“這麼說《危情五月》那電影講的是真的,還真是有個黑客碰巧黑進去以後才去報案,我一直以為是那醫生的老婆自己想辦法報了案呢。”

“總有人能拿到內線消息,沒法。”

任江流頗有些自豪,那電影就是他做的。他的好生活幾乎就要從那部電影開始了。

“那他的真實身份……”

何震抬起頭來,他的眼神再配上他的俊臉,能讓絕大多數人沒法抵抗。不過任江流已經提前看向了別處。

“再往下我就得請示上級,你要真有心,這些就夠你查出他的真實身份了。”

“好吧。至少我可以確定他精神分裂的原因是電子腦事故了。”

他嘆了口氣,終於離開了電梯。在路過層中的休息室時,任江流看到有很多面容呆滯的人坐在小圓桌前等著吃飯,那桌子由白色的橡膠包裹,看起來軟塌塌的。兩個護士正把紙質餐盤從小推車裡端出來,重油炒的青菜和燉成糊的魚讓人提不起半點食慾,而她們臉上的微笑也疲倦得懶得去說這玩意有多少營養。

任江流沒忍住,好奇地停下來問道:“這些人得的都是什麼病?”

“目前我們叫它痴呆症,醫科院那邊還沒起一個正式的名字。”

何震朝兩位護士點點頭,她們臉上的笑容立刻明亮起來。

“這病是怎麼回事?看著得的人不少哇。”任江流數了一下,總共七個人,有三個嘴巴微張著,連吃飯都要人喂。

“這個,說來慚愧,病因我們現在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患者大多都長期使用全知覺模擬軟件。要我說,肯定跟搞虛擬現實的公司脫不了關係。你看,以前軟件都是裝在手機或者電腦裡的,出問題頂天就是硬件沒法運行。現在可是用電子腦直接連進大腦的,腦子沒法轉可怎麼辦。再說以那幫人發佈軟件的速度,我看他們也沒弄過長期測試。”

發佈晚了可就賺不到錢了,任江流心想。他在網上對這種病略有耳聞,據說長期使用全知覺模擬會出現類似躁鬱症的症狀。抑鬱和狂躁在這個時代幾乎人人都有,但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可就有問題了,他把這一幕默默記在心裡,一篇專題文章已經像座冰山一樣,從他的腦中慢慢浮現出一角。

“你可以不告訴我夏威的真實身份。”何震一邊走一邊說,“但我真的要請你幫忙找一下他的親屬,治療必須儘快開始,不然他可能也會進入那種痴呆狀態。”

“痴呆?”任江流逐漸飄遠的思緒被拉了回來,“他不是精神分裂嗎?”

“電子腦引起的精神疾病如果病情惡化,最終都可能會進入痴呆狀態。我們有幾個病例在研究,但是目前完全沒搞清楚頭緒。激素治療和療養雖然有效,可這種搞不明白的治療就像是摸黑過河。運氣好,能過去,運氣不好,意識咕咚一下就不見了。”

“那他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比較平穩,但不是好的那種平穩。他已經在腦子裡創造出來了一個人格,還經常會跟那個人格對話,除此之外跟正常人一樣。我對治療精神分裂還算有點經驗,這種情況看起來像是穩定了,但實際上只是兩個人格取得了暫時的平衡,一旦平衡打破病情就很可能惡化。更糟糕的是……”

何震在928號病房前停下腳步轉過身,任江流從他深褐色的眼眸裡看到了一絲憐憫,還有一些沒法理解的感情。

“他剛來的時候胳臂被打斷了,手指也斷了幾根,好像一直在害怕什麼東西。現在他不怕了,整天就是念叨著自己犯了哪些罪過,愧對了哪些人。”

“這不是好事?”

“不,不,你不懂,這一點也不好。”何震握住門把手說,“那些準備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最後做的事情就是懺悔和道歉。等他們覺得自己做的足夠了,就會自殺。”



任江流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何震打發走,那位盡職的醫生堅持要旁聽,而任江流則堅持要單獨會面。他要從夏威的口中挖一些秘密,而那些秘密對夏威的病情不會有幫助。最後何震只能交待,不得留下任何尖銳物體,也不能留下任何編成繩結的東西。

小題大做,他心想。要自殺的人想死,辦法多得是。但等他進入病房,他的想法就變了。那是一間裝著泡沫牆壁的病房,房間裡敞開著一扇六分格的大窗戶,不過從那窗戶裡可跳不出去。那是一扇投影錨點做的假窗,除非耳朵有問題,不然誰都能聽到空調嗚嗚往裡吹的假自然風。

病房裡的傢俱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把裹著橡膠的塑料椅,還有一張邊角都是圓弧的小桌。因為都包裹著軟性材料的緣故,房間裡的東西看起來都軟塌塌的,包括躺在床上的人。

夏威的真名叫鄧文,他是前不久腦外科醫生案的兩個受害人之一,當然,至少任江流覺得他是受害人。警察那邊都只當他是個在錯誤的時間連進了錯誤頻道的倒黴蛋。任江流在製作《危情五月》時採訪過他,除了案情之外,他還了解到了一些頗有意思的事情。鄧文偶爾會提到一種叫做人格重塑的概念,從隻字片語中任江流隱約猜到,那是一種用電子腦數據重塑人行為模式的技巧,或者說技術。不過當時旁聽的醫生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這只是瘋言瘋語罷了。

任江流對秘密有著靈敏的嗅覺,他知道瘋子有時會自創一些聽起來很高深、實際上毫無意義的名詞,可鄧文說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真的。精神分裂就是這樣,只有當分裂的部分開始交鋒時才是瘋的,其它時候都正常得很。

“鄧文?你還記得我麼?”任江流想讓聲音顯得平靜,結果卻做過了頭,話沒說完就靜得聽不見了。

鄧文側躺在床上,手指扣弄著泡沫牆壁,門打開時毫無反應,聽到有人說話才坐起身子打量來者。他臉頰消瘦,頭髮一縷一縷地黏在一起,像剛從水箱裡撈出來的海帶。任江流發現他臉色蠟黃,還有因激素失調起的暗瘡。他比一個月前更安靜了,眼睛可以看人,卻沒法聚焦。白色的棉麻病服和白色的病房都讓他看起來像是完全瘋了。

“我記得你。”說到這,鄧文的眼神突然飄了一下。他再開口時聲音裡有了期待。“你不該來的。”

“為什麼?”

“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你為什麼要來?”

任江流一時搞不清這是反問,還是鄧文根本就忽略掉了他的問題。

“你說那個醫生取出妻子的腦子也算是一種人格重塑,我想再聽聽這個人格重塑是怎麼回事,那是個什麼樣的技術。”

“那是我瞎編的。”鄧文喪氣地垂下頭說,“我是個瘋子,你不該相信我的話。”

“比起外面的一些人,至少你知道自己瘋了。”

鄧文笑了一下,但眼睛依舊了無生氣。任江流走進房間,把椅子拉出來想坐下,但他拎起椅子感覺到重量時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好吧,先不談那個。我做的那部電影你看了嗎?”

“危情五月?我看了,在你的電影裡我好像跟那個只剩腦子的人妻有姦情。”

“噢,你知道,商業化考慮。”任江流窘迫地撓起鼻子說,“觀眾總要去想你入侵加密模擬軟件的動機。之前你告訴我說你入侵別人的模擬軟件只是小興趣,但模擬軟件又不是什麼郵箱賬戶,你入侵它有什麼東西可看呢?”

“只是一點愛偷窺的小毛病而已,沒要看什麼,也沒什麼意義。”

說完鄧文歪著頭,目光偏向椅子,似乎有人正在那裡聽取他的意見。接著他聲色俱厲地說:“這本就沒什麼意義,你改變的東西不過是一場假象,你救了她嗎?她原本在自己家裡過得好好的,現在她成了別人實驗室裡的玩具。你還把自己也搭了進去,你覺得自己做了什麼有用的事嗎,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小屁孩在妄想罷了。”

任江流有一瞬間覺得最後一句話是說他的,但他馬上反應過來,這是鄧文在跟另一重人格對話。話裡的她應該指的是那位外科醫生的妻子,她假死的腦子是給送到實驗室去了。

不,不對。任江流仔細想了一下剛才那番話裡所用的人稱,他並不是跟另外一重人格對話,而是另外一重人格在跟他對話。可兩種人格是不是都可以代表是他呢?

感覺到腦袋隱隱作痛,任江流就趕忙止住了想法。這無關緊要。

“我聽說她還是有可能恢復意識的。再說,至少你幫一個人從謊言中醒過來了。”

“謊言不過是真實的另外一種體現罷了。”

“那你的假身份又體現了什麼,夏威是你朋友的名字嗎?”

“我沒有朋友,這一切不過是我的想象。”

你不可能光靠想象就能轉院還能造假身份。

“那在你的想象中,是誰幫你辦了轉院還登記了新身份?”

“什麼轉院,只是由東到西換了個房間而已。”

“嘖,好吧。”挫敗感讓任江流很煩躁,他意識到自己掉進了神經病的圈套。而鄧文嘴角帶著淺笑,身子緩緩地前後搖擺,把身下的床當作愜意的搖籃。

“你覺得何震醫生怎麼樣?”任江流清清喉嚨說,“他看樣子是真擔心你的病,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繫你的父母,讓他們過來照顧你。”

“不準提他們。”鄧文聲音突然提高了,但很快就像爆炸的煙花轉瞬即逝。他身子緊緊繃著,似乎想跳起來,然而雙手又死死抓著床沿。“不要提我的父母,我已經完了,不要把他們牽扯進來。”

“什麼完了?現在還有什麼比你的病情更重要的嗎?”

“噢,說得你好像真的關心一樣,你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嗎?你沒有。”

說到這,鄧文突然頭疼似的皺起了眉頭。

“那個女人也不要重要,你都已經決定要死了,還擔心她幹什麼?她從來就沒有在乎過你。對了,如果你真擔心她就該馬上去死,你死了她才安全。”

任江流試著弄清楚他在跟誰講話,還有她是誰,而鄧文似乎完全陷入了看不到對象的爭吵。他紅著臉,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儘管如此,任江流卻發現他沒有任何的肢體動作,他像是在跟誰用電話吵架,又像是……

腦內通訊。

任江流打開通訊迴路,一聲聲納的迴響,表示電子腦正在搜尋開啟迴路的對象。很快,他的腦中響起一陣靜電雜音,在雜音停息的剎那間,一個被放大到極限的聲音湧進了他的腦子。

—去找夏錦榮,讓她回家。

任江流的腦子與耳膜同時疼了起來,他眯起眼睛,以至於沒有發現連接成功的那一刻,鄧文的眼中便有了一個凜冽的焦點。

—夏錦榮是誰?

—去我家,你要的東西在她身上。

就在任江流打算繼續追問之時,鄧文忽然起身按下桌上的一個按鈕,然後朝他猛撞過來。因為長期缺乏鍛鍊,這一撞並沒有太大傷害,任江流只是退後兩步頂到了牆上,他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雙皮包骨頭的手掐住了脖子。

“閉嘴!”鄧文喊道,“你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你會害死她,還有這個白痴,你會害死所有人!”

任江流掙脫出來退到門邊,鄧文抓起塑料椅舉到頭頂想要砸下來,結果椅腿蹭到房頂的吸頂燈給卡住了。這時一位男護工及時衝進來接住椅子,隨後攔腰抱住鄧文,把他按在床上。

“鎮靜劑,微量。”

護工頭也沒回地朝後伸出手,跟著一起進來的女護士熟練地把一枚注射式的小劑量鎮靜劑擱在她手心。

腦內通訊斷了,任江流還想問些話,但女護士把他趕了出去。


任江流回到位於瀋陽南站旁的公寓時已經晚上十點了,他帶著空空如也的胃回到家,門一開,一股腐爛的酸臭就迎面撲來。水池距離門只有兩步,幾塊橙子皮蓋在水槽上,已經幹了,酸臭的來源是下方垃圾桶裡的壞橙子,以及一小把捂得化成綠泥的韭菜。他把垃圾袋整個拎起來放到門外,然後去衛生間洗了臉。他的喉結還在疼,路過小冰箱時都沒打算去找吃的。

半個月前的那部電影讓他賺了點錢,他給自己這間不到二十五平的廉租公寓置辦了一整套廚房用具,只是一週後,他做飯的興趣就被擺不開的油鹽醬醋還有房子裡的油煙味給消耗殆盡。如今鍋碗瓢盆都塞進了櫃子。他有想過給房子裝一套投影錨點以假裝住的是豪宅,但投影可散不掉味道。到最後他還是覺得,自己需要的是一間真正的大房子。

他脫去外衣鑽進被窩,半小時後溫度依然和睡意一樣少得可憐。鄧文的那一句“你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引出了他一段難堪的回憶。高一時他有段時間沉溺於AR空間,以至於半學期沒有去上課,班主任憤怒地把他的母親請到學校裡去,而他的母親卻開口說:“我的兒子還在上小學啊。”

他的母親有很嚴重的解離性失憶症,常常忘記自己的丈夫有很多年都沒回來了。在其他離異家庭的孩子被父親或者母親哄騙的時候,他已早早從真實的謊言中發現了真相。而他的班主任則把他的事蹟做成了一個反面典型,常拿來在全班學生前宣傳做人要知道羞恥,彷彿一個不幸的家庭一定要催出一朵善良懂事的花。

如今他身在瀋陽,而他的母親在武漢的養老院,一天又一天地在模擬軟件中過著二十年前的生活。鄧文不找父母的舉動他多少能理解一部分。

時間到半夜一點,他終於放棄睡覺的念頭,坐起來梳理起思緒。鄧文的轉院和假身份,恰巧證明了他掌握著真正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還不小。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秘密到底是什麼。之前任江流覺得這個人格重塑是一種技術,“你要的東西在她身上”是不是可以解釋成,那個夏錦榮也會這個技術?

要找到這個夏錦榮應該不難,他想只要給他的刑警朋友塞點錢就好。

—那王八蛋還好意思叫海瑞。

腦中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他一哆嗦,有幾秒鐘他覺得是自己的電子腦被黑了,不過很快他就發現只是腦內通訊自動打開了而已。以前也發生過這種情況,但從沒有聲音出來過,這種電子腦跟腦子對話的感覺讓他感到既有趣又可怕。

—你好。

他自己打了一聲招呼,結果自然是沒有人回。

—白痴一樣。

他笑了笑,壓住心裡的怪異感,然後按下床頭櫃上的投影開關,一束幽光從天花板上撒下來形成一塊屏幕。他查閱了一下郵箱,來商討版權事宜的一概歸到垃圾郵件,還有不少邀請他去當編劇和製作人的,他也一封一封地放了進去。

他沒有打算找一個正式的職業去幹。太慢了,他想明年就在東陵公園旁邊買套三室兩廳。他把一封封郵件滑進垃圾桶,到右手的食指開始抽痛時,便想著乾脆全選一股腦放進去。這時,一封署名為幻界傳媒的郵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幻界經營的模擬空間目前位列全國第二,鄧文登記的職業正是那家公司的系統工程師。他點開郵件,裡面的內容跟別的邀請他去做編劇的郵件沒什麼兩樣,但最後的署名卻讓他決定明天去那家公司看一看。那署名是幻界人力資源部——夏錦榮。


夏錦榮已年過三十,儘管精心燙卷的短髮和白皙圓潤的臉頰讓她看起來年輕又有活力,灰色的西服加上百褶半裙,也讓她像是踏入職場兩年就意氣風發的成功人士,但任江流還是能看出來她至少有三十歲了,活力與笑容都是常年偽裝的結果。他看女人的年齡很準,因為年少時他就常常得憑感覺來判斷,自己的母親處於哪個年齡段。

“任先生,稍等一下,總經理會親自過來接待您。”

“噢,沒事。”

他心想,不來也沒事。

幻界公司位於世博園旁邊,是一棟半圓型的大樓,從空中往下看像半個月餅,不過餅皮都是鋼化玻璃。大廳現在除了夏錦榮之外看不到半個人影,要不是二樓有個圓桶型的清潔機器人嗡嗡響著,任江流都快覺得這大廳可能是投影出來的了。他坐在待客的仿皮沙發上用餘光打量夏錦榮,她也時不時抬眼看他。尷尬的氣氛悄然生長。

“我看過你的《危情五月》。”她率先開口說,“拍得真好,聽說你只用一個星期就拍出來了?”

應該是做的,不是拍的,他心想。“八天。”

“真厲害。”

“還可以吧。對了,有人說我把那個黑客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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