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感嘆“一帽征塵”,離別無悲苦,一派好男兒志在千里的從容

點絳唇寄南海梁藥亭(一帽征塵)

一帽征塵,留君不住從君去。片帆何處②,南浦沉香雨③。


回首風流,紫竹村邊住。孤鴻語④,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⑤?


註釋


①梁藥亭:梁佩蘭,字芝五,號藥亭,別號柴翁,晚更號鬱洲。廣東南海人。順治十四年鄉試第一,後屢試不第,即潛心治學,從事詩歌寫作,名噪一時。康熙四十二年被召回翰林院供職,因不識滿文而罷。次年返鄉,與屈大均、陳恭尹並稱為“嶺南三家”,有《六瑩堂詩集》。


②片帆:孤舟,一隻船。


③南浦:南面的水邊,後常用稱送別之地。《楚辭·九歌·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沉香:即沉香浦,地名,在廣州西郊的江濱。相傳晉廣州刺史吳隱之曾投沉香於其中,因而得名。


④孤鴻:孤單的鴻雁。


⑤梁鴻:指東漢梁鴻。東漢梁鴻家貧好學,不仕,與妻孟光隱居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後避禍去吳,居人廡下為人舂米,歸家孟光為之備食,舉案齊眉。世人傳為佳話。後以“梁鴻”喻指丈夫,亦喻賢夫。


賞析

這首詩副題——寄南海梁藥亭,可知是寄友人書,確切地說,應該是一首送友人離別詩。送別詩在詩歌中佔有一席之地。我們耳熟能詳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等均出自那些飽含著深情厚意的送別贈言。

納蘭送詩的這位梁藥亭,正是嶺南三家之首梁佩蘭,廣州白雲山碑廊還曾有他書寫的《行書七言聯》。梁佩蘭,字芝五,藥亭正是年輕時候自號,晚年改號鬱州。梁佩蘭與嶺南三家的另兩位——屈大均、陳恭尹一樣,都是前朝遺民,卻屬於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屈、陳有著強烈的民族思想,詩書滿腹而終生不仕清廷。梁佩蘭梁則傾半生之力熱衷功名,其間歷盡坎坷,終於在授翰林院庶吉士,當時他已年屆六十。然而,梁佩蘭在仕途道路上並不順利,功名屢試不中,終於在花甲年考中進士,次年即告假歸裡。此後十五年,結蘭湖詩社,遍歷名山,與海內名士盡情唱和。這首送別詩寫於梁佩蘭青年時代考試不中返鄉之際。

納蘭感嘆“一帽征塵”,離別無悲苦,一派好男兒志在千里的從容


藥亭的家鄉遠在嶺南,即廣東南海。現代人恐怕很難想像沒有飛機火車的古代,由京城南下廣東,一路上該是怎樣的跋山涉水,可能要受盡與玄奘取經一般顛沛之苦。因此納蘭感嘆“一帽征塵”。不過到底是風華正茂,同學少年時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離別雖是依依不捨,卻沒有太多 “斷腸人在天涯”的憂思。“留君不住從君去”,一派好男兒志在千里的從容。不似柳三變,手執紅板低吟,“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古有李白嘆“孤帆遠影碧空盡”,而納蘭也難隱對朋友的關懷,“片帆何處?”,自是藥亭那有沉香之名的故鄉。相傳晉時嶺南官員無不貪贓枉法,連號稱“廉公”的周清廉也不例外。惟吳隱之派往嶺南後,清正廉潔,造福一方,因此深得百姓愛戴。離去時,老百姓為了感激他紛紛致送禮品,而吳隱之一一婉拒,於元興三年兩袖清風離開廣東。傳說歸舟在珠江河上行走時,突然間風浪四起,吳隱之急忙查問,但並無收受禮物之人。忽然間,吳夫人想起來手上的沉香扇是百般推辭不下方才收下的一位父老所贈之物。聽聞此言,吳隱之馬上焚香向天禱告,把沉香扇投入江心,江面立刻風平浪靜,江心浮現一座小島,即現在的沉香浦。

藥亭在老家時,曾經有一段悠居鄉里的日子,是許多清雅之士求之而不得的,所謂“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說的恐怕就是藥亭進京前的這般風雅生活。西風不語,流年偷換,那年的藥亭已不再如初到皇城時那般意氣風發,儘管文字依舊激昂,卻也掩不住屢試不中的懷疑和失落。“孤鴻影”三字,多多少少都會令人聯想起東坡先生那首《卜算子》。不知在漏斷人靜時,藥亭是不是也是孤鴻一般,為著陽春白雪的執著,為著曲高則和寡的必然,幽人獨往來?應該是吧,否則藥亭何必在幾十年後高中進士僅為官一年便小隱於山林,盡享南山東籬。如此說來,怕是納蘭也沒有想到,孤鴻影冥冥中竟是藥亭躲不開的宿命,“揀盡寒州不肯棲”的背後,挺立著古代之“士”畢生追求的精神脊樑。

納蘭感嘆“一帽征塵”,離別無悲苦,一派好男兒志在千里的從容


或許是納蘭早已深刻地瞭解這位他鄉故人,否則何出“三生梁鴻侶”的溢美?說到梁鴻,世人熟悉的梁鴻,多半是因了“舉案齊眉”這個古老的故事。傳說梁鴻的妻子孟光有德卻無容,甚至有好事者將孟光列入四大丑女。不同於以往的士人,梁鴻太學畢業後學而優但不仕,反而隱居山林,不臣天子,不事諸侯。也正是因為他的歸隱,才保持了他對現實獨立而客觀的判斷力,才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有了《五噫歌》這樣大膽的諷世作品。當然,《五噫歌》帶給梁鴻的卻是無家可歸的逃亡和流浪。

納蘭將梁鴻比梁佩蘭,是比之出世歸田,還是比之才華橫溢,我們都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納蘭並不反對他的暫時淡出,甚至有淡淡的讚許和隱隱的羨慕——畢竟是要回歸那一段風流歲月,不必再羈絆於納蘭成日面對的官場爭鬥中,不必處處留心步步為營,終日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儘管並不得志,或許滿腹牢騷,然而還有什麼比自由更可貴呢?裴多菲感慨生命與愛情終不換的自由,康德將自由與上帝比肩,那麼納蘭心中自由又是花瓣幾朵呢?不自由,毋寧死,只怕不是人類走到現代才臨時覺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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